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启耀| “山寨版人类学”(3)- 听不懂汉语的牛
(没多久,男知青都成为犁田的主力了)
边地小民,谈国家大事属于赶鸭子上树,还是种地过日子来得实在。二月,该犁地了,知青也该学干活了。
当时是集体劳动,由队长统一分配活计。男生让学习犁田,女生,忘了叫她们做什么。
一大早,“宰竜”(大哥)就来带我们下地。他们穿着自织自染的衬衣,大裆裤,扛一架犁,吆一头牛,叼一根自卷草烟,打赤脚,在田埂上泥地里来去如风。
我们跟到田头才脱了胶鞋,卷起裤脚。白花花的腿,马上就被宰竜们笑话了,说我们像女人一样,白白嫩嫩。其实我们根本不如傣族女人,人家的裙子拉高一角掖在腰里,腿也是土地一样的颜色。我们小心翼翼把脚伸到田里,虽然田里没水,但有霜,地面冰凉。咬牙踏进去,谷茬子刺得我们七高八低。
宰竜们麻利地把犁套好,右手扶犁,左手执绳,吆喝着牛开始犁地。水牛们慢悠悠地拉着犁,土块在它们身后哗哗地翻起来,在田里拉出一条深色的直线,就像某人揭开了大地的一角,翻篇让我们看到下面的情形。稍有不太安分守己的大牯子牛低头吃草或偏离方向,宰竜们便用傣话,大声吆喝一句,它们立马端正了航向。
我们站住一边看,羡慕得要死。那吆喝的声音听起来淋漓痛快,很爽的感觉。鸟们也来凑热闹了,叽叽喳喳地叫。它们跟着犁头上上下下地飞,不时叼出一条肥大的虫子。有一种黑白花纹的鸟,竟然顾玩不顾吃,专门在田边跳舞:两只鸟并排站着,一只出左翅膀,一只出右翅膀,冒充大蝴蝶的样子,一边舞蹈一边唱歌。远处的山是透明的青色,一条云带系在山腰。太阳高了,霜化了。逆光里,草叶上的水珠晶莹透亮。劳动人民辛勤劳动。我看得发呆,差不多以为自己是陶渊明同志了(后来翻日记,当真写了一首酸掉牙的东西)。
宰竜们对那些小资鸟儿熟视无睹,任它们在眼前的牛背上跳来跳去。他们盯的是犁头翻出的土块。偶见他们一弯腰,手指间就夹了一条扭动的黄鳝,反手把黄鳝往腰后一塞,那滑溜溜的东西就进了一个小竹篓里,一气呵成,步子不乱,犁都不停。我这才注意到,他们每个人腰后,都背着一个竹编的腰篓,松垮垮地斜在屁股上(他们叫“屁篓”)。犁一天的田,抓到的黄鳝,差不多就够吃一顿了。屁篓的中间还系着一块红木的刀槽,插把砍刀。一边走,一边晃荡,就像西部牛仔腰间的左轮。
看得心痒,要求上去试试。牛绳是竹子拧的,硬硬的有些扎手。犁貌似好扶,但牛一走,那犁头不是飘起来就是深扎下去,完全没有把土地在眼前拉开的快意。更要命的是牛欺负人,叫它走它不走,歪着头对我翻白眼;喊它停它不停,我的犁歪倒平翻在地了,它还很有快感地拉着走。我徒然地对着老牛大喊大叫,发布各种命令,它老兄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那时惨痛地体会到什么叫“对牛弹琴”了。
看我手忙脚乱,蹲在田埂上抽烟的宰竜,老远用傣话一吆喝,牛就乖乖站住了。宰竜过来,手把手教我:翻土的深浅,要靠扶犁的那只手前推后拉,控制犁头入土的程度。说归说,那手感不是一下子可以练成的。关键是那双小嫩脚,还不适应翻出来土的不同状态,走得歪歪倒倒,犁也就随之摇摇摆摆。一不小心把犁头扎深了,那牛还使劲往前面拉,结果把深插在土里的犁,拉散了架。宰竜喝停了牛,从腰后抽出砍刀,修整散架的犁。
垂头丧气坐回田埂,左思右想,归结失败的原因。外因,是牛听不懂汉语;内因,是我们说不来傣话。当然,还有动作不太协调。拿绳的左手指挥牛,左右抖绳;掌犁的右手决定犁头深浅,前后推拉。一不小心就两只手同时左右摆或前后动,就像小时候玩的左右手做不同方向动作的游戏一样,很考人的。脚走的也不稳。这绝非一日之功。好吧,先学嘴上功夫总可以了吧。于是专心注意吆牛的“密码”,也就是宰竜们让牛们服服帖帖的那些口令。我发现,他们使用最频繁的词,是“嚜依嘎歹”“巴依嚜么”之类,还有“摆”“哇”“淮高”之类。有的词,貌似与叫牛转弯或掉头有关。
