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启耀| “山寨版人类学”(6) - 罢工!出走!
(我的傣族大姐带着孙子,来允燕塔礼拜。盈江,2001,作者摄)
正因为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童工,所以,当第一次评工分,社里给我们评的工分是5分时,我们很生气,那是“依万”(小孩)的水平。强劳力一天挣10分,我们虽然比不上,也不至于和小孩放同一个档次呀!
一生气,就决定罢工,出走!
罢工是从以前课本上学的。我们从小被灌输,要成为有阶级斗争觉悟的革命闯将,所以课本上有不少关于起义、暴动、罢工、罢课的内容。文革更是教育我们斗争甚于协商,仇恨多于仁爱,要敢于造反,藐视规则。还有文革初期那幅著名的油画,也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创作者为了配合革命形势需要,用艺术为政治服务,否定了原来众所周知的说法,重新塑造了一位罢工领袖。他梳着洋头,穿长衫拿雨伞,走在风云密布的山路上,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去指导300里外穿粗布短装打赤膊的矿工搞罢工。真实的历史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但罢工是什么,就这样知道了。
出走不需要学,也不需要找什么理由,拔腿走人,不要工分就行。在少数民族农村插队,有个最大的好,就是没人管。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全体出发,不辞而别。
不被人派工的清晨,阳光明媚,心情好极了。才走出寨子,我们便忘了工分这事,互相盘算,哪里有我们的同学,去哪里蹭吃蹭住?
沿着一条砂土路,我们向南。左边是江,右边是山,江与山之间是田地。江边芦苇摇曳,山上浮云穿插,田地里有白鹭飞翔,风景好极了。走过蛮胆新寨和蛮别寨,太阳渐高,陆陆续续有人吆着牛,扛着犁和锄下地了。我们一行十几个人,甩着手,大咧咧地走在路上。看有知青还老老实实在地里劳动,忍不住有些得意洋洋。造反多好,可以不干活,省去多少麻烦。争个工分的事,都可以提升出如此的自豪感,我由此领会到,为什么造反,那么容易被发动了。
一路走一路玩,翻越几个小山包,十几公里路走得毫不费力,不知不觉就到了县城。
县城虽然不能和昆明比,但多少有点城市的感觉。我们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很快就把县城走完了。没有多少留下印象的东西,记得的,只有那些隐藏在大青树浓荫中戒备森严的大门,和柔软的茅草竹笆房不一样,硬邦邦有些疏离感;还有那座高踞于江边山包上的允燕塔群,典型的南传上座部佛教风格佛塔。据说建它的目的是为了镇水消灾,让这个傣式佛塔又添加了几分汉式风水塔的意味。很奇怪这样的东西,竟然可以逃过文革一劫。眼下虽然无人朝拜,有些荒芜落寞,却依然气势不凡。
在这些已经被界定为“四旧”的精神性事物上,同学们没有多费时间,觉得还是“唯物”些好。肚子叫了,“物”在召唤,我们的嗅觉开始灵敏。在充满酸笋味槟榔味的街头,飘来一股异常的香气,那是咖啡。在这个边地小城,咖啡馆显得有些另类,却又似乎合情合理。即使像昆明这样的汉地城市,茶馆虽多,但咖啡馆那种带洋味小资味的地方,还是难觅。想想,这里离缅甸近,境外的俗尚,难免带进来。
不想那么多,“唯物”第一,我们涌进咖啡馆。里面却是大排档式的,十分平民化。叽叽喳喳坐了一阵,把自己喂饱。肚饱神定,大家继续找同学,琢磨晚饭和借宿的事。
同学散落在县城坐落的小平原和盈江下游弄璋坝子的傣族寨子,这一带比较富裕。分配在景颇族山寨的,条件就差了。知青的状态,因所在村寨的经济、民族等情况,差别很大。条件好的,有院子,客厅、厨房,甚至书房。条件差的,就住窝棚,做饭睡觉都在一屋。比如小刘的哥哥,几个男生孤零零住在景颇山寨一个看守水碾房的窝棚里,整天无所事事,拿石头做了些杠铃石锁在那里健身。寨里偶然有人下山碾米,就帮照看一下。赶街的路过,则把这里当做歇脚的地方。他们说,景颇族比他们还散漫。街天去赶街,卖了山货,打壶酒,醉两天,街三四上山找山货,又到五天一轮的街天了。他们的窝棚离寨子有一段距离,社里常常忘了给他们派工,也算是自得其乐。
就这样,我们痛痛快快玩了一些日子,把小平原、弄璋镇和景颇山有同学的寨子差不多跑了一遍,把地址本上干巴巴的地名,变成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坐标。愣兄收获最大,找到了他的初恋情人。
晒得黑黑的回到寨子,得知我们的工分已经被提高了。罢工胜利。但大家似乎并不十分开心。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由于傣族乡亲的善良,引发我们心中某些东西,在还没有被抹灭干净的状态下,悄悄复苏。因为我们不自觉地感到了惭愧。其实,贫下中农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早就掂出我们干活有几斤几两。所以,参照劳动的能力,加上一点照顾,按“童工”给我们评了5分,应该是比较公道的。只是我们当时不那么想。一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傲气还没有被打掉,二是“造反有理”已经渗入我们血里,造反,就是有理,没有什么别的道理可讲。
在我们罢工出走的那些日子里,寨子里引发了多大的争议,我们不知道,但结果我们知道,是傣族乡亲妥协了,满足了这些没有自知之明家伙的要求。这种妥协的后果,是他们自己利益的出让。因为对于有限耕地上的集体初级劳动来说,我们的介入,未必能够增加什么产量;但我们的分红,却是实实在在要从他们份额中割去的。所以,现在反省自己,其实是我们不对。狼奶喝多了,一言不合就“造反”,根本没有协商的意识。在这场“较量”中,表面看我们赢了,其实输了,而且很不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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