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文脉》诗词篇 16 汉乐府《江南》| 江南清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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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何当共读香芸帙,最是诗情画意时”,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一生不可错过的唯美诗词。
这一段啊,我在北方出差,尤其是在北京,天气很干燥,等来等去,等不到下雪,而眼见着南方,我的故乡江南,却迎来了一场场的暴雪。现在真的很奇怪,南方的雪越下越大,江南的雪越下越大,而北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却很难见到,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江南的暴雪让我更加牵挂故乡,所以,虽然是冬天,虽然是雪后的、不是最美的江南,但因为心中的那份念想,所以今天也想跟大家聊一聊那首千古名作《江南》。诗云:“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当然,这首《江南》有时又被称为《江南曲》,是汉乐府的名作。关于这首《江南》,太过有名,当然争议也不少。比如,它后面的“鱼戏莲叶间”也就罢了,那么“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样的四个方位都重复地说一遍,是不是多此一举呢?而且他为什么要按东西南北的方式?尤其押在韵脚上的,你看偶句里的是“西”和“北”,而不是“东”和“南”。这一下,对于诗歌而言,像《沧浪诗话》(《沧浪诗话》是严羽所著的一本中国古代诗歌理论和诗歌美学著作,约写成于南宋理宗绍定、淳祐年间。它的系统性、理论性较强,是宋代最负盛名、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部诗话。全书分为《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等五册。)就说它“全不押韵”,所以文人读起来,甚至觉得它有些别扭。那么这个最后一句是押在“鱼戏莲叶北”上,看上去全不押韵的《江南》,为什么传播起来还是这么广泛呢?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的疑问,就是这首《江南》到底是纯粹的言情还是言事呢?这一点上争议就更大了。当然关于这些争议,让我们从头细细来看。
首先诗题是《江南》。我们知道,不仅有诗叫《江南》,有很多诗歌叫《江南》,也有很多人的名字也叫“江南”,甚至还有很多音乐作品也叫“江南”。“江南”到今天已经变成了一个情感的意象,它不再简单的只是一个空间意象。
当然从空间地理概念上来说,其实长江以南都可以叫江南,但是我们却清楚的知道,长江上游以南的地区,我们很少会把它称之为江南。事实上自中古以来,江南就是指的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长江以南。像唐初的“江南道”,所指的其实就是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长江以南;到开元年间,江南道被分为江南东道与江南西道。江南西道的治所就在洪州,也就是所谓“洪都新府,豫章故郡”(出自王勃的《滕王阁序》),也就是南昌,所以你看江西省其实就是“江南西道”的简称。当然了,当时的江南西道占地是非常大的,不光是今天的江西,还有湖南、湖北,甚至包含一些安徽的南部,但因为治所在南昌,所以后来江西就成了江南西道的简称。
可是,有没有个“江东省”呢?没有!江南东道,我们知道太过富庶,它包含的是今天的江、浙、沪、皖。自中古以来,这一片地方可谓是天下最为富庶之地!所以你很难用一个简单的“江东省”来指代整个江南东道。所以到了后来,不论是明朝的南直隶(南直隶简称南直,是明朝处于南方、直隶中央六部的府和直隶州的区域的总称。为明朝行政区划两京地区之一,区别于北直隶。与今江苏省、安徽省以及上海市二省一市相当,与山东、河南、湖广、江西和浙江相接壤。南直隶经济繁荣,赋税居全国之冠。),还是清朝的江南省,或者在它后来两江总督所辖之地,皆为天下最为富庶之地、天下命脉所系。所以这样的江南意象,就渐渐地越来越集中,集中到当年的江南东道地区,也就是长江下游地区。所以即便只是从空间地理概念上来看,江南也是从长江中下游这个概念越来越浓缩,最后偏向于、集中于长江下游地区,也就是今天的江浙沪皖一带。而这种空间地理概念上的江南和后来文化艺术领域所生发出的情感意象上的江南,在气质上也日渐吻合,所以形成了我们今天大众印象中的“江南”意象。
当然汉乐府时期所写的江南,应该是泛指长江中下游的长江以南地区。那么在江南,尤其是夏天、甚至夏秋之际,“采莲”就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农事活动。所以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这开篇的三句里头,有些字词非常关键,也是造成歧义的关键所在。
我们反复在我们的诗词课程里头讲过,这个“莲”的意象,在古诗词里头是非常奇特的。它既可以是指的实际上的采莲、莲叶、莲花、莲藕,所以古代有非常多的《采莲曲》,甚至《神雕侠侣》里的开篇,我经常提到,也是以采莲开始的。但“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又可以作为一种象征,比如精神的自喻——周敦颐的《爱莲说》。不过对于大众而言,尤其是在民间,它有一个更重要的象征意义,就是 “因莲说爱”。汉语特别擅长使用谐音、双关,中国人的情感比较内向,比较含蓄,一般不直言说爱,说爱情的时候,要通过“怜”来说“爱”——“怜惜”的“怜”。那么“莲花”的“莲”与“怜惜”的“怜”谐音,所以古人因莲说爱,因莲说怜,就是一个常用手法。好了,因为这种语义的丰富性就造成了理解上的歧义。