突然觉得小腿痒痒的,低头一看,一条指头粗的蚂蟥正挂在白花花的肉上。我起初还镇静,一巴掌拍下去,这是初中生物老师教的办法。不幸的是,它根本不按老师教导的那样掉下来。连拍几下,腿都打红了,人家岿然不动。只好用手扯。拉老长,还是牢牢和自己的腿连为一体。那东西手感很不好,软绵绵、黏乎乎。生怕扯断,留半截在肉里。突然害怕起来,飞快产生不良联想。这个时候,它会钻到身体里、烧成灰都会复活的民间传说,比生物老师的科学论证,更让人相信。我开始在田里又叫又跳。傣族大妈笑着过来,只一口血红的槟榔口水,那蚂蟥就缩成一团滚了下来。这时,我们才明白傣族嚼槟榔的妙用。
收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地上走,只有愣兄骑在了牛背上,得意地对我们笑。那种古画里才有的悠然牧歌状,让我们嫉妒得很。如何在归家的牛群中,也找条乖的爬上去?正打主意呢,就见牛背上的“牧歌”不见了。原来愣兄骑的牛要过沟,身体自然下倾。牛背光溜溜双手没抓处,牛肚子圆滚滚两腿夹不住,就这么一头栽了下来,毫无预兆。牛不紧不慢过了沟,根本没有在意自己背上少了什么东西。我们赶忙过去,愣兄已经在水沟里坐了起来,半个头都敷满泥,剩一只眼睛白翻着,在那儿发愣。
学语言,从“嘎话”开始
既然牛听不懂汉语,而使牛的秘诀又必须是傣话,我们决定向贫下中农虚心学习语言。
听说我们要学傣话,以善宝为代表的宰竜们十分热心。他们把我们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教。特别是对于我们崇拜得不行的吆牛秘诀,更是毫无保留地教给我们。有发音不准的,他们一遍遍纠正,口型夸张,把眉眼都挤到一边,十分卖力的样子。问是什么意思,他们说,这些话,翻不来,你们好好学习就得。说完开心大笑。
我们也跟着笑。可能是笑得有点傻,他们越发笑得厉害。我们真的很开心,因为语言这个横在我们之间,甚至横在我们和牛之间的障碍,眼看着就将在笑声中化解。
当然,语言不好学(要不为什么语言人类学会成为人类学四大支柱之一呢),特别是对于我这个缺乏语言天分的人来说,要学会自己母语之外的一门“外语”,难度很大。这个时候,我非常羡慕知青中的那些语言天才。没几天,他们就可以用傣话打招呼了:“嚜滴嘎它~?(尾音上扬。意思是‘你去哪里’)”。软软的,有些奶油味。
其实,有些音,汉人是很难发准确的。傣族要辨伪,只要说:“你说说‘嘛撇’(辣椒)”,立马现原形。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我听上去天衣无缝的发音,怎么就露陷了呢?不过,想想我们反击的一招,也就释然了。宰竜们有自称汉话说得好的,我们只要让他用昆明话说“桌子脚”,马上趴下。他们总是说成“桌子桌”。
他们的语法在我们看来也是反着的。比如说“把你的刀壳(鞘)给我看看”,傣话的词语排列顺序是“壳刀你我瞧”,怪怪的。
如果我们模仿他们的话走了调,他们就会模仿知青的发音,把汉话弄得很滑稽。特别是一有什么问题,他们就很夸张地说:“同学噻,怕那样噻!”我们后来才知道这句话的典故:有一男一女两个知青被发现睡在一起,查问时,这两个宝贝回答:“同学噻,怕那样噻!”从此成为流行词。
当我们觉得自己傣话发音比较满意的时候,决定向村寨长者们汇报一下学习成果。
一天,安排在草烟地干活,有许多“波涛”(大爹)、“咪涛”(大妈)和“毕朗”(大嫂)在场。我们觉得炫耀的时机到了,就把从“宰竜”(大哥)那里学到的傣话,特别是吆牛秘诀,当众大声说了出来。
话还没说完,毕朗们脸红了,咪涛们脸变了。她们齐声发出惊叹:“啊嘎!说不得!嘎话噻!”其间夹以一些傣话,我们听不懂,但听语气,情况不妙。
我们愣住。波保过问:“你们咯晓得说的什么意思?哪个教你们的?”我们嗫嗫道:“犁田吆牛的时候,大家都这样喊的。”波保过说:“那是嘎话,丑话(脏话),不能在女人面前说的。”说完,向咪涛毕朗们解释了一下,大家笑弯了腰。我们像些傻瓜站着那里,哭笑不得。我们知道,上宰竜们的当了。难怪他们教得那么开心。
事后,我们找了个可靠的大叔逐字翻译,才知道,除了少数几个单词的确与“停”“转弯”“掉头”这些指令有关,其他的都是全世界流行的那种脏话,赤裸裸,而且十分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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