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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锦丨泰西哲人杂咏(合集)

钟锦 伦理学术 2024-04-22





锦: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柏拉图与康德哲学。



酉秋日,为诸生讲授前苏格拉底哲学,时有会心。匆匆不及属文,乃先以韵语写之,聊抒意趣,兼备忘也。其中论断,多未阐发,读者略以意会,固所期者。邓公安庆,以为可以商榷乎中西之际,允先刊布《伦理学术》中。东海西海理有攸同,本极自然事,而今之学者多疑焉。故有言同者,常被附会之讥。于是竞相言异,遂致暌隔,甚者竟视吾华无哲学也。今予之杂咏,又不仅同其理,且用吾邦陈言述其理,是附会之外又有食古之罪在焉。独邓公以为于哲言用华或有讨论之功,诚惜人而不顾畏言矣。予惶且愧,勉用报命,幸有识者过我而仁邓公云。丁酉十二月初一,我瞻室识。


本杂咏分四次刊登于《伦理学术》第4、6、7、14卷,公众号推送时合为一集并按主题重新划分小节,各位读者如需查考完整原文,敬请购买《伦理学术》以上各卷实体书,或查询知网或点击下方“阅读原文”





《伦理学术14——斯多亚主义与现代伦理困境(上)》

2023年春季号总第014卷

邓安庆 主编

上海教育出版社丨2023年9月






泰西哲人杂咏

(合集)




钟 锦/著

▲ 本文作者:钟锦 副教授‍‍‍‍‍





1


荷马与自然哲人



荷马‍‍


神谱天行安足论?民情士节动心魂。

学人一奉逍遥派,尽作无边物理言。


今学者皆自古之韵语、神话、教言中求哲学之缘起,而所得不过宇宙之衍生、神祇之谱系耳。盖自亚里士多德学派兴,哲学以究极物理者为尚,渐轻伦理也。苏格拉底汲汲求索之德,每易视之。故予常言学者于前苏格拉底之学术,偏求乎物理一隅,非尽其真也。即于荷马诗言,阿喀琉斯之血气,奥德修斯之担当,民情士节,往往明德。德之为学,柏拉图、康德之正脉也。而学者视若无睹,何耶?



泰勒斯


一从观水起玄思,穷至初生来复时。

悬得高名天上冷,哲人功业到今疑。


亚里士多德云:泰勒斯观见万物因水而含滋,思穷无垠,遂以为始基。始基者,初生于是,来复于是也(见《形而上学》卷一)。此形而上学之滥觞,极其致,必远俗心。柏拉图云:泰勒斯观星,误堕井中,有色雷斯艳婢笑之,曰:“心悬天上,眼暗踵旁。”(见《泰阿泰德》)故哲人为世间疑,自古而然也。



阿那克西曼德


茫茫造化阒无闻,清浊初从混沌分。

天道待酬公义在,有余不足漫纷纭。


阿那克西曼德言始基无能定、无可名(见辛普里丘《物理学注》二十四章),则“混沌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见《白虎通》)也。又言有偶出其中,若寒暖、燥润,万物因生焉(见辛普里丘《物理学注》一百五十章),则“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见《列子》)也。又言万物在时中,因失公义,遂被罚,彼是乃相足(见辛普里丘《物理学注》二十四章),则“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见《老子》)也。



阿那克西米尼


水因固结火因稀,一气居然比极微。

呼吸枉征魂魄在,道存目击两相违。


阿那克西米尼言气为始基,因固结、稀释之力生物,固结时则水、土,稀释时则火也(见辛普里丘《物理学注》二十四章)。是气之为用,转类极微之建立矣。复因人之呼暖吸冷,以魂魄亦是气也(见普鲁塔克《原冷》)。此皆愈趋征验之学,愈远形上之学尔。庄子云“目击而道存”,若阿那克西米尼,则目击与道存相暌隔矣。



塞诺芬尼


神力何来淫妄污,寂然直欲外形躯。

诗人未免凡间骨,高致遥期柏拉图。


塞诺芬尼擅诗名,其学多为世忽,不知其卓识高致,正为柏拉图所遥承也。如言荷马诸诗人,以杀盗淫妄污神祇,实先引其绪(见克莱门特《长编》卷五)。又言神之形躯莫能睹,寂然安处,而以志驭万物(见辛普里丘《物理学注》二十三章)。后来理神之论,滥觞于此矣。



