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曾备受孩子喜爱的“糖丸”却成了致残的恶魔
原标题:最后的“糖丸”受害家庭
“糖丸”曾创下中国免疫的奇迹,保护了无数儿童免遭小儿麻痹症的侵犯,但同时也因其先天技术缺陷,如“恶魔抽签”般给少数孩子造成巨大伤害,让他们的家庭命运多舛。
安徽省宿州市火车东站附近,2016年端午节前日夜里11点,一辆小车在一栋两层民宅改造的旅店停下。听到有记者来,一个合肥市的家庭借了一辆五人座汽车,一路驱车数百公里,途中拉上淮南、蚌埠市的两个家庭。七个大人和小孩,把车里塞得满满当当。这是被“糖丸”扭转命运轨迹的3个家庭。
旅店名叫“春光小城商务宾馆”,老板娘原园,今年39岁,她热情地招待来客。5岁的女孩琳琳跑了出来,瞪眼望着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小伙伴,他们走路一瘸一拐。小孩没有歧视,很快抛掉羞涩一起喧闹。原园的女儿琳琳也是“糖丸”受害者,她还意识不到,自己的人生几乎快被那颗甜蜜的药丸毁掉,她和她的小伙伴是中国最后的“糖丸”致残儿童之一例。
2011年5月9日,琳琳半岁,在服用了被制成“糖丸”的小儿麻痹症疫苗后,出现了发热症状,一周后病情继续加重。原园回忆,女儿的双腿“耷拉着像面条似的”。之后,琳琳被辗转送到多家医院求治,最后徐州市儿童医院诊断为“急性迟缓性瘫痪”、“脊髓前角细胞病变”。
两年后,宿州市医学会的专家组盖棺定论,琳琳是“VAPP疑似病例……构成预防接种异常反应”。VAPP,全称“疫苗相关麻痹型脊髓灰质炎”,意味着琳琳患上了小儿麻痹症,本是用来预防小儿麻痹症的“糖丸”反而造成了她的患病。
冀贇,山东菏泽市鄄城县人,服用了脊灰疫苗糖丸一个月后高烧不退,最终诊断患上脊髓炎并留下后遗症,左手和右腿无力。为了给小孩子治疗,家里已经花了三十多万元。摄影 冯海泳/腾讯图片。
据世卫组织估计,因“糖丸”而染上小儿麻痹症的概率是二百五十万分之一。这个概率虽然极低,但以中国大陆2000年以来新生儿童服用的首剂“糖丸”超过2亿颗估算,仅最近16年,理论上因为服用“糖丸”而引发小儿麻痹症病例的患儿总数约百人。
实际的“糖丸”受害家庭数字并不可考。卫生部门没有公开过统计数据,也没有第三方确认“糖丸”家庭的真实状况。但仅在宿州一地,记者就接触到3个经鉴定的“糖丸”致残和1个疑似家庭。
中国大陆早在1970年代就开始全面推行免疫计划,纳入了“糖丸”。近半个世纪来,几代儿童服下了数以亿计的“糖丸”,保护了无数孩童免遭小儿麻痹症的侵犯,但同时也因其先天的技术缺陷,如“恶魔抽签”般给少数孩童造成巨大伤害,也使这些孩子所在家庭的命运由此被彻底改变。
2016年5月,国家卫计委正式宣布“糖丸”退出历史舞台,用一种更安全的小儿麻痹症疫苗接种方式来替代。琳琳这样的糖丸“恶魔抽签”悲剧从此不复存在。
对于这个国家,“糖丸”甜蜜,已成往事。但对于这些家庭,“糖丸”制造的痛苦仍在延续。中国第一例公开可查、因为“糖丸”致残引发诉讼的案例,要追溯到1995年的安徽,一个“糖丸”受害家庭当时起诉政府部门,四度走上法庭。20年过后,仅在安徽,类似原园这样的受害家庭仍在直面惨痛的现实,他们依旧在诊断、治疗和补偿的泥潭当中挣扎。
《凤凰周刊》记者日前在安徽直接接触了10多个糖丸家庭,他们的文化水平和经济状况各异,有经商个体户,有教师等公职人员,有打工务农为生者,家长们守望相助,彼此安抚和鼓励:孩子的残疾不是什么不光彩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们是为中国公共卫生事业做出的牺牲。
