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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启耀|“山寨版人类学”(4)-- 美丽的身体,难看的裤头

2017-05-02 邓启耀 无为而无不为

知青户的女生在竹筏上摆拍

 

到盈江那天,跟着傣族乡亲走过那个竹桥的时候,我们就注意到盈江的水了。二月是初春,干季,水很清,江流平缓。所以,刚到后的某一天,趁阳光正好,我们六个男生,带上游泳裤,偷偷摸到江边来了。


大盈江在狭长的坝子里自由散漫,占了很宽的地面。管住它的只有江堤。江堤用沙土修筑,两侧栽满竹子,堤面是现成的路面,可以走人。靠江一边钉了许多竹桩,斜放一些竹笼,竹笼里填满鹅卵石,防止涨水季节江水直接冲刷沙土堤岸。虽然现在水很小,但从两岸江堤的距离和江水留下的砂石滩看,到雨季,大盈江应该很不得了。由于江面太宽,江流每年行迹无定,所以桥也是移动的。干季到了,缩小的江流基本固定了位置,当地人就用竹子搭一座临时性的桥。竹桥不多,很长的江面才有一座,所以盈江两岸的人,过江主要靠竹筏。雨季一到,水漫到江堤,桥冲走了,所有地段过江只有靠竹筏。

 

(快半个世纪过去,一到旱季,连通盈江两岸的,还是这种竹桥。

大成摄于2017)

 

岸边正好停放着一条竹筏。我们大喜,马上脱了衣服,只穿一条游泳裤,跳上竹筏,解开栓在竹子上的绳子,拿起竹篙,把竹筏撑离了岸边。


竹筏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移动。会水的同学,从竹筏上跳到水里,游一会,爬上来,躺在晒得暖暖的竹筏上,舒服得很的样子。我那时还不会游泳,在他们弄得摇摇晃晃的竹筏上,努力保持平衡。


不知不觉,竹筏漂到了江中。水深了,流得很急,竹篙不像岸边那样容易找到支点。动作稍慢,篙子就被冲开,落不到实处。沾了水的竹篙又滑,手忙脚乱中,小刘手上的一条竹篙从手里滑落,被水冲走。刘益探身去抓,噗通掉了下去。


大成是我们中长得最结实的,会武术,桩子站得稳。他果然身手不凡,一竿子插到了实处,然后一个反弓箭步站稳,抓牢竹篙,用力撑篙。江水推着竹筏往下走,竹筏很快就抵紧了竹篙。大成不愿撒手,用竹篙死死锚在筏边,想把竹筏别回岸边。他独自和江水叫劲,我们却一只手都插不上。眼见竹篙被竹筏顶弯,顶弯,成了弯弓的样子。大成仍不撒手,抓住竹篙的手和撑在筏上的腿像弓弦,崩得紧紧的。僵持不到几秒,说时迟那时快,“唰——噗通”,一个人被弯弓射了出去。那是大成。


小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竹筏。现在竹筏上只剩下三个不会游泳的人,小李子、永林和我。我们没有竹篙,无计可施,只好任它顺江漂流。好在江流也是乱的,忽东忽西,这就有机会。过了一会,见前面江中立着几根竹桩,可能是之前竹桥的遗迹。眼看我们要从它们旁边漂过时,发声喊:“抓住它!”三个人一起动手,抱住了这些桩子。这时竹筏离对岸很近了,但竹桩与岸边还有一段距离,中间哗哗流着一股不知深浅的急流。飞快评估了一下,七八米的竹筏,如果横过来,正好可以穿过那段急流,剩下的部分,就看运气了。想好,我们合力拉着竹桩,把竹筏慢慢拉朝上游,然后,筏尾抵在竹桩上,让筏头顺流横摆过来。这也就是片刻功夫,筏头很快被江水冲横过来,谁发声喊:“跑!”趁它没有还原溜直的那一瞬间,我们三人都跑到筏头跳进对岸浅水里,踉跄几步,顺利登岸。回头看,竹筏已经漂走。

 

  这一折腾,我们离出发地已经老远,而且到了对岸。剩下的事,就是走到上游有竹桥的地方,从桥上回去。我们只穿一条游泳裤,光着脚。走沙滩还好,走石滩,小嫩脚踩在鹅卵石上,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个个勾头滴水,弯腰蹑足,走得像贼。


好不容易挨到桥边,有挑着竹箩的傣族乡亲赶街回来了。那年头城里人还只能穿灰蓝衣服的时候,傣族姑娘照常是花枝招展。“毕朗”(大嫂)上身穿紧身短衣,下身穿束腰及胸的筒裙,头戴高高的帽箍,上面搭一块黑布头帕,整个人拉长二十来公分,身短腿长,显得高挑婀娜。“小卜哨”(小姑娘)穿深色长裤,粉色短衣,腰前系一围腰,粗黑的辫子用彩线盘在头顶,头戴一顶竹笠,腰身也很苗条。男人皮肤黝黑,隐约可见纹身。他们多穿有暗花的自织蓝布衬衣,大裆长裤。看布料,人们就知道他的妈妈或媳妇能干不能干。后来,我们去赶街的时候,各民族服饰的现场展示,更是让我们这些只见惯中山装印花布的城里人自感形秽。景颇姑娘筒裙短了一截,火红的底,上面用彩线绣着奇怪的纹样;上身是黑色短衣,镶了些褪色的银泡,或者把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钱币,打个洞缝在衣服上。哈尼族僾尼姑娘衣裙更短,短衣露脐,超短裙下截短到大腿,上截还要露出股沟,黑皮肤黑眼睛火辣辣直视着你。看得一班前红卫兵目瞪口呆。人家才不赶什么时髦说什么开放,祖祖辈辈就这样穿的啦。


眼下,我们光溜溜白花花走在穿衣服的陌生人中,忽然觉得很尴尬。


关键是我们是从别人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尴尬。“小卜哨”害羞的低了头,把脸转朝一边。“毕朗”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嘻嘻哈哈。老“波涛”(大爹)一脸严肃,好像我们干了什么坏事。终于遇到一个认识的“宰竜”(大哥),让我们知道了原因何在。他说:“你们穿那么难看的东西,像兜X布一样!”说的是我们的游泳裤。


后来我们才知道,傣族游水或洗澡,要么脱光光,让全身各部位一“视”同仁;要么穿着筒裙或大短裤,平均遮蔽,不要那么显山露水。我们的游泳裤,在她(他)们看来,难看,而且不雅。就那么窄窄一条布,紧身兜住那玩意儿,反而显得重点突出。


在傣族地区,游水或洗澡不是一个需要太藏掖的事。每到傍晚,江边就会有很多人,脱了衣服沐浴。女人拿一条筒裙系在胸部,一边下水,一边把裙边卷起来。等到人完全入水,筒裙已经盘在头顶。洗完,把筒裙自上而下慢慢褪下。人出水,裙子已经穿好,还是干的。画家小刘说,他看见过这样的豪爽女,站在水边,张开筒裙,手一松,筒裙落下的时候,人已经跳进了水里,岸边留下一圈筒裙。我信他说的,因为我也见过,挑水的大嫂,在路边就脱了洗起来,当着外人的面暴露裸体,自然得很。这难免使我们这些自学绘画搞不成人体写生的艺术发烧友,欣喜若狂。


  所以,多年后有人对首都机场壁画中的傣族泼水节裸体大惊小怪,我们就很“过来人”地说:“北京人真没见过世面!”

 

(80年代初,袁运生为首都机场画的这幅泼水节壁画,由于出现裸体画面,引起轩然大波,被用木板遮了十年。图片取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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