毕泰戈拉


火喻迁流数计和,寓言执定理全颇。

休疑秘密身传教,历算从来禁忌多。


毕泰戈拉言数为万物始基,一若赫拉克利特之言火,皆寓言耳。盖同见物之偶立,赫拉克利特畸于雠,毕泰戈拉畸于和也。雠之道曰敌,其象若火;和之理则谐,其计成数。执以为恒在者,遂寓始基而言之矣。毕泰戈拉派多精数术,而教内矜秘传、繁禁忌。或疑不伦,然征诸吾国方术士,诡秘固与历算常偕行也。惟毕泰戈拉言神不灭,乃与方术士辈德行绝不类尔。



赫拉克利特(其一)


混沌全教烈火焚,不因凝散暂时分。

弥天流转无常在,尺度区区傥足云?


赫拉克利特之学于阿那克西曼德尤近,似初亦视火如混沌,凝散之际而生物焉。然洞知物无常住之理,此凝散亦无暂住时,终而流转不息矣。则其言火特寓言耳,像其流转也。其暂住者,物不足当,强字之曰道,即相持者间之尺度也。然此尺度非恒在者,赫拉克利特津津于此,去道亦尚有间矣。



(其二)


存亡并在已称奇,定怪庄生吊诡辞。

地下若逢芝诺问,竟知谁是大宗师?


诡辞者,或因流转而泯不齐,故两造无定在,赫拉克利特言“吾人存且亡”(见《佚篇》四十九),庄子言“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见《齐物论》),皆是也,而庄子尤诡。或因越耳目之际而极无穷,故两造诡立,莫得其朕,芝诺之四悖辞是也。赫拉克利特、庄子犹易解也,芝诺则迄康德始知之。而亚里士多德乃言:“若赫拉克利特言,存亡并在,实无人能逆知也”(见《形而上学》卷四)。人皆以宗师目彼,但丁《神曲》甚乃虚想地狱间诸哲环侍情状,而其思力之孱乃尔,不令人掩口胡卢耶?



巴门尼德(其一)


想生恒有不虚无,一体高超是道枢。

摆落人间生灭事,方思流转已嫌粗。


巴门尼德云:“恒有者,浑然一物也,无生灭,无动转,无穷尽”(见《佚篇》八)。此庄子所谓“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见《齐物论》)也。盖以此恒有示一超离之境,拟万有之本体,而象玄理之终极。俗子视作普泛之共相,则殊乏慧解。又云:“虚无不能恒有”(见《佚篇》六)。云:“虚无不可识,不可言”(见《佚篇》四)。皆反言此恒有之真实也。然以圆美视恒有,一若球形之流转,但为滞辞耳。



(其二)


方有名时万物生,才无欲处一心平。

君来若会恒常意,对面何妨耳目盲?


巴门尼德之言有也,为恒在者,适与老子反。盖老子言“有名,万物之母”,此具生灭者;而“常无欲”,生灭相则泯,可“观其妙”也(见《老子》一章)。叔本华云:“自失物中,所见无物,惟见其型。而吾心湛然,志泯苦空,不知有时”(见《世界之为志与相》)。物则有,型则无也,与老子意同。然西人言“型”,不谓之“无”,盖实“有”者。有无名乱,而其意判然,不遇之耳目间可矣。然老子之言有,即叔本华之言物,皆巴门尼德所谓妄识中者,非无也。



(其三)


真妄原非醒醉伦,视听思想限涯垠。

若知一物堪分画,现象分明异自身。


巴门尼德别真理与妄识为二途,实思想界与视听界之初判也。真理途中,如如一有;妄识域内,纷纷二对。其间涯垠,迥隔难通。康德云:“近世哲人用思想界与视听界二辞,殊异于古人。意虽易解,文则虚设。盖同一现象之全也,以直观遇之则为视听界,以智识之则统而思之则为思想界”(见《纯理论衡》)。盖本以别现象与物自身之域,而智识固在现象域中也。若赫拉克利特所言之道,不过智识之则耳,非能径入思想界者。故彼以道判醒醉,与巴门尼德以思别真妄,本非等伦也。



