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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上海是海上一条船

咖啡馆里劳伦斯 局外人咖啡 2023-11-11


每次去列巴,都能遇见玛莲娜。她和我一样,是老板戴三金最忠实的粉丝。玛莲娜有很多闺蜜,几乎都是离了婚的美貌女人。伴着红酒,和她们一起吃超辣的新疆炒米粉,我会忘记人生的荒谬和无意义。只是玛莲娜喝点酒,就会大谈男女之事。在她那里,似乎女人都很开放,男人都很厉害。对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听这类毫无掩饰的香艳,无疑是一种心理折磨。但玛莲娜并不顾及我的感受。

进入秋天,玛莲娜张罗着要给我过生日,热闹一下:“女人够多了,你去找几个男的吧!”这让我很为难。我同龄的男人都太老,除费非之外也都太丑,而且满脑袋肥肠。年轻一些的,只懂赚钱或钻营,无趣至极。前些年在公司做事,结交过金融界新一代才俊,券商、律师之类。那时我算甲方,他们又拥有超高的的情商,以至于我把他们当成知己,掏心掏肺大谈存在主义。后来才发现,没生意做了,他们就再不会搭理我。我经常想,金融圈肯定有人爱文学不势利,没交到朋友只是我不走运而已。

律师当中倒有个例外:我和本杰明从来没有业务上的往来,也没在一起唱过歌,如今却仍然联系。几年前他回到纽约,我总在微信和推特上给他点赞,他身上有着知识人的清爽气质。第一次见到本杰明,是在安福路193号的Settebello。那时安福路还很安静,午后斜阳之下,餐厅背后的小院子芳草青青。北京来的袁老师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一个有勇气的女人,敢于出走,矢志不移。如今我能经常听到袁老师的声音,却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

那次见面之后,Settebello成为我最常去吃饭的地方。可惜几年之后,餐厅关闭,从时装店又变成花店,路过时总能见到姑娘们在门口拍照。至于Settebello那个年代,早已曲终人散:英国人伯尼回到伦敦,辰晖去了爱尔兰做投资,戴安娜升职去新加坡,曼丽和法国男朋友去了巴黎,留在上海的只剩下费非和桃子。

多年前伯尼来上海,我们在Settebello吃饭后,在武康路上找到他爷爷四十年代在上海的宅子。在谷歌卫星地图上,可以清晰看到一片红色的屋顶;在高德卫星地图上,那里是一大片并非草地的绿色;而现场能看到的,只有高高的围墙。伯尼的爷爷是艾黎-嘉道理爵士的助理,临终前对我曾经的老板伯尼爸爸说:今生千万不要投资房地产。二十多年前,伯尼爸爸在北京投资实业失败,留下朝阳公园西门六百平米的顶层复式,一直空着。我早就劝伯尼赶紧卖掉,他却磨蹭着,现在恐怕很难出手了。

伯尼在中国混了二十多年,梦想成为他爷爷那样的冒险家。他没干成任何正经事,北京那座顶层复式巨大的卧室里,却换过不少女主,其中不乏名媛、名模、名主播、名设计师之类。不知何故,几位女士后来都曾从北京到上海发展。在兴国路上的Heyday,我遇到过和美国人一起的央视九套主播,昏暗的灯光映出沧桑,依然魅力;在新天地的时装秀上,也见到过客串当模特的设计师,挽着又秃又胖的意大利酒店老板,欢天喜地。她们都问我伯尼怎么样,提起来还有点眼泪汪汪。

我偶尔后悔当年把费非介绍给伯尼,因为费非的前女友菲奥娜早就说过,和伯尼一起,费非会耽误掉自己。留美归来的菲奥娜聪明而且美丽,她比我们都更早看出来伯尼将一事无成。然而,巧合也罢,宿命也罢,费非和伯尼在爷爷那一辈就有过交集,他们的爷爷都曾给嘉道理爵士做事。不同的是,伯尼的爷爷丢掉宅子,跑回英国;而费非的买办爷爷不肯弃宅而去,其后的命运则可想而知。


人生就这样充满了Irony。菲奥娜其实是伯尼某位金融界女友的闺蜜,因为伯尼,她才会遇到费非。我不无嫉妒地问过她:为什么会喜欢上费非?那次也是秋天,我们在安福路Settebello的小院子,菲奥娜手托着腮,侧脸看着身边认真吃意面的费非,满眼柔意:“我觉得他吃饭的样子最好看,吃相好看的男人不会太离谱。”听到这里,费非纤长白皙的手指骤然停止转动叉子,我旁边的桃子猛然向空中吐出一口清烟,只见她嘴角一丝冷笑,说不清的意味。

看来菲奥娜还不知道,费非的英文名字是Philip,很多人都叫他费离谱。

几年之后,菲奥娜结婚,先生杰克是个美国投资人,高大、博学而又热情。他们的新家在翠湖天地御园的顶层,从三十三楼望出去,上海的轮廓以及夜空之下的璀璨,一览无余。饭后,我们喝着红酒,菲奥娜问起了伯尼和费非。她并不忌讳杰克就在身边,轻声对我说:“费非很让我失望,他和这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我不置可否,转头告诉杰克:菲奥娜刚跟你约会时,曾跟我聊起过,我跟她说一定不要放过。杰克听罢,两只大手握住我的手,用生硬的中文说:“大哥,谢谢!谢谢你!”

