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善良传递下去

一场烈性传染病，足以让所有人闻之色变。在疾病和死亡的阴影下，人人自危，对于身处疫区的人来说，无论离开，还是留下？都将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350年前，一场席卷欧洲大地的瘟疫爆发。在一片满目疮痍之中，英国北部一个小村庄的村民们，正面临着这样的选择：逃离，还是留下？

◆◇◆

1665年11月，住在英国北部德比郡伊姆村（Eyan）的一位年轻的裁缝师乔治·维克斯（George Vicars），像往常一样，收到了从伦敦寄来的布料，离奇的是，在收到包裹一周后，乔治·维克斯就因不明病症过世。

他的死状极其恐怖，全身没有几片完好无损的皮肤，浑身也散发着恶臭，身上长满了黑色斑块，胳膊大腿上还长着如苹果和鸡蛋一般大的肿块。

很快，乔治·维克斯的家人相继染病身亡。接下来，一大波死亡接踵而至。在不到两个月时间，伊姆村相继有33人去世，且症状都类似。

顿时全村人心惶惶。很快，有从村外回来的人带来消息，伦敦正流行一种怪病，会通过跳蚤传播，裁缝师George Vicars收到的从伦敦寄来的布料，就是带来死亡的传染源。（这次广泛传播的疾病后来被确认为是淋巴腺鼠疫，一种由鼠疫杆菌造成并以跳蚤为载体的细菌感染）

画家格里尔(Rita Greer)描绘的发生在1665年至1666年间的伦敦大瘟疫

“这是不治之症啊！我们快逃走吧！”村民们人心惶惶，他们一起去找当地教会领袖威廉·蒙佩森（William Mompesson），讨论该如何做。

“如果我们离开，就会把疾病再传染给其他人。”威廉神父要求大家留下，理由是任何离开这里的人都有可能会成为死亡使者，将这种骇人的疾病传往周边干净的其他村镇。

“我们要留在这里，赎完上帝派给人类的罪行，如果我们不出去，就没有更多的人会被上帝惩罚了。”威廉神父表示，他也不清楚这场灾难将会持续多久，但他向村民们保证，自己将始终留在村子里，和村民们在一起来面对这场灾难。

神父威廉·蒙佩森画像

“基督为我们牺牲了生命。从这一点，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爱。那么，我们也应该为在基督里的兄弟牺牲自己的生命。”《圣经》约翰一书3章16节

在上帝的名义下，威廉神父的呼吁最终得到了村民们的认同。伊姆村的村民集体对上帝起誓，表示要留下来，其中包括很多没有表现出任何染病迹象的人。

离开未必能活，还有可能会将疾病传染给外面的人，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染瘟疫；留下很可能会死，因为留在这里，即使那些健康的人也很容易被感染。但我们愿意试试，因为善良需要传递下去，后人们要记住善良。

如今，这段话被刻在伊姆村中央空地的纪念碑上，这段历史也被写入1950版的英国教科书中。

在威廉神父的指引下，村民们决定将整个伊姆村与外界隔离，避免其他村庄和社区被瘟疫摧毁。他们用石头垒起一圈围墙，并发誓绝不会越过围墙……

石头垒起的围墙（遗址）

◆◇◆

自我隔离后的伊姆村曾尝试各种方法防止瘟疫在村民间传播，他们认为瘟疫会通过空气传播，于是戴起塞满药草的面具。还有些人甚至坐在臭水沟里，因为当时有一个说法，在气味难闻至极的地方，疾病不会在那里停留（这个方法被证明是无效的）。

治疗疾病的“瘟疫医生”配戴的面具，他们也被称为“乌鸦医生”。面具内会填塞各种芳香物质，因为他们相信这些物质可以保护医师不受病毒侵害。

当发现有出现疾病感染症状的人，村民们便将其移送到村里的酒窖和地下室中，直到确认痊愈以后才能离开。但遗憾的是，进入酒窖和地下室的人几乎都没能活着出来，在那个缺乏抗生素和现代医疗手段的年代，感染瘟疫的存活率可以忽略不计。

当时的人们相信醋能杀毒，所以当需要从外面的商人那里购买生活必需品时，为了不把疾病传染给商人，他们和商人约定好一种特别的办法，将钱币用醋泡过以后，放进围墙岩石的提早钻好的小孔里。

商人们就把货物放在岩石上，有时还会留下小饰物作为礼物。等商人们离开以后，村民们再去把东西取回来。

这里被称为“蒙佩森”，伊姆村村民曾在这里和周遭邻里用间接的方式交换物资

每家每户的大门都涂抹着白色十字架，尽管活着的人越来越少，但他们仍然坚持每周都会去参加礼拜。为了减少疾病的传播，礼拜是在露天举行的。对上帝的信念给了这些绝望中的村民最后的心理支撑。

传染病并没有因为村民的善良就放过他们。每一天，村子里坚守的人们都在和死神打交道，不知道谁将会成为下一个被这未知疾病所吞噬的猎物。

随着死亡人口的不断增多，伊姆村也渐渐开始瓦解。道路毁坏破败；花园无人照管，杂草丛生。庄稼落在地里，无人收割。他们真的是跟死神住在一起。

伊姆村民的无私与勇敢，感动了方圆百里的居民。为了表达谢意，附近居民约定轮流送来食物与药品。为了不让瘟疫漫延，留守的村民让这些赶来帮助的人把物资放在村口的围墙上，等到大家都离开后，再来取这些接济的物资。

