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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小说家》的野心与崩坏

廖伟棠 骚客文艺 2021-03-28


本       文       约      28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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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改编小说,尤其是改编严肃小说,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同人/粉丝电影(FanFilm),这种作品往往比原著通俗和花巧,但一般都不及原著的深度。初看电影《刺杀小说家》,失望之余替原作者双雪涛抱不平,但补看了小说《刺杀小说家》之后,又觉得两部作品相当般配:电影不过是放大了小说的缺点而已。

剧情还是很有意思的,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世界设定。超能力者关宁为了寻找被人贩子拐走的女儿,接受了邪恶电商的委托,去谋杀一个网络奇幻小说家路空文;因为这个小说家所写的世界里有一个赤发鬼,它受到的伤害会直接体现在邪恶电商身上……

但关宁接触路空文之后,被他创造的世界吸引,并且发现了女儿小橘子存在于这另一世界中,于是他不杀路空文,改为对抗电商与赤发鬼,虚拟的小说改变了关和路的现实命运,两个世界最后都邪不胜正。

关宁

小说家路空文

路空文小说世界中的“小橘子”

估计任何熟练的小说读者,初读《刺杀小说家》小说,就能嗅到浓浓的高仿村上春树味,让人几欲掷卷。但据说,双雪涛是故意“戏仿”村上春树的,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村上早期作品里面那些啰里八嗦的解释性对话、浪漫的小执着(比如说去北极看北极熊)、没法解释的委托(比如说找一个寻女不果的人去当专业杀手)等等都被一股脑塞进《刺杀小说家》里,更关键的还有平行二次元世界的设定,看过《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人都熟悉。

《刺杀小说家》小说看起来像个未完成品,或者说练笔。有一些能看出日后双雪涛潜质的佳句,一些惊艳的隐喻意象,一个耐人寻味的开放式结尾,这已经是它最亮眼的地方了。但戏仿的目的呢?感觉只是为了戏仿而戏仿,在当代文学批评里,这种戏仿另外有一个名字:拙劣模仿,虽然英文是同一个词“Parody”,但拙劣模仿是更低一等的模仿,它离开了“仿”的语境就什么都不是。

路阳的《刺杀小说家》电影,为了弥补原作的荒腔走板(也许是不成功的故作荒诞),调动了中国目前最高级的特效制作团队,部分场景的想象力甚至超出前年的《流浪地球》,让双雪涛的空中楼阁成为带有蒸汽朋克色彩的可视幻象,与电影里现实世界那个重庆之间的“互文”关系,更是巧妙。

同时,路阳聪明地替换了小说的一些设定硬伤,比如把絮叨的林少华腔律师换成有被弃儿经历的女打手屠灵,不但赏心悦目而且让她和寻女者关宁的关系变得微妙;把幕后大Boss身分不明的“老伯”换成讽刺呼之欲出的洗脑兼盗用个资的电商李沐,更能引起同代受害者的共鸣。李沐盗取用户的资料和人贩子盗走关宁的女儿本质上的相似,又使本来完全立不住脚的小说结构有了一点说道。

女打手屠灵

幕后大BOSS李沐

以上两点应该就是路阳费五年苦功得到的成果。不过很可惜,对一个半成品小说皮肉上的修修补补,改变不了它的残筋断骨。

《刺杀小说家》的筋,即戏剧冲突动机毫无说服力,电影里也没变,那就是李沐有一万种方式可以除去小说家路空文,他没有任何理由选择一个落魄的寻女者关宁——电影给的理由是关宁会百步穿杨的掷石超能力,可笑的是李沐的喽啰里超能力者大把,也足以胜任谋杀工具人。小说里硬把两者粘在一起,还可以说是为了一种村上春树式超现实趣味,电影这样做,则从一开始就败坏了观众对你的信心。

