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日报 | 翁俊民:有一种债,永远还不清——照顾病中母亲的人生感悟
作者:翁俊民
印尼宪法总统国策顾问
印尼国信集团创办人
这世间有一种债,永远还不清,那是子女欠父母的债,因为有一种爱永远不变,那是父母对子女的爱。从我们一出生,这份爱,这份债,就伴随着我们。我们带给父母的,只有莫大的负担,父母的开心和难过,都是因为我们……
去年4月份,我母亲中风跌倒,从此一病不起。我时常亲自照顾她,看到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我的心一阵阵绞痛。这一年来,我从来没有睡过好觉。母亲独立性很强,她不喜欢与人同住,不过她的家紧邻我的家。晚上母亲若有任何不适,护士都会立即告诉我,我马上就会过去。
上个月,我母亲又不幸中了新冠病毒。让我感恩的是,有惊无险,经过三个星期治疗,由阳转阴。后遗症是,整个人看起来加速衰退了。我知道,离别的日子近了。可以说,现在是见一次少一次。我用更多的时间陪伴她,和她说话,喂她吃东西。
母亲是一个女强人,她负责国信银行在雅加达的一个分行,这家分行由她创立,直到病倒前,她一直都在银行做经理。她应该是世界上最老的银行经理。90岁还在工作,一共做了三十年。
由于母亲太强势,让我以为她是不会老的,也是不会死的。由于这个错觉,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没有更多地去照顾她。她不要来我们家住,也不让亲友把她当成一个老人来探视,为她请护士,她也不要。她说:“我习惯了一个人,所有的事情我都能做。”
由于卧床不起,她才接受了现实,知道自己没有力气了。我给她请了几个护士,24小时轮流照顾。这个变化也让我心痛,母亲真的老了,成为一个需要照顾的人,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对于母亲本人来说,这也是让她很难接受的现实,她的生命出现重大转折,不能够自食其力了。虽然有孩子在身边孝顺,她也不会喜乐,因为不能做事,她会感到无奈,认为自己成了累赘,成为别人的负担。她从来都不要成为孩子的负担。
为了随时观察母亲的状况,我在母亲家中的几个房间,安装了摄影头。在自己房间的电视屏幕上,我可以看到母亲的坐卧起居。在办公室工作期间,我通过手机观看了解。
对于过世的父亲,我有一个遗憾,在他生前,我没有拥抱过他。后来,我时常会抱着我的母亲,在她面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拥有母亲是莫大的幸福。我替她染发,替她梳头,让她觉得自己还好看。
如今看着她一天天衰退,让我的内心无比伤痛。
翁俊民与病中的母亲
我时常会想念我的父亲,对于父亲,我有太多遗憾。他去世的时候,我只有31岁。父亲在我29岁至31岁期间,中风瘫痪在床。我没有请人照顾,而是和妹妹亲自照顾。父亲不能自然排便,我要用手为他把大便挖出。留在身上的那个味道,用肥皂洗不掉,我要去游泳池游泳,味道才会消除。但我很愿意这样做,这是我与父亲最亲近的时候。而父亲的面色却有点尴尬。
在泗水一家医院,我在晚上守护,妹妹守护白天。守夜十分辛苦,不能睡觉,只能靠在床边打个盹。一夜的照顾,除了疲乏还有恐怖。半夜常听到有人哭,知道有人死了。不久就有死人被车推出,走道上,咕噜咕噜的车轮声,回荡在我耳畔,之后归于平静。
也许别人看我做儿子已经做得很好,而当我站在父亲墓前,我总会对父亲说:爸爸,如果我能够再来一次,我会做得更好!
有一次在医院,父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那时我有一种冲动,想跪下来,向他谢恩,但是我没有做出来。现在对我母亲做出来了。在今年我70岁生日的时候,我跪在母亲面前,向她表示感恩,请她原谅我服侍照顾得不够。我和妈妈在一起生活70年,多么漫长的岁月,不要说母子亲情,就是一个朋友相处70年,也会让人疼爱。
父亲生前亲身感受到我的孝顺,而我从小调皮,给他留下更深的印象,不能不让我引以为憾。的确,在我儿时,常常给父母带来麻烦,邻居时不时跑来告状:“你的孩子又打我的孩子了!”父亲对我的失望可想而知。他多次对我母亲说:“我们翁家,没了,没了!”