芝诺


雠论皆同奇诡看,分明高处不胜寒。

俗人耳目终何遇?妄识从教滞一端。


康德云:“芝诺以雠论名,而柏拉图严谴之,为其眩惑诡辞以售其技,一言也,初则信言其是,再则力证其非”(见《纯理论衡》)。然此殊未公也,盖“雠论初为一技,用诸耳目外之纯智。古之哲人备致颂扬。今乃不顾耳目征验,徒为机变,实成淆乱之术耳”(见《名辩口义》)。芝诺诸诡辞,又不但为一技耳,昭示吾人既越耳目之征验则纯智所为徒戏论也。世皆知芝诺辅巴门尼德之玄谈,彼主一静,此息群动。不知其息之也,皆由示此戏论。运思之卓绝,直与康德《纯理论衡》先后相辉,亦人杰矣。



恩培多克勒


杂纂诸家说四根,极微生物在雠恩。

不嫌梦想多颠倒,圣谛仍开俗谛门。


拉尔修《名哲学案》言恩培多克勒尝学于毕泰戈拉、巴门尼德、阿纳克萨戈拉诸家,而阿那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之说亦固所习闻者。其说杂纂诸家,自造新论,谓有四根:火、水、土、气,托极微以和合,借恩雠而生物。兼用流射,详说现量。又由是言天人之秘义、宇宙之期会,论极庞杂,体实恢弘。后来德谟克利特、近世格物家之极微论,此其滥觞也。格物初密,谈玄即陳,此亦不得已者。然圣谛固实,孰谓俗谛全虚耶?



菲罗劳斯


有限常真无限讹,仍从雠对计谐和。

是中数妙疑神在,案问应须到《斐多》。


毕泰戈拉派中名哲最多,而文献不足,莫可详悉。菲罗劳斯其尤也,其说显雠对,致谐和,推极于数,上通于神。毕泰戈拉派固言和者,然和而不同,必论雠对。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列其十,曰:有限无限、奇偶、一多、右左、雄雌、静动、直曲、明暗、善恶、方矩,首列之有限无限即菲罗劳斯所常言者。彼以有限类真理、无限类妄识,与巴门尼德异。又言,和求诸数,神不灭而借数与身合,可征之柏拉图《斐多》。盖其中之克贝、西米亚斯,皆菲罗劳斯门下士也。



阿那克萨戈拉


种自恒存类自同,合生离灭到无穷。

一从心动漩流起,雠对聊为现量功。


阿那克萨戈拉以“四根”不足抑新生,遂言“种”,是同类之聚也。因种之合离,有物之生灭。其合离也,心动使然。心之动也,起大漩流,宇宙形焉。又言雠对,盖沿伊奥尼亚派旧辞,本释动而生物之故,今既言心,殊嫌其费。故言者各异其辞,皆莫得旨归。其言现量,尽斥同类而知,专主异类相感,则雠对之用翻在于此矣。



阿凯劳斯


愧了前贤畏后生,谈玄论性两无成。

任教气化流天地,一点寸心终未明。


拉尔修《名哲学案》言阿凯劳斯上学阿那克萨戈拉,下授苏格拉底,虽未可尽信,亦实能见雅典学术之枢机也。盖当其时,谈玄之学将穷,必以论性继之。阿凯劳斯综阿那克西米尼与恩培多克勒之说,使与阿那克萨戈拉相调和,支绌不免,势见其穷。苏格拉底起而尽黜之,言“德即知”,学术乃一变。转变之几,未可忽焉。



麦里梭


去来恒在与今同,思入无形无状中。

知识不须窥帝力,见闻毕竟堕虚空。


麦里梭衍巴门尼德之玄谈,而说尤明晰。虽亚里士多德憾其降式为质,其旨归固无所违也。时能独出心裁,以足其余。若巴门尼德但言有常如是,而麦里梭则言彼去今来常如是,见时之恒焉。巴门尼德言有之状圆美类球,而麦里梭则言彼无形状,遂几理神矣。乃言神不可知识,不可征论。而见闻之际,常多动转,虚空生焉,实则虚空本无也。论超越之境,不无稍进尔。



留基伯


极微无限在虚空,质性相寻一例同。

生物莫论形状异,偶然离合是奇功。


留基伯之言极微也,殊异根、种,盖其量无限,其质悉同也。物之生灭,极微之离合也。极微之序、位异,其为物也自不同。而其状也亦不同,小大精粗之际,勾角凹凸之中,借偶然行,成离合功。极微者,有也;虚空者,无也。当其无,有得擅其用。故亚里士多德言二者皆质料因也(见《形而上学》卷一)。综前人而独出心裁,又得德谟克利特广大之,其说遂擅重名,然草创者之名转微焉。



德谟克利特(其一)


同辨形神到极微,莫教影像漫相违。

物生早向漩流定,何必区区论见机?


