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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调查记者刘旻:在无限接近真相的路上,用自己的方式维护自然 | 记者手记

王琳茜 深度训练营 2022-04-30


成为一名“专业”记者需要什么?极强的学习能力?能吃苦耐劳的精神?灵活应变的能力?


这次,我们选择从“记者”二字出发,区分领域,以某一类型记者为单位,了解他们深度根植于某个特定领域的职业现状,将会遇到哪些人,经历哪些事,又会遇到哪些难题……


以下是记者手记系列第十四篇,我们对话《新京报》首席记者刘旻,倾听环境调查报道背后的故事。


/ 记者手记 /


作者 | 王琳茜

编辑 | 杜锐峰 冯平 胡世鑫



绿色新闻涉及环境、能源、动植物等有关议题,但它的意义不仅限于环境本身,有时也涉及灾害、经济、民生等领域。近十年以来,南方周末、财新、新京报、澎湃新闻等媒体陆续成立绿色新闻团队与栏目。


调查记者、新京报首席记者刘旻几年来曾深入全国各地,完成十多篇环境领域的深度报道,作品包括《长江源保护之争系列报道》《被野蛮盗采的三江源:剥离了皮肤肌肉韧带,只剩发黑的血管》《兰州一山沟遭倾倒上千吨有毒危废》《锡林郭勒大草原的碱水池,是废水“循环利用”还是非法排污?》《被含镉“毒水” 污染的村庄》《腾格里沙漠再现污染》等,均引起高层重视,促成国务院督办。 


2016年底,刘旻关注到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核心区长江源格拉丹东正面临生态保护的困境,由于实际管辖和行政区划分属西藏、青海两地,在管理体制和保护理念上冲突不断,生态保护资金投放难以有效落实,加之冰川退缩、水库消融、草原荒漠化,日益加剧着长江源头格拉丹东的生态问题,她在前往两地走访调查后,发出了三江源核心区的生态困局系列报道。 


稿件刊发后,国务院高度重视,督促西藏和青海两地协商共同保护,西藏制定了地方法规,在格拉丹东100多公里范围内设立卡点、严禁私自进入,同时投入2000万进行水生态修复,并发展140名当地牧民作为巡护队员。


三次深入长江源格拉丹东进行报道
不久之后,也就是在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期间,刘旻发出的《三江源“伤口”未愈 盗采矿点待修复》为题,用5个版大篇幅报道了三江源因采矿,包括盗采矿形成的污染继续威胁着长江源头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现状。报道次日,国务院派出督查组赴青海,核查后,对此事进行挂牌督办。之后,青海省排查出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有44处矿点,要求没有退出的矿企全部退出自然保护区,并启动生态修复。促成了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过程中,对历史遗留问题的根治。
2017年8月青海三江源国家公园核心区内一个非法盗采点扎苏煤矿,整个山谷满目疮痍
这几年,刘旻的每一篇环境报道,都有力地推动了具体问题的解决和生态保护的落实。

“能够被大家看到,需要过五关斩六将。”