当我娶到李文正女儿李红的时候,我父亲也只有一个期待,认为我有机会打着领带,在银行做一个上班的职员了。他没有想过,他儿子会自己开银行,他没有看到这一天,这也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不仅是我父亲,当年认识我的人,没有一个预料到我今天的发展。在我70岁生日家宴上,我的同学还对我说:“完全没有想到你有今天的发展。”说实话,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不得不说,我人生的经历是一个传奇,它不是一个榜样。所以,尽管成功,我还是一直战战兢兢地过生活。
母亲守寡39年,付出很多的辛苦,尤其是生意做得不好,欠下很多债务。我用13年时间,从1983年到1996年,替母亲偿还了所有债务。那时候我的事业刚起步,由于债务太大,我要分期偿还。我曾告诉我的岳父李文正:我一定要替妈妈还清债务!我父亲过世的时候,没有留下债务,我希望母亲过世的时候,也要问心无愧地离开这个世界。
母亲所欠的金钱好还,而我欠父母养育之恩的这笔债,却是还不清的。面对一天天衰退的母亲,我觉得我至少还欠着她的一条命,我直到今天还在用着这条命。
翁俊民于今年3月24日70岁生日之际与家人合影。翁俊民身边是母亲。中间是太太李红。最右是小妹,右二是大妹。
任何宗教的经书,都告诉我们,人死以后是永远的分开,没有机会重逢。一想到这个,我就感到恐怖,这是我目前最害怕的事。若以佛教理念来讲,人有生死轮回,然而即便有来生,我们彼此也不再相识。就像活在当下的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前世是谁。
一些人在最后离别之际会说,“让我们来生再做兄弟吧”,或者说,“让我们来生再做夫妻吧”。谁知道来生在哪里?或由兄弟变成仇人,或由夫妻变成冤家,也未可知。来生再聚首,不过是人们的一种美好愿望。
死亡对所有宗教来说,都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命题。无论你再怎么不舍,一旦死亡,就是永远的分离。遗憾的是,我们对父母所欠的债,永远也还不清了。作为一个儿子,我没有资格或特权说,我会还了这个债!就像我替母亲偿还她在生意上的债务一样。我一直认为,无论我们多少强势,我们欠父母的债,不但还不清,也没有资格说能够偿还。
一个人孝敬父母,不是因为礼俗。如果是礼俗的话,有的孩子顺从,有的孩子不顺从。也不单单是一种责任,因为责任带有强制性,会让人感觉到累。它是一种爱,是发自心灵深处对父母的爱,是上天给你机会,让你够服侍父母。这就是一种福分。
很多孤儿没有福分,不能孝敬父母,因为他不知道父母在哪里,或者因为父母早逝,还没有来得及尽孝。与他们相比,我们有孝敬的机会,难道不是上天对我们的厚爱?自从母亲一病不起,我总在祈祷,企求上天多给我一点机会,让我能够充分尽孝,这是最美的,也是最后的一段时间,这个时间一去,就不会再回来。
母亲感到欣慰的是,三十年来,她在教会服务,照顾青少年,帮助他们念书,供应他们生活,甚至照顾他们的父母。母亲先后帮助过数百名青少年,他们都是穷苦人。这个账要算在上天的身上,所以上天把她留到九十多岁。
翁俊民给母亲喂食(视频截图)
在中国古代,无论一个国家,还是个人修养,“仁”都是一种最高境界。作为一种含义极广的伦理道德观念,“仁”最基本的精神就是“爱人”。
论语中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由此可见,仁者爱人,孝悌并举。所谓“悌”,就是友于兄弟姊妹。
我有两个妹妹,一直在我的照顾中,包括妹丈和他们的孩子、孙子。父亲过世的时候,我问他还有什么交代。父亲沉默良久说:“如果我不在了,这个家会被人欺负。”我知道他是不放心两个妹妹。我挺着胸膛对父亲说:“你放心吧!有我在!”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对我的承诺,应该是将信将疑,毕竟我当时初出茅庐,还没有显示自己的实力。我扫墓时会告诉父亲:爸爸,我已经履行了对您的承诺,没有辜负您的托付!
