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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 李兆德 | 任晓雯

任晓雯 骚客文艺 2019-06-04



本       文       约       24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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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德出生时,头顶有双旋。“双旋滚鸡蛋,长大做大官。”父母也曾偏爱他。及至长大,整日里淘气闯祸,渐不讨喜。父亲嗜酒,吃得肚皮里晃啷啷了,将李兆德脑袋踩践在地,往来揉捺。两个阿哥,一个阿弟,也时常伙起来揍他。唯大姐与他相善,嘱他好好读书。

母亲给有钞票人家做娘姨。小少爷吃下来的糖纸,偷捡回家。小学生李兆德,将糖纸舔了又舔。冲洗、晾干、分类,夹平在书里,带到学校去。卷糖、块糖、立体糖、鸟结糖、枕式糖、棒头糖、象形糖。三喜、冠生园、伟多利。花鸟鱼虫、脸谱肖像、田径体操。

李兆德最得意的,是三十年代“老虎”牌五味水果糖纸。上头的泳装女人,臂膀肉蓬蓬的,遮一柄团扇。两只吊梢眼,往横兜里睃斜。他拿了这纸头,从同学手上换了铁皮垫板和铝制铅笔帽。老师来家告状,说李兆德传播资产阶级不良风气。母亲掇了搪瓷盆,将他脑杓敲得咣咣响,“脑筋忒活络,早点晚点弄出事体。打笨脱才好。”

李兆德初中毕业,进中华造船技校。半工半读三年,分配到第二钢铁厂。他寻人通路子,搞了件绿军装,四兜的。下身搭配黄包裤。一双高帮回力鞋,花掉八块洋钿工资,每天介用粉笔擦得煞煞白。还有一顶军帽,是路上抢的。帽身掐出尖角,撑托起帽檐,仿佛电影里的国民党大盖帽。李兆德浑身装束罢,模仿《列宁在十月》,拇指插进衣袋,虎口挂住袋沿。倏而双手飞起。一手抓衣襟,一手往前激扬。吊起嗓门喊:“同志们——”引了女同志哄笑。

车间主任骂李兆德是流氓阿飞,不给他涨工资。李兆德跟人道:“我是睏了他老婆,还是睏了他老娘,他要用芝麻绿豆的权力轧死我。看他轧不轧得死我。”李兆德四下约人打牌,靠了出老千,赢得二十余枚毛泽东像章。又换取空白介绍信,大量套购像章,倒卖出去。他只收精品。紫铜的、镀金的、镀银的,大号的、特大号的,对套章,多彩章。还有镌了法国字的铝章,是公交车上偷来的。当时,他留意了一路,趁着刹车,往佩戴者身上靠。捏牢像章别针,一弹,一抽,攥在手掌心里。

李兆德不想搞成熟面孔。几个交易地方,轮流趟一趟。北站、曹家渡、河南路、南京路。他将像章别在衣兜内衬上。逢到工人造反队来冲击,便卷入兜内,扣起纽扣。缩了头颈,哼了《造反有理歌》,东张张,西望望,假作路人而撤。一次,公革会参与冲击,近百人包拢过来。李兆德迎头搭讪道:“同志们,来得好。这些人无法无天,早该抓起来。”逆了人流,慢吞吞踱走开。

李兆德决意收手。钞票卷进搪瓷杯,压到杂物箱底。拍了一叠给母亲,“让老头子买点老酒吃吃。”唬得她面色缟白。父亲数了数,五百块。一手揣钱入兜,一手抄起杌子,击他不中,骂道:“小畜生,迟早弄出事体,到辰光我第一个跟你划清界线。”

