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类学家的妻子是艺术家【合集】
很长一段时间,不太明白导师那微不足道的意趣,甚至有点烦。第一次感受到琐碎中的快乐,是看到他是个吃货。
导师小时候,珠宝世家中,总有很多剩菜。大人不担心:“给孩子吃吧!”小时候的导师,不声不响消灭着剩菜,有咀嚼的声音,快乐的心。
系里每年聚餐一次,导师很高兴,每次都提醒我:“明天不用带饭过来,有免费午餐。我要多吃点。”往常,我们自带午餐,放冰箱,用微波炉热。
系里另一位胖胖的吃货老师,每次早早下楼,帮系秘书放桌椅,备餐具,第一个开吃,端着来找导师:“开始了!”
“谁说世上没有免费午餐!我每年吃一次。”下楼前,导师总说。我很不敬地想“傻呀!”低下头,怕目光暴露想法。
系里爱定“唐朝”(当地有名的中餐馆)的菜,我默默哀叹,美国人民没文化,算了。
导师办公室有个很大的塑料盒,装各种零食。“你可以随便吃,努努挑的,非常好。”第一周,导师说。
几年了,我无法克服心中的罪恶感,没吃他的零食。这盒子一直提醒我,导师是老人,跟老人抢零食,我做不出。
我怀疑导师找上努努,跟吃有关。努努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和导师一起在缅甸钦人中做田野调查,第一个孩子就生在那。Nunu是钦人称呼母亲的词,回美国后,成了师母的名字:除导师外,所有人都叫她努努 —— 两儿子、儿媳、孙子、他们朋友、我们一家 ... 她车牌号也是NUNU。
“所有人都叫她努努,你也叫努努吧。”导师第一天就说。
对我,努努两字代表了家乡的味道。美国人爱甜食,一副上辈子没吃过糖的样子,但超市的墨西哥辣子,黑绿黑绿,墩厚像土包子,傻辣,没味。在家乡,辣味聪明:香,游走奔放;清,润物无声;苦,丝丝甘爽 ...
那些年,我盼着努努做辣子酱。她自己种辣子,是我爸妈种的那种,细细,尖尖,火红火红,像深秋壁炉中不时撩起的火苗。采下,洗净,在火上烤干,汁水雾化,无声地滋滋响。干辣子打成粉。切好蒜,一片片炸成金黄,再用这油炸辣子粉,至微微焦黑 ...
努努装好一瓶瓶的辣子酱,导师在办公室打印好标签:Nunu’Brand,一张张贴瓶上。辣子微焦,蒜片金黄,油脂映着灯光。吃饭拌上一点,饭清甜,辣子微苦,蒜片香辣。
“努努,你的辣子酱辣得不像辣子,香得很像辣子,到底怎么做的?”
她举起双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那是我的魔法!”哈哈大笑。
刚到第一天,晚饭后,她洗碗,我站旁边。她问我年龄,说“还是个孩子!”
幸好还是个孩子,我理直气壮,经常吃她的辣子酱。那些年,导师的学术还没入我心时,努努的辣子酱召唤了我。
努努和导师四处做田野,会做四五个国家的菜:泰国、缅甸、中国 ... 每年感恩节和圣诞节,我们一家去努努家吃泰国菜、缅甸面、喝印度茶。
他们家七人。小儿子单身,一起住,大儿媳妇不爱做饭,一家四口依靠努努。节日加上我们,共十人。每天下午,努努慢悠悠地,放有声小说,哼着歌,准备饭菜,中间定好闹钟,还去楼下工作间做stained glass。
最喜欢努努做的泰国烤肉。那年,我们孩子三岁,坐高凳里,面前一大块烤肉和泰国香米,开吃。努努已细心地把肉切碎了。
长方形餐桌,导师坐首位,家人围坐两侧。努努在厨房一侧,不时起身添菜加汤。长子坐导师旁,讨论语言学问题。他在泰国生,会泰语,曾在英国读语言学硕士。
“问我一个问题,我给你一个演讲。”导师回答任何一个问题都这样。
他俩的对话只有努努懂,英语混着泰语。导师还用缅语跟努努说,也只他俩懂。
“在我们家,你不知道下一句是用什么语言。”导师不无得意。他会17门语言,我唯一安慰的是,他不会汉语和白语。
努努看了看我那闷声吃肉的儿子,讲了个故事:一次,家里组织宴会,导师穿缅甸笼基,见朋友的小女儿,蹲下用缅语打招呼。小女孩拒绝用缅语回答,用英语说,“你就是个美国人,还装缅甸人!”
努努穿着美国人的衣服,走过来,用英语问候她,小女孩立马用缅语回答:“你是缅甸人,我喜欢你。”
导师郁闷。
一位埃及朋友也跟小女孩聊天,很开心。小女孩问:“你是哪来的?”
“埃及。”
小女孩愣了一下,追问:“你是埃及来的?你还活着?”
埃及朋友莫名其妙,很肯定地说:“当然,我还活着。”
小女孩沉默了一瞬间,突然尖叫着往后跳:“妈妈,木乃伊活了,木乃伊活了!”
