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瓦罗蒂不爱单田芳 | 风行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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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为民年轻的时候是本地“爱乐会”的会长。他爸原来是广播电台的台长,他本人在广播电台主持一档“午夜谈交响乐”的晚间栏目,大概从十点到十二点,到了十二点以后广播就停了。马为民从楼下车棚里推出自行车,一边骑车回家,一边脑海中还回荡着肖邦、莫扎特、巴赫,或者某一个歌剧的片段。让他在深夜的街道上情难自己,不禁引吭高歌。
有一次骑着骑着,他双手放开把骑到快车道的中间。一辆洒水车过来差点把他给轧死,淋了他一身的水。那个司机摇下车窗骂他:“想死!去跳河!别占着马路当中害人!”他对车子做了个帕瓦罗蒂致谢的姿式,手抚在胸前,深深地弯了一下腰。
马为民想将他的欢乐普渡众生,就跟台里说他要弄一个“爱乐会”,他爸死活不同意,但是台里大部分人说这个主意很好,培养铁杆听众呀!又花不了几个钱,而且吸引的人多了还能插播广告。
马为民说插也不能插那些乌七八糟的广告,比如老军医专治性病,什么举而不坚、坚而不久的都不行,最次也得是化妆品的广告。开了几次台里的业务会,他爸拗不过众人的意见,就说:“你们这个协会进人要慎重,不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进来。到时候出了事可不是玩的,广播电台是喉舌知道不知道?来人要填职业,政治面貌等等。”
“爱乐会”半个月聚一次,聚会的地点就在马为民的家里。马为民的爷爷是老干部,家里的房子不小,他爷爷去世以后这个房子就留给了他。在一个公园的边上,上下两层的红砖房。最大的一间摆放着马为民的音响器材,中间有三个沙发,马为民坐最中间的沙发,那个是他的“宝座”,谁来都不让的。他认为这个位置听音乐音效最好。我是第二个报名的,就做了他的左护法,张宝安是第三个报名的,就做了他的右护法,有资格坐在左右两边的破沙发上。后来陆续来了一、二十个人,有师范学院的老师,还在一些在校的大学生。
马为民每次讲一个西方音乐家的专题,先在电台里做预告,比如这次讲巴赫,下次讲老柴,老柴即是柴可夫斯基。马为民他家的房子跟前后间距很大,所以音乐声放很大也没什么人提意见。只有一次一个老干部咣咣砸门,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说:“为民呀——你在搞么事呢?我听到炮声了。谁跟谁干仗呀?”马为民开门一看,是住附近的李大爷。“我们在听1812序曲,炮是里面的。没事,没事!李大爷你睡去吧。”“1812是个么东西?我听一会儿,妈的!跟真炮似的。哎呀!还这么些人在听,过去我们打仗那会儿就怕打炮,‘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那个一炮下来人没了,我一个战友。你爷爷也认识,四连的姜柱子。一炮下来找不到了啦,再看一只胳膊挂在树叉上,手上还攥个馍。一点血都没有。”
马为民把他往外推:“李老——李老——我小点声。时候不早了,你回去睡吧!”“嗯,你个小狗日的嫌我烦?”“哪能呢?”“好,我走了!哟!这么多大姑娘、小伙子,要学好呀!别让你爸妈跟着操心。”“学好!学好!”送走李老,马为民凑到我耳边说:“不能搭他,一搭他一晚上都要听他说战斗故事。”
来参加聚会的有五个姑娘,有两个长得颇引人注目。一个是师范学院教舞蹈的老师,另一个是马为民台里的同事,做生活小窍门栏目的。其它三个是社会闲杂人等,好像有一个是土产门市部卖碗碟的。每次大家见面都要寒暄几句,当舞蹈老师进来,大家都会安静地笑会儿,看她像一朵莲花在水面上浮过去,等她落了座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又想她坐在旁边,又怕她坐在旁边。弄得人很紧张哎!马为民的眼睛也随着她来去,脸上好像会微微红一下,然后接着说莫扎特怎么样,米哈伊尔·格林卡怎么样。他的手会微微抖几下。
有次聚会之前我问马为民是不对舞蹈老师有感觉,他不正面回答我,想了一会儿说:“每次看到她总会让我想到一首音乐。”“谁的?”“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她头发是黑的”,我说。马为民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懂!可以意会不能言传。”
有一次听阿隆·柯普兰的专题以后,那个舞蹈老师跟马为民说:“下次我能不能带个朋友来一起听音乐,他是玩摇滚的。会弹吉它,我让他把吉它带来给大家现场弹几首好不好?”马为民看了看她说:“我们这儿是听交响乐的,一个玩摇滚的——好吧——你让他来吧。”
等到下次聚会的时候那个舞蹈老师把那个男的带来了。长发披肩,个子很高,上身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下面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他背着一个琴盒子。他们俩刚落座,我就听到卖碗碟的那个女孩子小声说:“好帅啊!”
