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律师界良心张思之——关于郑州的童年记忆
張思之(1927—),被譽為「律師的良心」。生於鄭州,先做「逃亡」學生,後加入「遠征軍」,再讀朝陽大學。1949年后,先接收法院,成為新政權第一批法官,後轉行為第一代律師。其間歷經三反五反、反胡風、肅反等政治運動,直至「反右」運動中落網,成為「京城律師頭號右派」,「勞動改造」十五個春秋。文革後復出,隨即出任林彪江青「兩案」辯護小組組長。
「□·□」後,為□□、□□□、□□□、□□等政治犯辯護,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卻因此奠定了中國第一大律師的地位。凡此種種,偶逢其一即可青史留名,何況張思之在每個領域都超凡逸群!可以説,其一生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制史,他的坎坷遭遇正是這個民族的苦難縮影,他的不懈抗爭正是一代法律人和知識分子的人格寫照。
本文主要節選于《行者思之》,一本你在中國非自由地區都買不到的書。
第一次看到這本書,是在2015年2月的臺北,誠品敦南店。
當在書中發現頗為景仰的張思之先生居然與我是同鄉時,異常興奮:他家居住的官井巷(后稱鹽店后街,現已在地圖上消失)與我家所在的唐子巷僅一路之隔!
只可惜后來因考慮到托運重量(帶了另外幾本)與通關風險,沒有把這本書帶回家收藏。甚是遺憾!
近日,再次提及此書,緣于筆者正在做關于鄭州歷史文化的民間記憶發掘,在與歷史學者韓三洲老師(同樣出生、成長在鹽店后街的鄭州人)交流中,他極力推薦。
種種原因,難以親自拜訪張思之老先生。那就讓我們跟隨以下書中的文字,品讀老先生的鄭州往事。
2011年攝於德國殘存的柏林圍墻外
年逾八六仍為一老工人出庭
西元1927年11月12日,即民國十六年農曆十月初九,我赤條條地哀號着來到黃河邊上一戶破敗人家。戶主卻因這個小生命的天降一掃平素威嚴,滿面春風,興高采烈。「快吿訴他媽,孩子小名就叫『天續』,老天爺還會再給咱們張家『續』上幾個大孫子。」此後這個大孫子就成了他的珍寶,無事不百依百順了。老太爺以愛鵝名,養有一頭雄健無比的大鵝,見生人撲上就是一口,類如家犬。某次竟咬了從姑媽家裏回來的天續,闖下奇禍。在幼童的大哭聲中,老太爺一聲令下,一頭美健白鵝的生命就過早地結束了。老太爺是家長,一言九鼎,握有「殺生」全權,中國封建門庭,大體如此。長孫地位如此,他上面的兩個堂姐姐卻是想都不要想的,老太爺平日連望都不望她們一眼。大姐婚後同我談起,眼圈都是紅的。
我的家族,據祖上講呢,是從山西洪洞遷到河南鄭州的。民間説「洪洞縣裏沒好人」,我搞不清這個説法的出處,只知道河南有很大一批人是從洪洞移來的,有的説是出自大槐樹下,有的説是什麼大柳樹下,説法各有特色,可惜都不足為憑。