‍‍‍‍‍‍‍‍新京报的环境报道是真正的调查报道——哪里的环境出现污染问题了,记者就亲身去现场调查,暗访加明访,务求追根溯源。 刘旻是在2003年9月份入职《新京报》的,此前在《南方都市报》就职,来到《新京报》后,从2004年至2017年,她先后任新京报副主编、主编,一直在做管理层的工作。2017年,刘旻决定,辞去主编,重新从深度报道记者开始做起。 虽然做了十三年的管理工作,但在刘旻的认知里,媒体人最终还是应该拿作品说话的,对于是带团队去做作品,还是自己去做作品,“我的经历跟大家是相反的,对很多人来讲,努力拼搏多年不就是为了脱离基层,舒舒服服坐在办公室里当领导吗?而我先做了管理那么多年,然后一朝放下职务,去做记者,去做作品,这个过程确实需要点勇气”。 选择去做环境领域的调查报道,可以说是刘旻个性使然,专业挑战对她有着很大的吸引力。环境报道专业性强、难度大、充满未知与困难,相对来说做的人少,她喜欢在这样的领域里钻研。 环境报道的专业性体现在哪里?比如眼前有一堆垃圾,里面有砖头瓦块一类的建筑材料,但是记者不能就此轻率地判断这是某个工厂丢弃的建筑垃圾,你再仔细观察,它里面可能会有更多东西,生活垃圾、医疗器械等等,甚至还会有废阴极炭块等,那么这就属于危废(指具有危险特性的固体废物)范围内的问题。‍
2019年9月,广西德保一处废弃的矿山常年流淌的强酸以及含有重金属的有毒废水毒害村庄
刘旻认为,传统报道面对的可能是更多常识性的、社会性的问题,而对于环境报道来说,分辨的过程本身已经非常专业,遇到的问题也往往是普通人的生活中根本不会遇到的、没有参照性的,行业性的比如氯碱、煤化工、矿山开采等等,因此对记者专业领域的知识结构要求更高。同时,面对错综复杂的行业壁垒和地方政治,也非常考验记者的个人突破能力。
 
从一堆“垃圾”一直查到它的源头,这不是轻易的过程。“污染”有时候难以捕捉,不仅仅是判断和辨别的问题,还有地域的偏远,记者能否亲临现场等实际的困难。怎么样去找到、发现,然后抽丝剥茧把问题的关键点搞清楚、把报道写出来,写出来之后是否能够发表、能够起到怎样的效果,都是环境调查记者要面对的问题。“一篇环境报道做出来,能够被大家看到,真的是过五关斩六将。”
 
2018年12月兰州市红古区平安镇撒拉沟里,发现废阴极炭块现场
2019年8月,金沙江畔被污染困扰的攀枝花钒钛高新区

“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每次出差,刘旻从来不会背城市里常见的小包,都是双肩包、户外服,还有一双耐磨的、好跑的鞋,包里装着必备的用具:防蚊药水、防护手套、头套面罩等等,有时候还要带上取水样和土壤样的装具等等,有一次赴山西采访,因初步了解所探访的地点有可能有剧毒物质,所以连防毒面具都带上了。刘旻说,到了地点,面对一池子五颜六色的水还有能染红脚指甲盖的土壤,凭肉眼实难辨别,记者必须学会基本的取样方法,才能准确、有效地交给有资质的第三方检测机构,协助自己去判断污染的基本事实。
 
2019年,刘旻到浙江省温州市乐清湾的沿海滩涂地区做关于污水处理厂的调查。乐清湾滩涂是中国最大的贝类苗种基地,其中处于瓯江与东海咸淡水交汇口的翁垟镇三屿村是国内最主要的泥蚶养殖苗种来源地,泥蚶产量能占到全国产量的80%,海瓜子能占到90%。
 
然而,随着苗种基地藻类吃水塘建起生活污水处理厂,养殖户贝苗陆续出现死亡。同时,给贝类苗种提供藻类食物的养殖围塘,也面临政府当地推动的“海岸稻田”围垦,农民的生存空间被进一步挤占的问题。
 
刘旻到达目的地后,和环保志愿者一起去镇政府了解情况,结果被推搡进了派出所里,四个多小时后她被放了出来,发现副镇长正等在派出所里要向她道歉。之后镇党委书记也在电话里一再道歉。
 
还有一次,2017年,一位化名为关合的线人向兰州市环保局举报称,中国铝业兰州公司的生产废物如废阴极炭块等,都被埋在了兰州市红古区平安镇岗子村山神沟的土坡里。而废阴极炭块含有大量可溶性的氟化物和氰化物,会对动植物产生很大损害。

平安镇岗子村的百年枣树园出现大枣没成熟就脱落的现象

平安镇岗子村山神沟靠近西北方向山体的一侧


那是关合的第二次举报,第一次举报时,中铝兰州分公司很快被责令清理整改,将沟内危废全部拉走。但两个月后,废阴极炭块又在山神沟里出现了。 


接到举报,中铝兰州分公司连夜清运,半山坡上灯火通明。刘旻跟着关合一起去了实地,为了完成调查,他们趁夜潜伏进山坡下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沟里,然后往半山腰上爬,为了不被发现,碰到有探照灯照过来,他们立刻原地不动,假装自己是块石头,等灯光照过去,再摸着黑继续移动观察。


