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懂这舞在跳什么，但是我好感动。」｜林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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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故事，要从 9 年前的一场大火说起。
台湾，八里，凌晨两点半。云门舞集的排练场在静谧中爆发一场大火，因为舞蹈练习场中放置了大量道具、舞衣等易燃物，整个大火被捂在铁皮房子里闷烧。消防队赶到现场撬开铁门后，火舌急不可耐地窜出，一发不可收拾。
两百坪的大排练场，完全焚毁。所有音响、钢琴、灯光器材，还有历年珍藏的音乐、道具，都没了。其中有一张配乐，《我的乡愁我的歌》，里面还有陈冠华㊟老先生的咳嗽声，因为录音设备不良而产生的沙沙声。那些时代的声音，都在大火中湮灭。
注：陈冠华，台湾戏曲乐师
像火灾这样的事故还有很多，比如横遭车祸
舞团的创办人林怀民闻讯赶来，只看到几张边缘焦黑的演出照片，散落在火场。他蹲下来，旁边是被烧到蜷曲的大铁皮，却也惊喜地发现：舞作《九歌》的箱子已经在高温下崩裂，但其中的面具竟然奇迹般的完好无损！
事后有人问他：云门大火，你难道没有哭？林怀民答：当时没有，几个月后，在巴塞罗那，突然想起废墟中的面具，没能忍住眼泪，哭了三回。
也是因为这场大火，让大家震惊地发现：享誉国际的云门舞集，用了 16 年的练舞场，居然是一幢废弃的铁皮屋。
铁皮屋彻底拆掉之前
林怀民带领云门所有成员和大铁皮告别
云门有多有名？伦敦《泰晤士报》说，「云门是亚洲第一当代舞团」；德国《法兰克福报》的评价更高，「云门是世界一流现代舞团」。林怀民本人获得的赞誉也数不过来：曾上过 Discovery 频道台湾人物志，是欧洲「二十世纪编舞名家」，也上过《时代》杂志的「亚洲英雄榜」……
但是这样一个国际名人，会在剧院门口席地而坐，花白着头发，穿一件常年不换的黑色圆领T恤，领口已经磨出几个小洞。
当林怀民开始创办云门舞集的时候，父亲就对他说过：「舞蹈很可能是一个乞丐行业。」但他那时年轻，不信邪，哪怕是以前听着父亲的话出国念新闻学，行囊里还要偷夹一只舞鞋。等到从一个舞者转型成编舞的时候他才发现，要支撑起一个舞团，真真是太不容易了。
林怀民在TED上分享自己的前半生
首先是要让舞团本身立得住脚。
「云门」二字，取自《吕氏春秋》，相传是 5000 年前黄帝时代用于祭奠的大舞。当西方现代舞逐渐饱满甚至到达黄金时代的时候，林怀民想做的，正是「中国人自己编、自己跳、给中国人看的舞蹈」。
他首先想到借鉴京剧。头一出的《白蛇传》因此非常成功，卖座又叫好，从 1975 年一直演到现在，但林怀民发现，虽然京剧元素可以带给人们熟悉感，但背离了他想要和观众沟通的本意。「舞蹈不是影视剧，它最强悍的力量应当在于感官的沟通，在于不知名的、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白蛇传（2005年）》（摄/刘振祥）
到了 1993 年的《九歌》，林怀民抛弃用身体动作来塑造角色的方式。他在舞台上重现向往已久的楚地祭祀大典：从贺兰山脉的岩画中，找到巫觋扮神的面具；让全体舞者点亮 800 多盏烛灯，宛如天河……
《九歌》原本是屈原赋中最富魅力的诗篇，「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蒋勋说，林怀民注解的《九歌》，颠覆得太厉害，不过，他真的让它活过来了。台下的观众被剧场内的气氛震慑，眼眶含泪，心里却麻酥酥的。
一场舞，大获好评，林怀民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他始终觉得，舞蹈不是用来说故事的，而是整个身体的表达。对，身体！从发丝到脚趾，每一寸都应该探索——哪怕舞台一片苍白，舞者也应该是专注而美丽的。
《九歌》（摄/刘振祥 1993年）
云门的舞者像国外职业舞团一样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但并非是身高、体重、年龄这样的国际标准，而是：能把舞蹈当成安身立命的事情。所以，云门舞者高矮参差不齐，老幼皆有，还有人来自菜市场、警察、船员，而功底很好的人甚至进不来，因为积习难改。
在云门舞者的口口相传中，林怀民是一个「舞台暴君」，外界也称他为「狂躁艺术家」。有一次排舞时，舞者表现不好，始终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林怀民气急之下一捶手，玻璃窗应声而破，他自己也砸了一手血。有时排完舞，他会把每位舞者轮流叫进小房间训话，几乎每个舞者出来都会哭。用林怀民的话来说，「要哭个两三年，才能慢慢像个样子。」
但就算是这样的高压训练，很多舞者还是冒着和家里父母决裂的风险，拿着微薄的薪水，执意留在舞团。真正让舞者们「恨死了」的，是林怀民居然要他们学习静坐、学习书法、太极——这对时刻都想活动筋骨的舞者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对林怀民来说何尝不是。林怀民的眼中一直有一簇簇的小火苗，坐不住的性子，直到因为舞团出现财务问题、他借机外出游学三年，回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