2014年12月5日,一名儿童在河北省邯郸市第二医院免费服“糖丸”。
琳琳喜欢穿裙子,紫的,绿的,五颜六色,母亲原园也乐意,仿佛裙子能隐藏起所有烦恼。琳琳活蹦乱跳,在天台上闹腾,盼着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放学回来一块玩耍。如果她小小的身躯背部不露出那一线疤痕,看不出肢体有什么明显的毛病。
一旦褪下衣服,琳琳变形的身躯立刻暴露:肚子隆起,脊柱弯曲,最严重的时候成S形。一年前,琳琳在北京儿童医院冒着手术失败坐轮椅的风险,接受了第一次大型脊柱矫正手术,她要调整变形的脊柱,才有机会正常行走。之后每半年到1年,女孩的身体要被一再剖开,进行术后撑杠。未来她还需要接受10次手术,直到发育完全。
一个多月前,琳琳刚做完新一轮手术,背部留下了蜈蚣状的缝合线。手术完回到宿州,妈妈担心小孩推碰琳琳,让她休学在家。提起手术和北京,女孩的小脸还是会显露出畏惧。在被推进北京儿童医院的手术室前,她大声喊:“妈妈你怎么不救救我。”
原园担心,女儿再大一些,烦恼会更强烈,她也许会问,为什么自己的肢体跟别的孩子不同,为什么“糖丸”的不幸会降临到她身上,又或者,糟糕得什么也不问,深陷自卑、不合群的状态。
对于被“糖丸”疫苗“恶魔抽签”抽中的小孩,唯一有效的办法,只有不断的手术、手术,矫正、矫正。就像一条冬眠的蛇,当“糖丸”碰到有特定免疫缺陷的小孩,其中的减毒活病毒就会苏醒。“恶魔抽签”往往导致脊柱变形,四肢不同程度地残疾,乃至瘫痪。能够对付小儿麻痹症的药物或者治愈方法,全世界至今没有——这也是疫苗本身为何如此重要。
“心酸,比病在自己身上受罪还多”,家长谈起孩子治疗康复的经历总这么说。要恢复理想的躯干功能,他们需要接受漫长的康复治疗。
面对残疾可能加重的小孩,不少“糖丸”受害家庭的父母辞职,专心照顾孩子。一些家庭更是特意搬到有矫正治疗中心的城市,租了平房,给孩子定期的康复治疗。还有家长急于求成,尝试各种偏门方法。很多孩子在小小的胳膊乃至全身四肢,不得不接受一轮轮密密麻麻的扎针。
因为“糖丸”,素不相识的家庭聚在了一起。跟琳琳一块打闹的两个男孩:淮南的玉玺,2岁半;合肥的果果,2岁,两个小孩崴着腿走在路上,腿一条高一条低,不时摔倒,总招路人侧目。
蚌埠5岁男孩智涵的父亲陈井升却羡慕这一切。对他儿子来说,走路摔倒已经是福气。2011年7月,智涵服用“糖丸”后,病情不断恶化,从镇卫生室先后送至县医院、蚌埠市的医院,又送到上海,最终捡回了一条命。
智涵已经瘫痪在床多年,他的病情在受访的“糖丸”受害家庭中最严重,伤残鉴定达到“二级甲等”,离“植物人”只差一步之遥。
中国过去最常使用减活工艺生产脊灰疫苗,并将其做成糖丸状,儿童口服起来方便。此外,还有一种液体滴剂,使用起来也简单,只需2滴。口服的脊灰减活疫苗无需接种装置,可由非专业人员或家长进行操作,接种成本低。
“这么小的孩子,一辈子长着呢。”对于“糖丸”受害患儿的家庭来说,小儿麻痹症不可治愈,持续康复治疗的费用就像一个黑洞,吞噬着一个个家庭的资产。拿到蚌埠市医学会的疫苗致残鉴定结论一年半以来,陈井升说,县卫计委曾答应赔偿,但后来没有下文了。