车在山沟里面也是不能打灯的,只能凭借着人的视力,或者说干脆是“闭着眼开”,但观察完准备出沟的时候,他们还是被发现了,公司负责人带人拦住他们的车,询问同行的关合去了哪里。


刘旻记得,当时公司负责人试图把头探进车窗,想看清车内其他人的状况,于是她不慌不忙地说, “哦,他傍晚就进山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们就是来找他的,你们看见他在哪了吗?”,公司负责人一下子慌了,因为害怕关合真的了解了更多情况、揭露出去。趁公司负责人走神,她赶紧和同事一踩油门就跑了——实际上,关合就蹲在车后座的窄隙里,被衣服盖着。 


对中铝兰州分公司的调查发布后,国务院对该事件进行挂牌督办,督促地方政府和企业对违法倾倒和偷埋的危废进行彻底清理。甘肃省对兰州市环保厅、红古区政府、中铝兰州分公司相关负责人进行追责,部分人员被立案侦查。


最后中铝集团兰州分公司投资上亿资金用于提升环保治理水平,中铝集团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危废清理,并投入巨资用于危险固废的无害化处理。有关专家称赞道,这篇报道有力推进了中国危险固废无害化处置问题的改革


“头顶赤泥,脚踩污水”,这是山西省吕梁市交口县回龙乡群众对生存现状的一个说法。2019年,村民们多次联名举报当地一个氧化铝项目的赤泥库坝面裂缝,碱液漏出,渗水横流河道,严重污染环境,同时引发对可能溃坝的担忧;但企业方信发铝则回应该赤泥库安全,不可能渗漏碱液,并且正在申报赤泥库加高增容。 


“当时调查了好几天一直拿不到实锤”,刘旻说,“直到最后一刻,终于说动当地应急管理局,给我看了2号赤泥库干堆场初期坝体渗水治理方案设计,这个方案显示,原则沟赤泥库在初期坝外坡1020米和1035米标高平台存在两处渗水点,坝面出现沼泽化。” 


诸如这样的,各种各样突如其来的状况,有些来自于具体的人,有些则来自看不见的压力,每一次,拿到了证据后我都想快速离开,尽量不要逗留,怕被堵在现场。刘旻说,需要预估很多事情,一旦被发现,企业或者地方政府找到上面“公关”一下,那么一切的努力就全部泡汤了。当然偶尔也有运气的时候,“交口县那次,拿到证据后,我当时激动地想连夜就跑回北京,因为生怕对方后悔。但事实上,这个地方政府还是很开明的。” 


“可以这么说吧,做一篇环境报道,我每天都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关于“实锤”的闭环操作


调查,就是调查者主动地参与行动,投身其中,沿着事物或事件留下的蛛丝马迹,追本溯源,寻找答案或真相。


刘旻操作的每一篇报道的信源都非常充分,报料人的、自己调查的、专业学者调查,就是调查者主动地参与行动,投身其中,沿着事物或事件留下的蛛丝马迹,追本溯源,寻找答案或真相。

 

刘旻要求自己操作的每一篇环境调查报道,都要信源充分,现场口供与案头分析并重,如果只限于自己的眼睛,只听到村民怎么说,那么这是不合格的报道,这些并不证据确凿的“现象”并非“真相”。真正的“实锤”,首先要拿到污染现场的证据,寻找行业专家、法律人士研判分析,然后去接触企业和当地政府,露其本相,或者以子之矛攻其之盾,要让企业或者当地政府承认所造成的污染,直面所造成的影响,并进行针对性的整改、治理、修复,这才是一篇好的环境调查报道必须完成的闭环操作,才能最大程度地接近真相,通常这样的调查报道都是独家。
 