德谟克利特之极微说,其理则与留基伯悉同,文献不足,今莫能征其究竟。似德谟克利特发扬尤恢弘,以此理则遍诠万象,成一大统系也。其言神亦极微,特为精圆耳。心色之际,极微交相流射而成影像,五识生焉。故甘苦、寒暖、五色,皆识之习焉而定者,其实惟极微与虚空耳(见恩披里柯《驳算学家》卷七)。然非识,亦无以征其实,特不能惑乎其昧也。极微之离合,固由偶然之机,然德谟克利特言生物皆前定者,盖漩流为之因也。见能及此,心自安定,不为恐惧、诡说所乱矣(见拉尔修《名哲学案》卷九)。



(其二)


谈天格物意偏遥,说向人间理自昭。

不是佚篇零落在,前贤端恐误今朝。


德谟克利特之佚篇,多论践履,殊少玄思,而人眇言焉。今存前苏格拉底哲人之说亦为后人所节取者,全豹难窥,怅恨何言,观其佚篇,虽常类箴言,而义理精纯,苏格拉底之端绪引而待发者。如言行所当行,在责不在悦(《佚篇》十一、十九),义利之辨也;触恶必蓄意,旌善不视功(《佚篇》六七、七四),形式之则也;德,践履事,非玄谈(《佚篇》三三),知行之说也;禽兽则有所溺,人则有所拔(《佚篇》一三三),向上之路也;未知生,妄意其死,而陷诸烦恼(《佚篇》二三二),神道之破也。固知苏格拉底之学,渊源当有所自,而阙焉不得考矣。



阿波洛尼亚之第欧根尼


一气流行聚散余,生从吹息与空虚。

流传犹想当时盛,寂寞徒悲今日疏。


阿波洛尼亚之第欧根尼,宗阿那克西米尼说,兼取诸家论。言气如人之吹息,若有生焉,得聚散为物,实从虚空中生,遂有无限世界。阿里斯托芬《云》中所嘲之苏格拉底,绝类第欧根尼。菲勒门传奇中亦尝言之。柏拉图《斐多》中言吾人或以气运思,疑亦指之也。则当时名声固盛,而今日寂寞无闻焉。盖其学虽综博,乏独造之功也。



希波克拉底


同是冥思入自然,医人征实哲人玄。

一身也自言雠对,宁问谁曾较我贤?


希波克拉底擅医名,故征实之论,较诸哲人尤甚焉。巴门尼德无论矣,即德谟克利特极微论亦不稍顾。言一身之内,令诸雠对和则康,不和则疾。最近赫拉克利特之说,不嫌其先言者,其用异也。又因和而遍见诸缘,为吾之身,究天地之际。与《素问》《灵枢》,若相符合。其所以为哲医乎?


▲ 《雅典学派》






2


智者



智者


论定空谈紫夺朱,多方好辩亦区区。

谁知破尽人间见,翻证人间道不孤。


亚里士多德言智者之学,皆空谈无物,似智而实非(见《智者辩术论》)。此苏格拉底、柏拉图之常言。后来学术正脉,胥与同此,而罔顾其博闻修辞也。然智者直破常见,径造雠论,愚人昏昏,固未免于淆乱,哲人察察,终有进乎大道。然后见苏格拉底之德性,匹夫匹妇可以与知焉。反者道之动,或即在于此乎?



普罗泰戈拉


现量因人总未平,谁为万物运权衡?

羡君谈笑夸传授,德性看同一技轻。


智者名望之隆,无过普罗泰戈拉者,其自信亦最坚。其言曰:“人为万物之权衡。”差足觇之。然其言但因现量发,现量因人每失其平,究谁足为此权衡耶?又言德性足堪传授,若技艺然。不知德性本良能者,苏格拉底困知而悟,因言无知也。大言炎炎,罔计失顾,多此类,亚里士多德故云似智而实非也。



高尔吉亚


修辞遑顾立其诚,直把雄谈动物情。

不识不名三语在,待从何处问权衡?