我家是一個典型的破落戶。小時聽姑媽講,祖上地多,後來政府修鐵路徵用,只留下點墳地。
我的曾祖父張希曾在當地是個名醫,著有《針灸要訣》一書,「議論頗有見地」,名列「中州醫林」。記得家裏從門外到屋裏掛的都是匾,「華佗再世」,「金針度世」,全是送他的。河南有一種特別有名的藥叫「肥兒丸」,被譽為「管城三寶」之首,是我曾祖父的秘方。這個藥「有積化積,有蟲殺蟲。平時服用,能增強體質,有抗病功能」。總之,效果特別好。他認識一個道士盧本固,窮困潦倒,我曾祖父就説,你把我的配方拿去製藥能賺錢。從此,這個道士好像就發家了。
「肥兒丸」在河南很有名,我小的時候就知道,説明我的曾祖父醫術有兩下子。他於遠途出診行旅中臥病不起——時為1908年,73歲——醫德可見。
我家住的那條街原名官井巷,這個「官井」早就消失了;後改稱鹽店後街,因為街前有個大鹽店。那年頭經營鹽店很了不起。鹽店後街不大,有二分之一即馬路一側的房產是我曾祖父的,我家就被人叫「張半街」。按照中共劃階級的政策,説他是個地主似乎也可以,説是個房產主也可以。不過他都躲過了,留下了醫名。
祖父樹勳,考中庠生,但不務正業,鴉片抽得很厲害。他有自己的書房,書櫥裏的書早已塵封,沒人翻看,我只是用他的書桌「描描紅」寫寫大字。此外除了奶奶沒見人去過他的書房。我沒見他讀過書。看樣子家道就是從祖父手裏敗落的。他有五個孩子,四男一女,我父親在男孩裏面排行老三。大伯父有點知識,懂點舊學,一手好文章,一筆字也漂亮。他給我的印象是三教九流什麼都幹,好像主要是當「秘書」,晚年他跟河南一個大毒販毛虞宸搞在一起了。這個毒販發家後開了個銀行,那時叫銀號,名「德泰祥」,好字眼全沾了。此人很鬼,銀行不開在河南,開在陝西,在陝西赫赫有名。我的大伯父呢,跟他靠上了,做他銀號的襄理,那是高級職員了,所以他在弟兄之間算是比較有錢的一個。
我二伯父遊手好閒,在當地幹個保長,混飯吃。解放以後落個反革命當當,判了刑。二伯母潑辣,妯娌關係讓她弄得很糟。
第三個孩子是我姑媽。姑媽一生悲慘。她是個非常聰明的人,17歲被家裏強迫結婚。還不僅是包辦,外加強迫,訂婚之後,男方得了肺癆,男家要求結婚,沖喜,祖父一聲令下就嫁過去了。沒半年丈夫就去世了,她17歲就成了寡婦,她的兒子是過繼來的,與婆家的其他人再無關係。我祖父覺得對不起這個獨女,給了她一個小院,幾畝地。她靠地租、房租維持生活,還算富裕。就這麼着,後來劃成小地主,冤不冤吧?姑媽對我非常,跟母親一樣,我從小是跟着她長大的。
老四就是我父親。因按男性排序行三,姑媽日常就呼他「小三」,含愛意。父親學西醫,上的不是正規大學,按現在的教育體制説就是職業學校,學點東西就可以出來幹的,我估計那時家裏供不起他上大學。後來他在鄭州一家醫院裏實習了兩年,自己跑到陝州,就是現在的三門峽,一個非常小的縣,在我姑媽的經濟支持下,開了個小醫院,但名字起得大,叫「豫陝中央醫院」。後來整他的時候説,你是河南陝西兩省中央醫院的院長,好傢伙,得交代同你們「中央」的關係!