原园则告诉《凤凰周刊》,宿州市当地卫生部门出具的补偿测算,从2011年5月到2015年8月,琳琳先后带孩子辗转徐州、南京、北京近10家医疗机构治疗,光医药费就花了将近30万元;再加上残疾生活补助,最后卫生部门测算的补偿款数字是大约45万元。补偿费用根据安徽省的预防接种异常反应补偿办法,逐条列出了小孩的残疾生活补助,大人的住院陪护费用。
这是一份一次性补偿的协议,也是实际中不成文的一揽子解决方案。
“杯水车薪,钱远远不够。”原园测算,光是琳琳今后的手术和其他康复治疗,费用估计在200万元。
合肥的果果家庭拿到了补偿,却后悔在协议上签了字。果果的父亲严兵称,家里当时缺钱,怕耽误孩子治病,又被劝说往后拖也是这些钱,便签了字。“现在治疗花钱速度太快,很快又要负债。后悔都来不及,那时就是借高利贷也不该签协议。”
“糖丸”受害家庭群里早期的成员清楚治疗费用高昂。马鞍山的周寒冰一家早年拿到了一次性赔偿,周寒冰说,这只占松涛20年来求医费用的三分之一。
2016年5月31日,上海。从5月30日起,上海市预防接种门诊就可以提供免费二价脊灰减毒活疫苗。由于全球已经消灭了Ⅱ型脊灰野病毒,响应世界卫生组织消灭脊灰计划,全面停用三价脊髓灰质炎减毒活疫苗,用二价脊灰减毒活疫苗(只保留Ⅰ型和Ⅲ型)替代。
相比一次性赔偿,所有的受访家长都寄望于一个长期、持续的救济机制,以维护孩子的健康与尊严。除了难以准确预知的治疗经济账,上学、工作等现实隐患都在等待受害小孩的家庭。
公共卫生学者杨昌平(化名)曾经在地方疾控机构任职,现在北京一所高校攻读博士学位,关注“糖丸”受害家庭群体多年。杨坦言,相比中国公共卫生界主流话语里的议题,比如疫苗的覆盖率,“疫苗后遗症家庭”的议题被忽视了。学术领域申请这类课题经费也很难通过卫生部门专家的评审。
一个促使杨昌平关注这个领域的原因是——现实当中,很多“糖丸”受害儿童的遭遇导致他们家庭以及很多熟悉他们遭遇的亲戚、朋友对疫苗失去信任。杨担心,如果缺乏制度保障,像“糖丸”受害家庭这样因为疫苗造成的不良反应,在一个愈加多元和开放的社会氛围中,是否会促成中国的“反疫苗”运动?作为一个公共卫生学者和两个孩子的父亲,杨既辨识公共卫生的理性,知道疫苗究竟有多重要;他也清楚一个家庭面临孩子生病,何况是残疾的无妄之灾时,思想会有多感性甚至是偏激。
“糖丸”致残后遗症虽然概率极低,但落于任何家庭都是灭顶之灾。发达国家的相关救济制度完善,而中国的救济与其公共卫生成就不能匹配。直到2014年前后,针对疫苗接种异常反应的补偿办法才开始在全国所有省份全部落地。安徽等省份根据小孩的伤残程度进行补偿测算才有据可依。
但目前的这个测算依据远不足以解决问题。杨昌平曾经测算中国各省预防接种异常反应的补偿办法,他评价,目前的补偿办法还存在探索初期阶段,无论是补偿经费的来源,补偿政策的明确性,各个省际的差异,都存在诸多问题,“说难听点,残疾补偿其实比死亡的情况更麻烦。”杨昌平说。
“目前可行性比较高的措施,可能是政府设立专项基金,再提高‘糖丸’家庭的补偿金额。”杨昌平告诉记者,长期有效的救济机制肯定最理想,但现阶段很难预期,公共卫生领域要形成转变,涉及政府的职能:“就像一艘大船,一下子调头,肯定会拖泥带水,等做好精细化的管理,才能减少问题。”
记者/曾鼎 编辑/段文 美编/青年
新媒体编辑/丰泽 马茹均
本文节选自《最后的“糖丸”受害家庭》,原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6年第26期,总第591期。
编辑:刘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