前些天,菲奥娜发来信息说,杰克要带着她和儿子回得克萨斯的奥斯汀定居。这让我想起去年那段特殊时期,我曾问过杰克是不是也要天天做核酸。菲奥娜回复:不然呢?我说:很好,很好。每当想起一米九的胖子杰克弯腰撅屁股的样子,我的愤怒都会烟消云散。

来上海转眼二十载,有物是人非,也有人是物非,过多感慨无聊无益。前几天去巨鹿路的JZ,见到几个复兴西路时代JZ的老乐手,恍如隔世。中场休息时聊天,才知道这几位和我都是二十年前来上海,经历过茂名南路和复兴西路。他们的故乡,是毛里求斯、是阿根廷、是哥伦比亚。至于那些追寻新奇的欧美人,大多在过去几年里离开,不再回来。

无关紧要,永别是上海最不陌生的情怀。周末雨夜,穿过虹梅路老外街,昔日热闹的地方萧条清冷。霓虹灯寂寞的光,斑驳映照在雨后的地面上,有气无力。孩子们小时候,我们常和爱德华一家,去养兔子的荷兰面包房吃Brunch。如今那里是个酒吧,门口好几个露肩穿短裙的姑娘,招呼着稀稀落落的过客。从门口望进去,里面黑漆漆的,空无一人。

和费非一样,爱德华是我始于少年的朋友。和费非不同,他拥有世俗意义上所有的成功:优雅信佛的太太,即将信佛的情人,读海外名校的孩子,卧室通电梯的房子。我们在同一个城市,终究不好意思疏远。但见面聊来聊去,从没什么新意,最后都是悻悻散去。我知道,他有很多更好玩更热闹的局,谈风花雪月,谈岁月峥嵘,谈政商黑幕,谈祖国统一。我感兴趣的东西,在他看来苍白、平淡且无趣。在寻找救赎的道路上,我们其实早已各奔东西。

这次见面,听他愤世嫉俗之外,更多是谈退休去哪里。他说虽在美国多年,两个孩子也都在那里,但美国越来越乱,显然不是个好地方。于是,他谈起马来西亚的槟城、泰国的清迈、葡萄牙的里斯本、加拿大的温哥华。我不解地问:你每天起来都是打高尔夫,喝酒聊泡妞,去哪里不都是一样?听罢他怔了半晌,醉眼惺忪中竟闪过一丝空洞的迷离。

离别时看着爱德华的肚子,我不合时宜地提起费非,说到费非在身材方面的自律。爱德华不屑地说,他总跟那个做纹身的女人混,肯定吸了东西。同在上海,费非从不参与我和爱德华的聚会,他和除我之外所有的同学校友都无往来。爱德华认为那是由于自卑,对此我从不反驳,但绝不同意。费非最早翻译过比特币白皮书,十几年前就劝我买比特币留给孩子。也是从那时起,他清空了书架上自己翻译的所有作品,将一切置于虚拟世界。他的世界,无论黯淡还是精彩,别人都很难得知。


和桃子从冲绳回来后,费非说他不会离开上海,每年只是短期去那里。对此,我颇感宽慰。尽管费非总说男人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但我们的确相交最久,惺惺相惜。有他和桃子在这里,有三金的餐厅,小殷的酒吧,有曼迪的蛋糕,街角的咖啡馆,我的世界也算丰满。如果余生注定与同胞一起,还是上海这些人最真实有趣。费非也说过:“重要的不是你在哪里,而是你想在哪里。”

中秋前夜见面,我邀请费非和桃子参加十月底的生日聚会。费非以不喜欢热闹为由婉拒,桃子说她更想单独约会三金店里的哈萨克小伙子。这么多年来,桃子的男朋友都是裁缝、理发师、木匠、厨师,哈萨克小伙的拉条子令她兴奋不已。我对她说,过去两年我在上海的新朋友都有手艺。桃子很赞许:“嗯,你的人生终于走上了正规。”

这时,旁边的费非插言:“你问一下三金,愿不愿意帮我开家牛排馆,我会做得克萨斯烤牛排。”我猛然想起,十五岁的费非在大学操场上看了《得克萨斯的巴黎》,一心只想去得克萨斯。毕业前,他拿到了录取通知和奖学金,没去成美国,却进了看守所。这些年里,他给无数人翻译文件办签证,而他自己却只去过冲绳和泰国。我没回答他,而是说起菲奥娜已在得克萨斯定居。费非笑着说:“将来我去找她,说不定会死在得克萨斯的巴黎。”

“那上海怎么办?我还以为你要开个牛排馆,在这里过一辈子。”

费非摇摇头,望向月凉如水的夜空,良久才喃喃说道:“你想象一下,想象上海是海上一条船。”

2023.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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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结局

迷失,在朝阳公园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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