老五是我小叔,讀書優秀,功課好,歷年都是鄭州銘賢中學的優等生。銘賢中學是閻錫山辦的,當年很有名。抗日戰爭一開始,知識青年紛紛去延安,1938年他從西安去的。後來在新四軍讓黃克誠看上了,非要他當秘書,他不幹。我問他為什麼不幹,他説黃的脾氣誰都受不了,開口就駡娘,不管是誰。怎麼證明黃克誠特別喜歡他呢?小叔從小眼睛就不好,近視一千多度,後來眼睛壞了,1941至1942年抗戰那麼緊張,黃克誠派人護送他到南京汪精衛那兒去治眼睛,那是很特殊的了。小叔後來説,幸虧沒當他秘書,不然廬山會議一把火也就成灰了。後來從山東急調東北打內戰,遼沈戰役時他是林彪的「七縱」宣傳部副部長。戰後因眼疾轉業到地方,離開了部隊。
外祖父一家我不太熟悉,估計也是破落戶。外祖父跟我祖父是煙友,基本上是我外祖父到我祖父這兒來抽煙。從這點分析,我祖父比外祖父的經濟條件可能稍好一點。聽説我父母親的婚事是在煙燈底下訂的。我對外祖母的印象深,養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我舅舅很年輕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們家房後不遠的地方,有座不高的土城牆,隱約記得舅舅曾領着我登上城牆放風箏,在牆根底下捉蛐蛐。聽鄭州的友人説,這個土城牆至今沒有拆除。三個女兒裏邊我母親是老大,外祖父母去世之後,兩個妹妹對姐姐就像對母親一樣,她們姊妹關係非常好,隔一兩年就會去四川看望大姐姐。外祖父的家就在我上小學的那條街上,叫南學街。不遠,所以我常去,他們一家都對我不錯。
前排:右一,我的父親,右三,伯父,右四,姑媽,左一為母親。 後排:左二,我的大姊(堂姐,即大伯之長女)
我五歲上小學,早,可能因為是長孫的關係。學名張爾龍,「爾」,是家譜按輩排下來的,序列「永念爾祖」,要我們永遠懷念祖先。「龍」是龍虎的龍,據説是祖父跟好幾個秀才一起商量的結果,寄予厚望,望子成龍嘛。
小學校在南學街,家住鹽店後街,上學走幾條街,不像現在有人接有人送哦,沒有。早晨起來,據母親講,會跑到爺爺床前,把他拍醒,要錢吃早點,爺爺閉着眼,一聲不吭給兩個銅板放我手上。據母親講,這時候只有我敢把他喊醒,換別人他要發脾氣的。那時父親遠在陝州,顧不上我。
學校對面有個賣炸丸子的小店鋪,把油炸的丸子加在煮好的湯裏,摻上點葱花、芫荽,味很美,一個銅板一碗。另外還有燒餅油條。我拿着兩個銅板,要一個燒餅夾一根油條,配着一碗炸丸子,每天都一樣。我跟姑媽生活後,早餐就是表嫂的事了。那年媽媽生了我的三弟,奉祖父之命去陝州和父親團聚。爺爺、姑媽捨不得我走,把我留下了。
文化大革命時期「鄭州縣立一小」校門口的亂相。校名改為「鄭州市立完全小學」,門內正中牆上刻有毛的「最高指示」。校門左側的口號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右側的口號字跡模糊。
我上學基本上沒人管。我上的那個小學是河南鄭州最好的一所,創辦於1904年,就是光緒三十年,最初的校名是「鄭縣官立高等小學堂」。頭年只招一個班,30名學生,次年又招了一個班,學生增至50人。至1932年開始招初級班,校名隨之改為「鄭縣縣立第一完全小學」,我就是那年考入的初小一年級生。那時的校長是趙繼謙先生,河南的著名教育家,人們都説他的教育思想先進。當時我們學校已不讀四書五經,是新式的全日制「完全小學」,各科齊全,除國文、算術、常識外,還有音樂、體育、美術,公民課肯定也有,只是內容我記不得了。趙校長不惜重金高薪聘來優秀教師,因此教學品質在河南一直居於首位。學校有校舍80多間,兩層小樓,規模之大,全省首屈一指,現在來説也夠得上宏偉了,無奈滄桑巨變,早已今非昔比。
母校至今還在,2004年曾計劃慶賀建校百年,據説因歷史資料散失奇缺而作罷。現任崔校長吿訴我,校園的面積比之過去已是大大縮小了,但注重教學品質的方針始終不曾改變。學校目前在鄭州管城區仍居於首位,美術課成績突出,北京的中國美術館收存有學生的作品。
我對小學生活印象不深,説明不是個好學生。校訓、校歌、校規之類現在僅僅記得校歌的兩句歌詞:「正心、誠意無價寶,信實是暗室燈。」暗室之燈,寓意好深。然而達到不易,做到亦難。學校設置了專門的音樂室,配有風琴、口琴這些簡易樂器。我除上課外也很少去。但有首歌的歌詞倒記得牢:「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這種道德傳統教育,會影響終生的。1955年肅反時批判我的歷史,説從小就受資產階級、資本主義教育。如果從小歌唱的這些都姓「資」屬「資」,那我要真心實意地呼「資」萬歲了!