李兆德稳当当捱过文革。又两年,结了婚。十月生子,头顶亦有双旋,甚爱。儿子四岁上,他偷厂里的电焊条,行政拘留十五天。逾数月,搞起了严打。他一事两罚,被判五年,送往提篮桥。母亲与大姐交相探望。问起妻儿,皆道:“蛮好的,蛮好的。”李兆德道:“那批电焊条,早就受潮发毛,过期作废了。我偏是不是拿一盒,吃人陷害。”大姐不置可否,母亲反复叨念:“听党的话,好好改造。”两年后,母亲不复来。大姐说,“她年纪大了,跑不动。”李兆德道:“你勿要哄我。”大姐憋红了脸,“真的一切都好。”

李兆德熬出狱后,发现父母早已病亡,妻子携儿住在娘家。找上门去,妻子说感情破裂,要离婚。她不让他看儿子,“宝宝早就认不得你。我跟他讲,你出国去了。”李兆德跟踪她。她“劳改犯,劳改犯”骂不迭,叫来一房间娘家人,又威吓,又劝慰,“你啥都没有,老婆小囡跟牢你,要吃苦头的。”李兆德道:“我肯定会赚大钞票。”众人皆笑。

李兆德问大姐借钱。到七浦路卖盒饭,赚够本金,转而批发服装。拿的夜市执照,向晚出摊,诘旦而归。又全国跑客户。年馀,稍有起色,夜市关闭了。大姐说:“当初蛮好服从安排,让街道帮你寻工作。”李兆德说:“要我服从安排,不如让我回牢监。”

他再次借钱,办了个体饮食业执照。租一间房,自己刷涂料,埋电线,铺水管。开了饭店,取名“志气”。志气饭店生意疲淡。李兆德跑小菜场,专挑落市。骑车到南汇,用麻袋买菜。他拖欠菜农钱款。死鱼烂虾病猪肉,让炒菜师傅多放酱油。师傅道:“这样子弄,会有报应的。”被辞。大姐停薪留职,来相帮掌勺。

逾半年,收入颇能周转。时有邻居上门,说油烟大,声音吵,还说煤饼拖鞋被食客顺走。李兆德不肯赔钱,“自家落掉物什,赖在我头上。”他一张嘴巴抵三张,把邻居们骂将回去。继而,区工商局来人,说他登记了点心铺,开的却是餐馆。他奉上一百块钱,外加两条凤凰香烟,好话说尽。房东也凑乱,欲涨房租,说是房管所要求的:住房改店面,得按营业用房标准。

李兆德心下烦苦,更觉赚头不大。一日翻报纸,读到招股说明。即刻花了一千五百块,买入五十张认购证。大姐道:“三岁看到老。你这一辈子,就是好吃懒做,投机倒把。”抹了泪,甩了围兜而去。

数月后,李兆德给大姐打电话,遭姐夫詈骂,“深更半夜,想做赤佬啊。”李兆德嗓门咣咣响,“喂喂,讲啥呢,听不清爽。”邻人纷纷探头。大姐打开窗户,见他在楼下,一手抓了大哥大,一手朝她招摇。半秃的脑袋,镶在皮夹克毛领里。

李兆德请兄弟们吃饭,给每家发红包。目光勾一勾,引来服务员,伸手问,“这是啥?”姑娘审顾良久,摇头。他捻了捻食指关节,笑道:“这是点钞票点出来的老茧。”捽住她手,摸几摸,塞上一张五十块。大哥扯起妻儿,冷着脸离席。李兆德道:“知识分子臭老九,穷得淌淌滴,不晓得清高啥,”环视桌面,道,“快点吃,这么贵的菜,你们以后吃不到的。”余人默默动起筷来。

李兆德给父母做道场。装裱了遗像,供上香炉、蜡烛、六盘清蒸鲍鱼。架起阴阳盆,烧爇人民币,一张一张,皆十元面值。一时烟熏火燎,灰飞屑扬。李兆德诉说童年受冷遇,成年遭歧视,手足疏离,亲儿陌路。“爸,妈,我屏了这些年数,终于争了一口气。”涕洟齐下,嚎得咳起来。遗像中的父亲神色漠然。母亲压低眉毛,挤出了大小眼,仿佛在思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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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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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匍匐于尘埃中的写作,为无名草芥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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