有关这方面,我要特别感谢我太太李红,我和太太结婚前有过约定。我对太太说,我一定要照顾两个妹妹。我太太只回答一句话:“你把我们的钱补贴给妹妹或赞助教会,我都没有任何话说,你也不需要告诉我,不需要征得我同意。只有一点,不可以给其他异性。”这是我们婚前约法三章的其中一章。
我们来世上走一遭,一要孝敬父母,二要家庭和睦。如果家族成员有什么误解和过节,借着死亡还没有临到我们身上,应该尽早化解。死亡会把这层亲缘关系,永远分开,让我们再没有机会做任何事情。
作为一个多子女的家庭,和谐是最重要的,幸运之神不会光顾每一个人,兄弟姐妹之间应该互相帮衬,抱团取暖,一荣俱荣。最可耻的莫过于一个人独享财富。兄弟姐妹因财失义很不应该,闹到法庭更加令人不耻。钱财本身外之物,多让给自己的兄弟姐妹,又有何妨?
很多人都看过一幅西洋画——《祈祷之手》,这是德国艺术大师阿尔布雷特·杜勒的作品,这幅画的背后,有一个感人的故事。
那是在文艺复兴时期,以意大利为首的欧洲多国已经先后进入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开放与繁荣时期,人文主义的光辉照亮了欧洲大陆。而在阿尔卑斯山北面,德国还处于其历史上最为暗淡的一个时期。
杜勒出生在靠近纽伦堡的小村里,父亲是一个做首饰的金匠。由于子女众多,家庭十分贫寒。
杜勒和他的哥哥拥有同样的梦想,都希望发展自己在艺术方面的天分。不过父亲无法供他们俩到纽伦堡艺术学院读书。俩兄弟就以掷铜板来决定,胜者到艺术学院读书,输者则到附近的矿场工作赚钱。四年后,在矿场工作的那一个再到艺术学院读书,由学成毕业那一个赚钱支持。
结果,弟弟杜勒胜出,去了纽伦堡艺术学院学习。哥哥则去了危险的矿场工作,在弟弟上大学的时候,为弟弟提供经济支持。杜勒在艺术学院表现突出,毕业时,他的作品已经能够赚到钱了。
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返回家乡,答谢哥哥几年来对他的支持,并且说:“现在轮到你了,亲爱的哥哥,我会全力支持你到纽伦堡艺术学院攻读,实现你的梦想!”然而哥哥流着泪说:“我上不了纽伦堡艺术学院了。看看我的这双手,四年来的采矿工作,已经毁了我的手,关节动弹不得了。”
有一次,杜勒在家里经过哥哥的房间,哥哥举着那双充满皱纹的手,正在祈祷。哥哥说:“上天呀,你给我的那份艺术天分与恩典,请转给我的弟弟吧!”于是杜勒以哥哥这双手,创作了那幅著名的绘画作品。
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都是意大利的杰出大师。杜勒翻越阿尔卑斯山,到南方去观赏绘画大师的作品。杜勒的创作能够更好地体现大自然的魅力,正是因为他翻山越岭都是步行,与大自然有过亲密接触。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单枪匹马很难获得成功。中国古代有一个寓言故事,也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道理。
有几兄弟常常吵架,一天,父亲把他们叫到跟前,拿出一把筷子,说:“你们谁能把这把筷子折断?”几兄弟谁也折不断。父亲又把这把筷子分开,每人一根,叫他们再折,这次,他们一折就断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客观,它只是从礼教角度来看行孝,没有体现出子女对父母的那份爱。而爱是永不止息的。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动物尚知如此。如果我们还有机会尽孝,请不要当着是一种付出,我们没有什么付出,这是上天的给予,以赎回光阴。能够在父母人生最后一个阶段尽孝,是我们的福气。
父母还健在的兄弟姐妹,应好好珍惜尽孝的时光,也不要因为一点利益而不团结,借着有生之年,彼此珍爱,弥补过失。
我和母亲的关系已经快走到时间的尽头,让我恐怖、惧怕的事,正一天天逼近我。我希望未来能够在天堂再见,但圣经上没有这么说。我所能做的,就是把浪费的时光尽可能多地赎回来。期望上天再给我多加一些时日,让我多尽一份孝心。
人生是一个不断“欠债”,不断“还债”的过程,而且要去用心去偿还。父母与子女之间如果没有这种“债务关系”,那么世间也就没有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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