在小學階段,我的功課成績普普通通,對算術好像自始就沒有興趣,不過也沒好好玩,説到底也不會玩。蹲在地上彈球是我的看家本領,手存的各色玻璃球何止百枚。學校設有乒乓室,我打乒乓的技能屬中等水平,那年頭的娃娃哪裏有許多好耍的玩具?學校有個大操場,但我們能買個「永」字牌兒的小皮球拍拍、踢踢,就很了不起了。
小學五年,我唯一可以稱道的是爭取早上第一個到校。我在媽媽和姑媽的督促下,起得早,那個時候受這兩位潔癖者的影響已經知道搞衛生了,到校後掃地擦桌子,搶着幹「值日生」的活,要説也不簡單,五六歲啊,現在五六歲的城市娃娃,誰的爸媽捨得讓他幹這個?
還有一點沾了家庭的光。偶爾,不是每年,爺爺想起來還有個孫子在讀書呢,放寒假暑假就找個家庭教師來教教。不光教我一個人,他把親戚——我們不是叫張半街嗎,半街都姓張——的孩子都給喊來,一塊學。我對描紅印象最深,為什麼呢?祖母總因我描紅不好用雞毛撣子打我手心,説「你描的一筆一劃都不到地方」。別的人都很少管過我學習,倒是挺自由。五年級的時候,爺爺送我一帖他留存的柳公權《玄秘塔》,要我練字,大約學了一年,還沒入門就因戰亂而中斷了。
我本該1938年6月小學畢業,但到2月,日本人轟炸鄭州,學校停了課。我一輩子沒拿到過畢業文憑,從小學就開始了。
有件事有點怪。1956年,我在北京第三法律顧問處,從人民大學畢業分來的一個實習律師,一見我就説「你是張爾龍」,我不敢説不是,就問「你是哪兒的」。他説我是河南鄭州的,縣立一小。我説縣立一小沒你啊,我不記得你了。他説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這是我重逢的惟一一個小學同學,鄭州人張學信,其他兒時的夥伴,幾經戰亂,零落雲散了。
上小學那幾年,正值中國北方的各路軍閥在中原混戰,其中包括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的決戰。大街上常見大兵列隊扛槍行進,有時還唱着「戰歌」——
「三國戰將勇,首推趙子龍,長阪坡前逞英雄……」
一曲終了,領隊的一個什麼長會高呼「口令」「一、二、三、四」,大兵們跟着大聲喊起,怪雄壯的。那時並不覺得他們威武,但也從未想到過戰爭的殘酷。
待抗戰軍興,日機連續狂炸鄭州,街樹上能看到人的器官,其狀奇慘。很晚以後知道,如此嚴重的空中行動,是日本帝國主義的戰略步驟,目的在於摧毀中國大眾的「抗敵決心和信心」。當年幾個重要的大城市都被破壞得極為慘重,無辜百姓,死傷無數。在這種景況下,祖父發話了。要求把我這個長孫,還有他的幼子,就是我那個小叔,送出去,「不能讓日本人炸死了。」往哪兒送呢?只有送到我爸那兒,送到陝州。一個深夜,我伯父跟我姑媽僱上黃包車,把我們拉到火車站,沿路漆黑啊,因防空而熄了燈光,一顆童心粗粗地、具體地領略到了戰爭味道。
火車站,哇,那場面!人山人海,亂成一團。那種混雜擁擠的景象決不亞於今日春運。人們背着包袱,扶老攜幼,拼命往火車上擁,闔家逃難啊!我叔叔先擠上了車,我擠不上去,後來是伯父從窗戶裏把我塞給叔叔的。
從鄭州到陝州,幾百公里吧,卻走了一夜,火車逢站必停,一路都是難民,各自逃生啊。從此我逃離鄭州,一直到1946年才回去看了一次姑媽,相隔整整九年了。
编者简介:
郑子蒙,80后,生于郑州唐子巷。学过政治学、做过媒体人,当过帝都某些知名媒体不知名小编,现回乡定居,于民企谋生。关注城市历史文化传承、经济发展与公民社会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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