高尔吉亚以修辞名,今佚存《帕拉墨得驳论》《海伦赞》,尚可窥其一斑。盖以耸动惑人情,而未遑计吾诚也。尝言:“物不存,虽存不识,虽识不名”(见恩披里柯《驳算学家》卷七)。其论繁难,或因修辞而为者。然颇启疑惑之论,遂破普罗泰戈拉“人为万物之权衡”说也。大抵智者言知,多出现量,先崇五识,转堕虚无矣。



普罗狄科


训诂曾闻擅一时,多金不惜用相师。

天成人约谁论定?枉使无钱苏老疑。


普罗狄科精于训诂,擅誉雅典,未若他智者之得怨也。盖《尔雅》注虫鱼,本益多识,又谐俗谈也。柏拉图《克拉底鲁》云:“希波尼库与克拉底鲁论名,不知为天成耶?人约耶?往询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言,名之义大矣哉!普罗狄科必知之。然吾穷,聆彼之教竟需五十金,而吾惟一金,徒能浅尝耳。是以不知也。”论名之为天成抑人约,固非拘拘训诂者,然文献不足,无得考其详矣。



塞拉西马柯


侯门仁义两相存,正道常扶强者尊。

莫笑言辞定王制,嬴秦功过与谁论?


塞拉西马柯著述亦多,今尽散佚。惟柏拉图《理想国》卷一存其说曰“正义为强者之利”,声最着焉。虽其述证不可必,而理不昧。庄子云:“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马克思言意识形态从事乎经济基础。胥相近也。然柏拉图托王道于言辞,亦有深意在焉。不然,秦之骤兴骤亡,何预乎贾生之论耶?


▲普罗泰戈拉‍‍‍‍‍‍‍






3


史家‍‍


戊戌春日,读希罗多德、修昔底德二史,续为《泰西哲人杂咏》,以代札记。前咏既蒙邓公安庆刊布《伦理学术》中,续作亦依样呈之。虽不必专论哲人,而映带之际,或可参证。况史之与伦理,固每相兼欤?然识理既庸,属文又质,颇负美意矣。戊戌十一月廿六,我瞻室识。



希罗多德(其一)


勇孝声名重国君,始知富贵是浮云。

神恩枉托空言在,祸福谁曾以德闻?


《希罗多德书》言吕底亚王克洛伊索斯问梭伦曰:“卿所遇人,谁擅福多?”梭伦曰:“泰鲁斯。”为其大勇也。问其次,曰:“克列奥比斯与比托。”为其纯孝也。克洛伊索斯怒,曰:“何视吾福如不见耶?”对曰:“神有所忌,亦有所分予。富贵不长保,且安必其为福耶?”遂遣之。神以其慢,降罚于其子阿泰斯,使为铁兵所毙。盖皆知德之善也,而不能必其为福,遂托诸鬼神。耶教末世之论,颇与相类,然竟言他世矣。



(其二)


公然贿赂傲群伦,何惮多方问鬼神?

叔世无人忧不告,君前齐颂万年春。


《希罗多德书》言吕底亚王克洛伊索斯忧居鲁士之强,欲先伐之。乃遣使往多方问神谕,阴伺其验,而德尔斐称最焉。遂厚赂德尔斐人,因笃惠好,遇过他邦焉。此叔世风俗败及神道者,至于莫挽,而神能救之乎?《易》曰:“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其当周之兴耶?神道设教,尤须郑重也。



(其三)


执义翻能受重名,高临万族拥宫城。

始知西伯阴行善,只赚诸侯来决平。


《希罗多德书》言米底王代奥凯斯,初以听讼直为人所推,后乃因势拥兵筑城,遂王焉。复制礼仪以尊尊,一米底之诸族,威行当时。《史记》云:“西伯阴行善,诸侯皆来决平。”殆最相类欤?盖义,初以得人,既得之,遂以御人也。周之先人,颇谙此术,文王尤善焉。塞拉西马柯言“正义为强者之利”,有得哉!