一开始，幸存者会将死者拖到村里的公共墓地去埋葬，在墓地前插上一个十字架墓碑。但是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公共墓地已经不够用了，人们无奈将村里的空地、花园用作墓地。

1666年上半年，村里已经有近200人死亡。村里的石匠也染病去世了，村民们只好自己亲手为逝去的家人刻墓碑。

很多村民在还活着的时候，便给自己刻好了墓碑，他们对生存下来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刻下墓碑是为了写几句话告诫活下去的人。

比如矿工莱德写给女儿的是：“亲爱的孩子，你见证了父母与村民们的伟大”；医生写给回娘家的妻子：“原谅我不能给你更多的爱，因为他们需要我”；威廉神父写的是：“期望你们把善良传递下去”……

这些墓碑在提醒后来的人们：多亏了这些善良和勇敢的人，他们以及他们的祖先才得以生存下来

1666年8月，炎热的天气让疫情达到高峰，村里最多时一天会有5－6人死亡。在短短八天时间里，村民伊丽莎白·汉考克（Elizabeth Hancock）便先后失去了自己的六个孩子和丈夫。她用手帕捂住嘴巴阻挡尸首腐烂的恶臭，为了避免与尸体接触，她把绳子绑在死者的脚上拖着走，将这些亲人的遗体拖到附近的田地中，草草掩埋。

赖利墓群（Riley Graves），伊丽莎白·汉考克将七位家庭成员全部埋葬于此

也有极个别的村民染病以后，幸运的活下来了。村民霍依（Chris Hoy）便是其中之一。康复后的霍依相信自己不可能再次染病，便开始帮助其他村民埋葬染病者的遗体。但霍依的妻子、儿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在染病后先后去世了。

14个月后，这场席卷欧洲大陆的瘟疫自发消失了。瘟疫的降临与消失都令人猝不及防。

然而，这场疫情已给伊姆村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344个村民中已经死亡267个，死亡率远超其它发病地区的数倍。1666年 11月1日，村民莫顿(Abraham Morten)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成为村子里最后一个死于这场瘟疫的人。

但是，伊姆村附近的村镇，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染上这个病。

彼时的伦敦，因为那场瘟疫，导致有近10万人丧生，接近伦敦当时人口的1/4。

虽然当时还没有现代医学，也没有如今对传染病通行的“隔离(quarantining)”政策，但伊姆村自发“封村”的举动，有效地阻止了疾病的传播，也成为英国历史上最英勇的自我牺牲壮举，成为了当时英国北部人们的福音，令人感叹。

伊姆村内，仍可看到老鼠造型风向仪，藉此纪念这个曾被称为“鼠疫村”的村落

威廉神父很幸运的活了下来，但他的家人都在这场灾难中去世了。他在1669年离开了伊姆村，去到诺丁罕郡的伊克林(Eakring)服务。然而，“瘟疫村”的名声让他被迫住在附近的简陋棚屋里，直到人们的恐惧完全消失。

◆◇◆

疫情结束后，当地政府派人前来确认时，发现全村只剩下77个人还活着，其中33个是16岁以下的孩子。

令人揪心的是，为了隔离病毒，这33个年幼的孩子被单独分别留在教堂的各个角落长达数月，除了神父每天送一次食物外，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也不允许孩子们相互有肢体接触。对亲人的思念和长期的精神压抑，让这些孩子或多或少都患上精神疾病。在瘟疫消散以后，这些孩子中有一部分在郁郁寡欢中死去或因为抑郁而自杀。

数年后，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在听到伊姆村的故事后，被感动得当场落泪，随即要求全国周知，并颁旨伊姆村后代世袭免税。

至此，伊姆村的事迹也广为人知，在后续无数诗人画家的艺术作品中，伊姆村民一直被冠以“贤者善人”的代表。 

几百年后，德比郡政府通过一项决议，要送一笔钱给伊姆村，以感谢他们的先人为保全英国北部大陆做出的牺牲，但这被伊姆村人拒绝了。村民们拒绝的理由是谨尊上帝的训诫，他们说：“我们可以种植农作物、饲养牛羊维生，而且也住惯了这里的石头房子，还有很多人比我们更需要这些钱。”

伊姆人的自我牺牲使成千上万的英国北方人免于瘟疫之灾。澳大利亚作家布鲁克斯被这段真实的往事深深打动，他根据伊姆人在灾难来临时的“非常作为”创作了小说《奇迹之年》。

在小说结尾，布鲁克斯说，其实人类一直在面临着灾难，遗憾的是，人们太容易因为恐惧而陷入猜疑，因为恐惧而自私。17世纪那些默默无名的英国村民，让人们看到了最珍贵的“善良”与“勇气”：“善良起来，勇敢起来，终将迎来新生。”

现在的伊姆村主要用作附近谢菲尔德（Sheffield）和曼彻斯特（Manchester）的通勤村，四周仍是农场，村里有绿树茵茵的原始森林，也拥有酒吧、舒适的咖啡馆以及一座田园牧诗般的教堂。村里还建立了一座伊姆博物馆，详细记录了当时的村民们是如何与瘟疫抗争的。

伊姆博物馆内的罹难者名单

今天的伊姆村也已经被英国北部居民当成圣地。在每年8月的最后一个周日，人们会来到伊姆村附近，一同纪念当年愿意留下来的勇敢村民。有些新婚夫妇还会把婚礼放在这个曾经被瘟疫肆虐的地方举办，为的就是表达对善良的尊敬。

往期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