那么这里的 “采莲”,到底说的是具体“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具体是在采莲呢,采莲女在采莲呢,还是说的男女情事呢?主张言情派的观点就认为,这一场美丽的采莲活动,包括其中所写到的很多字词,其实都是一种隐喻。首先在江南采莲的,大多数是青年男女。我们看《神雕侠侣》开篇,陆无双和程英她们去采莲,就是一帮青春的姑娘们去莲塘采莲。而我们讲过元好问的《迈陂塘》(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它其实有两首。一是那首“问世间情为何物”的殉情的大雁,还有一首写的则是莲塘里双双殉情的青年男女。而莲塘里最美的开放的,则是象征爱情的“并蒂莲”。所以“江南可采莲”,一个“可”字,“莲”不用说了,因莲说爱。“可”字,言情派就主张这种语气里已经包含了一种因莲说爱的独特意蕴。而第二句中的“莲叶何田田”,这个“田田”两字,也特别有讲究。此前解诗一般都解读为“莲叶茂盛的样子”,但有一种观点,也就是言情派的有一种观点认为“田田”是江南楚音,是一种方言。其实可以通那个“填空”的“填”。当然这种观点纯粹是一家之言,并不被学术界所公认。不过除了“田田”的拟声解读之外,最重要的证据,是第三句“鱼戏莲叶间”。而“鱼”这个意象,在民歌传统中,这常常用于表现男女欢情的一种隐喻。所以接下来的鱼戏莲叶东、西、南、北,则是极尽夸张之能事描写这种欢愉之情。
说实话,对于这种观点,对于言情派的这种较为极端的主张,我个人一直认为,也体现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做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的时候,经常容易走向极端。所谓过犹不及,所谓偏执之至,这种对《江南》的解读,我个人就认为是一种非常典型的表现。
事实上《江南》是一首汉乐府民歌,而民歌多有言情的传统,这是毋庸置疑的。而中国的诗词,包括乐府民歌中,也多有对男女欢情的隐喻,这也是不必讳言的。但一首经典作品,在它创作、传唱、流传的过程中,如果仅限于这一面的话,它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经典,也不可能在时间的长河中,得以久远的流传。所以“采莲”本身经常被用于男女情爱的表现,我们根本不讳言,而且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
像《西洲曲》里(《西洲曲》是南朝乐府民歌名,最早著录于徐陵所编《玉台新咏》。是南朝乐府民歌中最长的抒情诗篇,历来被视为南朝乐府民歌的代表作。诗中描写了一位少女从初春到深秋,从现实到梦境,对钟爱之人的苦苦思念,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感情色彩,表现出鲜明的江南水乡特色和纯熟的表现技巧。全诗三十二句,四句一解,用蝉联而下的接字法,顶真勾连。全诗技法之“巧”,令人拍案叫绝。),同样在《乐府诗集》里的《西洲曲》名篇,说“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当然是在说爱情,要不然它也不会接下来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所以《西洲曲》的结篇,那种思念,那样让人怀念,“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除了《乐府诗》中的采莲,像李白、像王昌龄、像白居易,很多人都写有著名的《采莲曲》。王昌龄的《采莲曲》名篇,“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仿佛只在写采莲女的形象,但其实它是一首组诗,他的第一首说“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
而白居易的《采莲曲》则说,直言采莲女“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至于李白的《采莲曲》是一首著名的七古之作,那就是更明显的男女情爱的情诗。“若耶溪畔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所以采莲本是江南青年男女的劳作,在农业活动中,发展出男女的情爱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就像刘禹锡的名作《竹枝词》——“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我们曾经详细分析过,它本身就来自于农业活动。有一种音乐史观点,认为刘禹锡的《竹枝词》,它的音调其实就来自于当时夔州一带的,包括今天渭南还有这样的《薅秧歌》。所以在青年男女的农业活动中发展出自然健康的男女情爱,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但是只把它看成一种男女欢情的隐喻,这就是一种偏执,就走向极端了。
所以真实的《江南》、《江南曲》,既然来自于生活,又经过创作的提炼,得以在文学的殿堂、历史的长河中沉淀为一种经典,说明它既言情又言事。正因为它既可以言情又可以言事,所以在后代的传唱中才更易被人所接受。所以“采莲”的“莲”既可以是“怜爱”的“怜”,也可以是指真的在采莲。