(其四)


诸神莫测隐穹窿,坐视人间转毂中。

纵使君王威四海,浮生不似水长东。


《希罗多德书》言吕底亚王克洛伊索斯谏居鲁士,曰:“王若以己为天神,军为天兵,即不予听。若但为人间之君王,则必循人间之事,盖皆如转毂,无有常盈。”而居鲁士东征马萨革泰人,为其女主托米莉斯败诸阿拉克塞斯河畔。托米莉斯获其尸,革囊盛血,以浸其首,为嗜杀戒。克洛伊索斯之言,与赫拉克利特“万物皆流”合,特一为慨叹,一为玄思耳。东国言“伏倚”“无常”,胥同此意,而兼慨叹与玄思也。



(其五)


沃野多生上古民,无边奇技惠今人。

太初有道高难问,只遣茫茫对鬼神。


《希罗多德书》卷二述埃及,地之广,技之多,几疑上古乐土也。惟于哲思阙然。岂极世间乐时,转失出世间志欤?而又多言神只、他生事,云希腊诸神名皆传自埃及。殆今世之乐,更欲延之他生欤?不绝地天之通,鬼神茫茫,安所问吾生之终极耶?



(其六)


食身焚骨总声吞,等是来酬父母恩。

勿笑人间风俗陋,尽同事理即相尊。


《希罗多德书》卷三云:父母亡,希腊人焚其尸,卡拉提亚人食其尸。大流士乃问希腊人,予币几何,可食其尸?又问卡拉提亚人,予币几何,可焚其尸?两皆骇泣。故品达言:“风俗,实主万事者也。”盖人同此事,若同此心,亦疑有同理在焉。



(其七)


恒产恒心始作民,侯门谁谓必存仁?

不如天佑明君降,治乱长思在一人。


《希罗多德书》卷三云七人既诛穆护,遂议治道。奥塔涅斯欲行民政,麦加毕佐斯欲行官政,而大流士欲行帝政如故。柏拉图言治道,则以王政为最善,递降为霸政、官政、民政、帝政。亚里士多德言一人为治,善为王政,恶为帝政;寡者为治,善为官政,恶为暴政;众者为治,善为民政,恶为乱政。当时论治道,相契者有如是,而亚氏之言尤明焉。盖王政、帝政,事若同而理实异,大流士得淆乱之也。



(其八)


群己由来事易差,一般共产即无家。

今人多欲徒惊骇,上世风流正足夸。


《希罗多德书》卷四云伊塞冬斯人尚公正,妇人与男子平权。又云阿伽塞尔西人群婚,男子皆如手足,乃无嫉恨焉。又云阿玛宗女子幼习投射驾御。皆柏拉图《王制》中不可思议事,而世间咸有焉。或云,女系之世所遗也。则柏拉图述之,毋乃类老子之述上古世耶?



(其九)


齐家霸业久同尘,蹈海犹能不帝秦。

何况海西民自主,肯教奴役妄施人?


《希罗多德书》卷五云拉栖代蒙人欲加帝政于雅典,盖惧其因自由而强,遂难制也。时其盟邦皆不欲与,而科林斯人索西克利斯言:“汝以帝政为善,何不先行之?己所不欲,焉得施人耶?”遂历述其邦帝政之暴,请毋得使之行希腊间。是行民政而斥帝政,希腊人之共知也。



(其十)


贸易为心好货同,不嫌翻覆致途穷。

岂无德礼约君子,多尚政刑称至公。


《希罗多德书》言居鲁士、大流士多宽厚,而希腊人多诈吝。卷五言米利都人希斯提埃乌斯之翻覆,卷六言雅典人阿尔克麦昂之好货,皆其著者。然希腊竟至勃兴,何者?盖贸易为业,不区区计私德,而于政之均、刑之公,深致意焉。卷六言米太雅德挫波斯于马拉松,几以一人力拯雅典,而遂出师帕洛斯报私怨,师又不利,归即被罚。不以大德掩一罪,从可知矣。



(其十一)


奴仆迎人始得亲,何如归作自由身?

归来欲使平天下,外义分明在内仁。


《希罗多德书》卷七载波斯人海达涅斯说斯巴达人斯伯提亚斯与布利斯曰:“尔何不欲友大王耶?大王重功德,以尔材能,若肯效命,必使治希腊也。”对曰:“汝知奴仆之乐,未知自由之乐也。”然斯巴达人尝惧雅典因自由而强,遂欲以帝政加之。盖其视自由,是义外也。自由不出仁内,必如康德言率国以文而率天下以野也。



(其十二)


客过空哀不返魂,凭谁传语报家门?