埃及朋友恍然大悟。美国各博物馆里,常有木乃伊模型,在孩子心中,埃及人就是木乃伊。
大笑声中,儿子要求第二块烤肉。我和妻惊讶:“往常,他不吃肉的!”我们强烈要求学习努努的魔法,此后,也常用这烤肉待客。
孩子吃完烤肉,到处跑,导师做完讲演,起身帮忙洗碗。努努安排我坐导师身边:“问他一个问题。”努努说不喜欢导师洗碗,水哗哗哗流,溅得到处是。
导师开始新一轮演讲。努努洗完碗,和妻去看她们收集的狮子雕塑,孩子和导师两孙子大呼小叫,在努努的工作间玩。导师小儿子喂完他的狗,准备出门找朋友,大儿子在看电视,民科们设计单摆震动传递的过程 ... 我在听讲座。
是努努的魔法让生活有了韵味,琐碎有了意趣。
导师喜欢喝点酒。一天早晨,他一到办公室就开心地说,昨晚喝了Ever Clear,酒如其名,清澈爽口。
我从不喝酒,恭喜他:“如果我喝了,my mind will be Never Clear。”
他盯了我一秒钟,面无表情:“恭喜你,英语有进步。”此后,再不跟我提酒。
学人类学最让我苦恼的是酒。酒通神、通人,到我这却断了。田野中,人们很能喝。一位景颇老人找上我,很严肃地问: “好几次听说你不喝酒, 我总在想, 为什么你不喝酒也可以做一个人。所以来看看。”没有酒,不温不火,人生有什么乐趣。
博士田野期间,导师夫妇带着孙子来看我。这是村里第一次来美国人。村公所专门开会,商议如何接待。提前一天,村里大扫除,房东还修好了厕所。
“先把照片让我们看看,免得到时认错人!”村干说。
“他们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小张,你放心计划,经费不够,我们村出。”村长说。
人们准备了六样特色菜:野菜汤,舂菜(用牛肉干巴和辣子做成),鬼鸡,竹筒烤鱼,牛肉套餐(用竹筒和芭蕉叶烤及在炭灰中煨),景颇水酒,和炒野木耳。原汁原味,不用碗筷,都用芭蕉叶。
房东三嫂在村厨师组,早早准备好水腌菜和水酒。房东是村乐队队长,连续一周召集年轻人排练,让我一遍遍教他们:Ladies and gentlemen, welcome to China, welcome to Sama village。用景颇文记音,反复练习。
“张哥,要说得整齐响亮,才是我们景颇男儿!”房东儿子在乐队,多次强调。
迎接必有酒,先水酒,后啤酒,再白酒,从中午直到篝火晚会。象脚鼓一响,舞步迈开,酒就喝得快了。准备的喝完,村里禁卖白酒,人们黑夜骑摩托去隔壁村买。
导师大孙子十四岁,第一次到中国,爱喝水酒,随到随干,甜甜的,爽口快心。别人递来白酒,张口就喝。没几口,就摇摇晃晃,离开了舞蹈大队伍,扶在栏杆上,多次叫我,说头晕。
当时,房东伴奏,我唱景颇歌。他晃过来,拉着我说,“一定要转告她们,我觉得她们很漂亮!”
电子琴声,鼓声,欢呼声,歌唱声,此起彼伏。人心飘动,所爱在外。我半天才明白,房东女儿和她伙伴给他敬了两次酒,他晕了。
夜深,导师他们去睡了,人们还围着火聊天。冬夜的景颇山很冷,粗大的木头烧得欢,发出哔哔啵啵声。人们一遍又一遍模仿大孙子的醉态。这个混血小男孩,美极了,还会喝酒,喝过后,说话让人心醉。
他们就相互赞美吧,我一边开心,一边吐槽。酒不醉人人自醉,酒醉,心醉,然后感情就来了。我在田野一年多,他们一天不到,跟村民比我还熟。
第二天,导师教育孙子:“看见漂亮姑娘,你先喝醉了,只会说胡话!”
导师还有这一面!教导孙子有风情。
导师会当地的缅语和傣语,跟好多人交流顺畅:“现在,我是你的翻译了!”他兴奋地说了又说,终于摆脱我这个蹩脚翻译了,把我打发给两孙子。
我悲催地发现,他孙子的风情就是我的灾难。十四五岁的孩子,有躁动温柔的眼神,奔三的我,学的都是学术英语,抓狂。我的翻译应该是僵尸级别了吧。
有时,田野的惆怅源于你不想知道又不得不去知道。
多年以后,僵尸翻译依旧是我的噩梦。导师去世,想写点什么,千言万语,不成句子。简单的生活,流动的生命,跳荡的瞬间,在学术画风中,一点点僵化。
读书时,系里一位老师说,每个人类学家都该有个作家梦。我跟导师说,他撇撇嘴:“我们思考,想清楚,自然就写出来了!”
他还安慰我:“你的英语已慢慢开始有了一种风格,简洁,清晰。”
我自我陶醉着,直到他去世。我会简洁清晰以至僵硬,无优雅自如。导师地下有知,可能还说,是你没研究清楚。
我已无从跟他争论。研究,只是人世的一面。人,必有不可研究、不需研究的一面。我今天记得他的,不只研究的内容,更是他活着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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