至于《刺杀小说家》的骨,比较高级,在原著里可以理解为是“为文学无用论一辩”。文学是可以改变现实的,虚构世界是可以影响现实世界的不义的。这种想法可以写成伟大的小说,比如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略萨的成名作《胡里娅姨妈与作家》,里面的作家就试图用自己写的广播剧呼应并改变爱情困境,虽然失败但动人。

在双雪涛原著里小说家声称模仿的是塞林格,塞林格有一个短篇《笑面人》(The Laughing Man)的双重世界互涉更加隐晦,体育老师的失恋和他给学生们讲的笑面人悲惨故事的关系,也是失败而动人。这里《刺杀小说家》电影就不如小说了,双雪涛只保留了虚构世界里的成功,没有许诺现实世界必然被改变,而电影把两个世界扣得太紧,失去了结局的暧昧性,反而像是自欺欺人。

虽然路阳把路空文的偶像,改成了双雪涛,但没有改变路空文不过是一个网络奇幻连载的写手这一事实。就像他把虚拟世界的大Boss赤发鬼及其统治,加上了一些徐克式的政治暗喻,也没有把赤发鬼从一个动画魔兽变成一个东方不败。

小说《刺杀小说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致敬了不少经典,最精彩的是那些挂在树上的脑袋,很明显来自鲁迅故事新编《铸剑》,双雪涛借此创造了一些若有若无的隐喻,也是小说魅力之一。路阳把这个关键情节仅仅作为背景设定一带而过,加添了像日本漫画《强殖装甲》或《寄生兽》那样的一具魔甲,后者的残忍和转变都来不及铺垫,就像电影里其他角色一样单薄,沦为网游设定一般的存在。

被浪费的,还有红武士这个角色。它跟关宁的关系,在小说中是隐晦的,它提着杀手的头颅出现、头颅说话那一段深得鲁迅之鬼气,也令结尾平添精彩。电影里把它变成关宁本人,甚至让关宁变出了加特林重机枪、喊出“我代表月亮消灭你”,悲剧就变成闹剧,甚至是动漫同人作品式闹剧。

最关键的是,小说里把被害者们的怨灵化成一股红雾,让雾直接参与复仇,这个设定也令我对双雪涛的思想深度刮目相看。电影里把它们变成一群红武士,然后就不了了之,路阳最早寄寓的政治隐喻(伥鬼变卫兵)都浪费了。

成也特效,败也特效。路阳搭建这个平行宇宙,很徐克,甚至可以说是徐克都可能艳羡的。那些鬼市、攻城、火龙等等,本应都和小说已经铺垫好的赤发鬼野心史相呼应,可以大造文章——徐克就很擅长这一套。路阳却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就跟双雪涛一样到处设埋伏,最后全部零落不成篇。观众们记住的,也只有特效精美而已,但回想一下没什么特效的《绣春刀》吧,后者起码有一套完整的三观。

双雪涛曾经说过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高高在上的祭祀和无数心黑手辣的酷吏,他们的工作是继续刺激愚氓的欲望,塑造想象中的敌人,修剪社会的枝丫,不停歇地向着并不存在的幸福前进。之所以说这个幸福并不存在,是因为人类的幸福永远不可能在幻觉里获得,换句话说,幸福永远伴随着反省的痛苦,永远伴随着美的永恒和生之有涯,永远伴随着自由的散漫感和非自由的归属感之间的矛盾。”

这段话前半部分像是对赤发鬼世界的解释,后半部分,则像是双雪涛在《刺杀小说家》的失败里得到的领悟。而路阳的电影触及了前者,却没挖到后者。因此双雪涛的小说渐入佳境,电影却高开低走渐渐崩坏——不要说什么这不过一部贺岁片而已,声光电刺激一下就好这样的废话,我相信路阳选择双雪涛而且花五年时间打磨剧本,是有野心的。中国商业电影也有野心,最终却是这种乡愿护短的观众,使野心都沦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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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片来源:电影《刺杀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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