“莲叶何田田”,没必要把这个“田田”取于拟声词的妄想,“田田”本来就可以做茂盛之意。因为从训诂的角度上来看,虽然“田”我们现在已经非常清楚,就是指的田地的意思,但最早的甲骨文的“田”字啊,并不是现在写作一个田字格,就是一个框里头一个十,而是写作九宫格,也就是框里面有两横两竖。为什么要写作九宫格呢?是因为横代表什么呢?代表横向的田埂,这叫什么?“陌”。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嘛!那么,纵向的代表什么呢?代表纵向的田埂,这就叫“阡”,所谓“纤陌交通”。而画成九宫格,最早的甲骨文,“田”字画成九宫格,而不是今天我们看到的田字格,就是要表达纤陌纵横的农耕之地呀!这种纤陌纵横,其实就有一种繁盛的寓意与期望在其中。
所以以“田田”喻繁盛、茂盛之貌,这在诗词里变是常见的。你比如说谢眺的《江上曲》就说“莲叶尚田田,淇水不可渡”(易阳春草出,踟蹰日已暮。莲叶尚田田,淇水不可渡。愿子淹桂舟,时同千里路。千里既相许,桂舟复容与。江上可采菱,清歌共南楚。);而姜夔、姜白石的《念奴娇·吴兴荷花》则说“日暮,青盖亭亭”到“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王安石的《送吕望之》则云“池散田田碧,台敷灼灼红”(池散田田碧,台敷灼灼红。年华岂有尽,心赏亦无穷。)。所以这些诗句中,要么“田田”是莲叶茂盛的样子,要么就是指莲叶碧绿的颜色,还是指那种茂盛的生机。所以“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就是一种劳作中的即景生情。
所以这首汉乐府名作在《乐府诗集》里是被列入《相和歌辞》的。“相和歌”其实严格说起来应该是“相和歌”,也就是一人唱,众人和。所以我们就可以想见这样充满了生机与希望的劳作场面了,一人在池塘中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于是,东边的采莲女就有人接“鱼戏莲叶东”,而西边的采莲女就有人接“鱼戏莲叶西”,接下来南边的唱“鱼戏莲叶南”,北边的唱“鱼戏莲叶北”,这就是劳作过程中青年男女的大合唱。这就像《竹枝词》所本源《薅秧歌》一样,本身就是劳动生活中热爱生活的青年男女们,他们欢情、纵情歌唱,而且是一种合唱,是一种大合唱,唱出来的就是和声啊!
所以有人推测,这首诗的前两句,可能是一个男歌者领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那么第三句为众男女的合唱,后四句则是男女的分组合唱。如此看来,这样的采莲情境是多么有生活情趣,又多么有艺术与美学的境界啊!所以在这种生活情境与艺术与美学的境界之下,“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重复,就显得那么有必要、那么有情趣,根本不是什么多此一举。
当然说到这儿,就要顺便说一下,为什么最后的押韵不是押在“鱼戏莲叶南”这样的韵脚上,而是押了“鱼戏莲叶北”呢?以至于《沧浪诗话》评价它“全不押韵”,让文人读起来稍感有些别扭。其实我个人认为这正证明了这首《江南》的经典,证明了它完全来自于先民淳朴的生活。你看,关于诗词中东西南北的四个方位的运用,包括我们今天俗语中东西南北的这种语序,方位语序,其实是比较鲜明的。
不光是《江南》中说鱼戏东西南北,你比如还有这个《木兰诗》,《木兰诗》中花木兰,你看她去买东西叫什么,“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当然网上有人开玩笑,说这至少证明了木兰为女子,如果是男子去买东西的话,一定在一个市把一切东西都买齐了。女孩子去买东西就会跑四个市,东西南北。当然这是开玩笑了,但是你看它顺序就是东市、西市、南市、北市,也是东西南北,对吧?
至于《礼记·檀弓》篇里,说孔夫子“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 郑玄注就说,东西南北,指居无定所。(“东西南北,言居无常处也。”)但为什么一定是东西南北客、东西南北人呢?所以陆游也说,自己“已经成住壤空劫,犹是东西南北人”(《道院偶述》景德祥符草野臣,登封曾望属车尘。已经成住壤空劫,犹是东西南北人!),为什么不是东南西北,为什么不是南北东西?为什么语序中大多数是东西南北呢?我认为这体现了先民对空间以及方位的认识。
人类不论是哪个民族的早期文明,都一定首先是光明崇拜。而且先民对空间方位的认识和太阳息息相关,太阳总是从东边升起,再从西边落下,所以,“东”与“西”应该是先民首先获得的方位概念。
而到了中国文化中最重要的阴阳概念,我们知道,所谓“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是说山坡南面,阳光充足,利于草木生长。而东为首,属“木”,本来就是华夏文明中对生命和生机的期望,所以在“五行”中,南又属“火”,也喻指光明,“南离火”嘛!而北方玄武则代表了黑暗,属阴。所以我们讲《逍遥游》的时候才说“北冥有鱼,其名曰鲲”而“鲲化为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为什么呢?因为“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要到南方去。因为北冥、北方代表了阴暗与寒冷,而南冥、南方则代表了温暖与光明。所以先东西,后南北,所以东、西、南、北的空间方位语序,非常符合先民在劳动生活以及文明发展过程中,他们的情感认知体验,以及审美与价值认知体验。
所以虽然不押韵,“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虽然不押韵,但它符合生活的认知、符合情感的体验、符合审美的追求。所以它就是最好的,就是最易于被接受,最易于被流传的。
所以,当《江南》被传唱为一种经典,今天的我们还能不能借由它回到我们内心最初的、清澈的心田呢?“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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