时光总能把一个人雕琢出该有的样子
1994 年，林怀民去了印度的菩提加耶，那是一段很矛盾的经历。在印度教的圣地，很多乞丐和生病的人都要爬到恒河边。人们在河边把尸体火化了，将骨灰撒到河里；再往前两百米，又有很多人把婴儿放在河里洗澡、祈福，因为那是圣水。林怀民被自己的所见吓坏了：黑色的河水上，信徒们撑船点上蜡烛、洒下花朵，旁边却飘来一具烧了一半的尸体。生与死，人生百相，都在这条河里。
再往北走，菩提迦耶的佛寺前有上百个乞丐，残废的、生麻风病的。而庙里的地面是用非常漂亮的大理石铺就的，菩提树的枝叶蔓延出去，比房间还大。林怀民一冲动，跑到庙里磕完头，指着佛像大骂：两千五百年都过了，你在干什么？他突然发现，佛也只是一个凡人。
骂毕，痛哭，拖着身子到树下打坐。坐了很久以后，身子渐渐暖起来，额头发烫，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阳光从菩提树叶的间隙落在额头上。
从印度回到台湾，林怀民径直进了排练场，编了一支「不知道要编什么」但也是「我最珍爱」的舞蹈，《流浪者之歌》。而要求舞者静坐的功夫，也在这支舞中体现出来。
巨大的矛盾冲突，有一种荒谬的美感
没有故事，没有角色，没有对白，甚至没有大幅度的肢体动作。黄金稻谷如暴雨一般骤然落在舞台上，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浪者，手执扭曲的树杖，沉缓步入这片谷河，进行他们的朝圣之旅。在舞台的角落，一个白色袈裟的僧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贯穿整个演出的 90 分钟，稻谷从他头上淋下，他脚下是愈堆愈高的谷丘。
剧终，灯光突然大亮，金黄稻谷倾泻舞台的那一刻，有观众「真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全身起了一阵战栗，只觉光明盖顶」。还有观众说，「我看前半段睡着了，醒来一睁眼，看见黄金谷雨，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这个僧人叫王荣裕，受邀来演这支舞
原本以为有很多复杂的舞蹈动作，可他就站在那里
一站就是17年（摄/刘振祥 1994年）
这种感动，来自呼吸。当舞者们开始放下头脑的命令，闭上眼睛，感受自己的身体和呼吸，会突然发现，身体之内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宇宙。在台上的时候，他们的注意力也不会投射在观众身上，而是精神内敛；台下的观众也不只是眼睛舒服，而是在生理上感受到台上的舞者。整个剧院，在一同呼吸。
林怀民曾骄傲地说，「今天的云门舞者，肌肉都可以松透，有如风吹杨柳，生机盎然。」在这个呼吸的过程中，没有动作是做死的，哪怕停在一个姿势上，意念和精力仍要继续流动。一抬手，实际上的劲力是从脚底发作的。就像在舞蹈《行草》中用身体模仿书法的感觉：哪怕一个点，也要有高山坠石的力量；哪怕一个「一」，也要能千里震云、崩浪雷奔！
很多人都有相似的反馈：「林老师，这舞在跳什么，我通通看不懂，但是我好感动。」有一位观众在舞蹈结束后拿起话筒，刚起话头，就哽咽了，林怀民站在台上，静静等她哭完。他觉得，这是对他的舞蹈最好的评价。或许在日后的某个时刻，他们会突然想起这支舞蹈，有一份自己的领悟。
舞者是撑起舞团的一半，另一半，是真真实实的财务经费。尽管云门舞集已经支撑过了徘徊期，可是经济上的拮据，一直没有根本解决。「演完再伟大的舞，报纸夸得再好，回家还是要面对你自已和你的债务。」甚至需要在书店讨价还价，就为了个一成不到的折扣。
有人说，「林先生没有文艺界通常所能见到的故作深沉的身段。」林怀民知道后，大笑说，「和米开朗琪罗、斯特拉文斯基相比，我是什么玩意儿？我关心的是云门的下一个作品，哪里还有什么兴趣去做什么身段。」
舞团户外公演遇到下雨，他抓着抹布，趴在台上擦水；人来人往的记者会现场，他走到茶水桌旁，往空着的杯子里倒茶——排舞场外的林怀民，其实很细致温柔，但他自己还嘴硬说，「我是年老力衰才温柔」。
但是当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舞台，他分明还是那个把舞鞋偷夹进行囊里的 22 岁少年。
林怀民老师之所以会情陷舞团，是因为 5 岁时看了一本电影《红菱艳》。这一陷，就是一辈子。文茜说，「只要真诚地专注于一些有价值的事情，世界就不会在我们眼前倒塌」，林老师就是这样的一个案例。哪怕负债，哪怕为云门倾尽所有，他都觉得自己很愉快。
之前我们为大家介绍过的许芳宜，也曾是云门的舞者，他们都和文茜有过深入而精彩的对谈，关于「成功的面具」和「自我探索」。那些不为外人所道的生活细节，才是一个人最真实感人的所在。
这里是「文茜的愉悦学校」，这里并不提供科学原理，只有活生生的人生经历，以及岁月过后的人生思考。希望他们的人生态度能给你一些启示，关于逆境、选择、和解、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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