做了多年调查记者,刘旻要求自己的每一篇报道都做到调查严谨、证据翔实、报道客观、零瑕疵、零投诉,她很在乎这些,也确实做到了在追问事实的过程中,我对每一个疑问力求究根问底。
 
到前线去和问题正面交锋,这就需要环境记者要有敏锐的新闻嗅觉,丰富的知识结构,一定的专业技能,足够的现场突破能力与应变能力。
 
在内蒙古锡林郭勒大草原苏尼特碱业非常隐蔽的生态环境污染调查中,刘旻记得当时采访地方环保局局长时,对方总是说,我说不清楚,很多我没说。刘旻说,当时我听了这话就知道稿件发出后会是怎样了。果真稿子一发出,当地来访就表示对于报道中所呈现出的违法事实,全部承认并积极处理,对于与现行《水污染防治法》《固废法》相悖的工艺流程,将进一步进行可行性技术论证。之后,生态环境部也通报了苏尼特碱业违规侵占上万亩草场。

2018年8月苏尼特碱业没有采取防渗处理的渗坑,造成土壤和地下水污染
2014年的“腾格里沙漠环境污染案”,新京报报道后,国务院专门成立督察组,敦促腾格里工业园区进行大规模整改,落马一大批官员;2019年,刘旻接到举报,独家率先做了“腾格里沙漠再现污染”的报道,国家生态环境部根据调查结果,对涉事企业原宁夏美利纸业集团有限公司9名责任人和监管部门2名责任人依规依纪依法追究了相关责任。 
2019年隐藏在美利林区内的污染地

只有身处自然,才是一个大写的人


在做调查报道前,刘旻曾徒步走过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撰写过大量人文地理和自然生态类文章,丰富多彩的自然对她有着天然的吸引力,环境污染、生态破坏也因此格外引起她的注意。经常在自然里的人,你的认知也会发生变化,你会在某一瞬间深刻领会到人和自然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对刘旻而言,自然绝不是景区,在景区里,我们只是一个消费者的身份,但在真正的自然里,我们是一个完整的人,是一个大写的人,是一个有获得也有付出的人,是一个有能力去关心大自然、爱护大自然的人。


人们总爱用“获得”多少来衡量一个人所做事情的价值,但刘旻觉得这是有欠缺的,至少在做环境调查报道这个口,付出比得到更加重要。从个人层面,你面对艰辛或者危险,从不确定和有限中突围,洞察事物的本来面目,都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2019年6月,第八届SEE生态奖公布,刘旻是唯一的媒体获奖人。“SEE生态奖”是由阿拉善SEE生态协会主办的中国大陆首个由民间环保团体设立的生态环保公益奖项,两年一届。颁奖词这样写道:


“她以笔代剑,深挖环境问题,发表一系列具有重大影响力的环境问题报道,揭开环境污染与生态破坏的真相;心怀信仰,铁肩担道义,追求真相的路上坦然向前,刘旻,用自己的方式坚定维护我们所热爱的自然,在无限接近真相的路上奔走,无畏向前。”


接受采访时,刘旻记得颁奖的时候自己曾被问过这样一个问题:有些记者做环境报道就是昙花一现,因为面临的困境多,处境又很艰难,你之后是不是也会转到其他领域?她回答说,不会。


到现在,刘旻依然这么认为,不过她也说到,在遭遇炫目光线的挫折之时,禁不住想回到原先浑浑噩噩的世界中去。民众餍足快餐式的消息,而那些需要时间沉淀、需要空间陈列,更需要智性思考的事物,就会被淹没,被排挤,被放逐。


孰真孰假是一个问题,哪些有价值有意义是一个问题,人们如何选择更成为一个问题。刘旻认为,在机械复制的时代,只有深入现场一线发掘出来最富原创性、最有深度的信息,才能像手工制作的艺术品一样染上独一无二的“灵晕”。“调查并无停靠歇息的终站,应该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行为流”,发现表象背后的本质,发掘事件深层的真相,消除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也可望给受众带来安全感,提升媒介的公信力,促进构建社会的健康发展。



刘旻

《新京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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