我隐隐觉得今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马为民好像也有预感,那天晚上他的表现相当不正常,说话颠三倒四的。听完了《阿帕拉契亚的春天》和《牧区竞技》之后,舞蹈老师站起来说:“现在请我的朋友张浩给大家演奏吉它好不好?”没有等大家回答,她带头鼓起掌来。张浩甩了一下长发站起来调音,女孩子那边有一阵小声骚动。
那天晚上具体弹了什么我都忘了,只记得张浩受到几个女孩明星般的追捧,要电话的,要跟他学吉它的,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他的周围。马为民高踞在宝座上,面色阴沉。因为在张浩弹奏的时候舞蹈老师无限沉迷地看着他,似乎他通身都会发光。这个情形连傻子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一对热恋中的恋人。
本来每次音乐聚会以后马为民还要点评两段,然后大家发发言,描述一下音乐中的意象。那天晚上马为民省略掉这个重要的环节。他等尘埃落定以后宣布聚会结束,“太晚了,要影响别人休息了——”
摇滚乐手在几个女孩簇拥下走了出去,留下左右护法和马为民。我问马为民:“要不要帮你收拾一下?”他声音暗哑地说:“放在那儿吧,明天我自己收拾,不早了,回去吧!”这一晚可够他受的。
张浩的到来相当于“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几个女孩再也不参加“爱乐会”的聚会了。然后又是一场冷雨,随之雪天也来了,街上压断了不少的树。
起初参加“爱乐会”的还有十几个人,慢慢地随着在校大学生毕业,越来越少。我看马为民也志不在此,大家来时候他把CD往机子里一推,然后说今天我们听某某,整个人像被打了一棍似的。看他这种精神状态我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后来也渐渐不去了。
过了大约有一年多时间,马为民打电话给我说他结婚了。我与张宝安去随了份子。婚礼上马为民意气风发,伴随着《婚礼进行曲》,他挽着新娘闪亮登场。燕尾服的袖子上别着亮闪闪的袖扣。新娘很漂亮,一种入世的美。她偎在马为民的胳膊上,像把全身的重量都吊在上面。马为民整个人像油煎荷包蛋,滋啦滋啦地响着。那天晚上大部分“爱乐会”的人都来了,我甚至看到土产门市部那个女孩子,我问她怎么不去“爱乐会”了。她说她现在家里忙得很。学了一阵吉它没有学会,现在改学古筝了。
马为民结婚以后住到他老婆单位分的房子里去了。他老婆在税务部门工作,她的房子离马为民的单位比较近。有时候马为民买了好的器材或者好的碟片还打电话请我去听,我习惯还是坐在他们家客厅左边沙发上,马为民的妻子看到我点点头,然后进屋把门很重地关上,我看到马为民低声地骂一句什么。所以去了几次马为民再打电话给我,我就借故不去了,因为我一看到他老婆就有些芒刺在背的感觉。
后来我听“爱乐会”一个人说马为民跟他老婆闹着要离婚,我问怎么搞的?“他老婆嫌马为民不顾家,搞到钱就去‘烧器材’。”我问这个人:“你现在还听不听音乐了?”他说:“我现在忙,没时间了。在外面接了一点装潢的活在干,为女儿挣奶粉钱啊!”我说:“那你忙吧!不耽误你时间了。”他起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身对我做个打电话的手势,意思是保持联系。我对他挥挥手看他消逝在人群里。
第二年冬天刚过完,雪地上散落的炮竹屑,让水一泡就洇开了,一缕缕流着红水。我走在路上听见BB机响,低头一看是马为民的留言。问我能不能借到三轮车。我找到一个电话亭给他回了电话。马为民在里面低声说;“哎,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跟我老婆分了,我找了部三轮车,我又不会骑,他妈的老歪到一边。现在我在霞光路路口,你能不能来帮我一下。”
我说:“行!你在那等着我别动。”我赶到霞光路的路口,马为民正蹲在地上抽烟,地上有好几个烟头,看出来他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功夫了。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净身出户。”
我看了看三轮车说:“这上面都是你的东西?”
“嗯,也没什么。一些书跟音响器材,还有导线什么的。不重。”
“被子都没分到一床?”
“被子我家老房子那边有。”
“搬到你爷爷那边去?”
“嗯,那边我打扫过了。这下清静了,你们以后常来玩。我一个人,自由了!解放了!”
他嘴上这样说,但是神情还是很忧郁,努力想做出快活的表情。
往老房子去要经过一个大坡,叫大谷堆,汽车到这里都要挂一档。我推不动了,我说:“老马,找根绳子在旁边帮着拽一下哎!”他找了一根绳子拴在旁边,然后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样伸着脖子在前面拉。化雪以后天上飘着大朵大朵的云彩,时不时从云彩的缝隙里洒下灿烂的阳光。我觉得这个时候要有一首背景音乐,想了很多首没有合适的。直到我有一天听到《希伯来奴隶之歌》,我听了好几遍。那个场景又闪现在我脑海中。
这样又过了很久,我失去了马为民的消息。那时大家也没有手机,城市电话升级,忙这忙那的,有太多事情让我们操心了。等再次见到马为民,他已经变成老马了。头发也谢了,绕着公园散步,手里拿着一个小收音机在听单田芳的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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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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