男儿有死难伸义,一勇先酬故国恩。


《希罗多德书》卷七记温泉关三百斯巴达人之碑铭,曰:“客往拉栖代蒙兮,请传吾语:既遵国之命兮,遂眠兹土。”又言阿里斯托德姆斯与攸里图斯养疴阿尔佩尼村,闻军败,攸里图斯径赴死焉,而阿里斯托德姆斯还归,遂为人议。盖彼一人养疴而归,无所议也;二人同归,亦无所议也。今二人所处同,所择异,故为人议。后普拉提亚役中,阿里斯托德姆斯始得湔洗其辱。希腊人之重勇,纳为四德,可见也。



(其十三)


休论器小与功多,王道平平霸业颇。

莫笑哲邦终不睹,常悬至善迥嵯峨。


《希罗多德书》卷八言雅典萨米利斯克波斯水师一役,泰米斯托克利斯之功实多。彼诱波斯之围,励邦人之志,亦足觇其智勇也。而贪贿投寇,德实不称。夫子虽有微管之叹,孟子终无道桓文之事,今于泰米斯托克利斯思之可过半矣。柏拉图之言哲邦,有以也。故康德云:“此至治之邦,或终未能睹,而无害其理念之是。盖此理念必使吾人之法度趋于尽善,故悬此则为其范也。吾人终止乎何极,实行之距乎理念何多,此非能复,亦非所须复者也。”



(其十四)


作俑犹当无后论,仁司生殖岂除根?

夫人报怨仍称恕,以直安容保厥元!


《希罗多德书》卷八云佩达萨人赫尔摩提姆斯,尝陷敌,开俄斯人帕尼奥纽斯,从事阉人贸易者也,赎之,阉而售诸萨迪斯。遂入波斯王宫,得薛西斯王宠幸。乃诱帕尼奥纽斯举家来萨迪斯,使其父子互阉,以为报复。希罗多德言其最酷之人也。然夫子以无后论始作俑者,帕尼奥纽斯操业尤过之,安得不当此报耶?未使殒命,犹称恕焉。



(其十五)


至治无为到结绳,一兴什伯起侵凌。

君来莫问愚贤事,先慕豪奢见未曾。


《希罗多德书》卷九云波桑阿尼斯既克普拉提亚,获薛西斯金帐,遂命于帐中置波斯筵席,且进斯巴达餐以相较也。乃召诸将,示之曰:“呼诸君至,见波斯王之愚也。舍是玉食,而争我粗粝。”波斯之败也,职豪奢之由,盖民见可欲而心乱矣。是时希腊人尚未及豪奢,一旦及之,未有不败。其间果愚贤乎哉?



修昔底德(其一)


君王百战赫神威,特洛伊前方解围。

莫信婚姻盟誓在,从来势力使无违。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一云:弱之服强,趋利也。强者遂有多金,乃逾强,因臣弱者。故从阿伽门农之征特洛伊者,服其势力也,岂为誓诸丁达琉斯耶?盖丁达琉斯者,海伦父也,传云求婚媾者誓之曰:为海伦故,且卫其夫。海伦既为帕里斯劫至特洛伊,遂从阿伽门农而征。修昔底德言荷马诗事,实史之为学之肇端也。



(其二)


窃钩利在始言公,窃国分明擅我雄。

仁义那如权柄重,私怀无处隐深衷。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一载雅典使臣云:汝为利也,始言义。倘汝有力,义将安用?是塞拉西马柯言“正义为强者之利”,当时之通言也。然无以为渎神者,而苏格拉底以义归神类,反致其罪。嗟夫,强力可由我擅,不容尔疑,有如是者!



(其三)


技利一时安取闲?国家从此累多艰。

劳生若觅逍遥境,只在无为齐物间。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一载伯利克里云:操船之技非闲中可就,必出酷训,习之者无暇事他业矣。彼无素习者,安能与吾较?此矜雅典水军之强也。然一国之士,汲汲从事之,民生之多艰必矣。亚里士多德云:“技之不沾沾乎利者,则智也。技有因利者,有徒玩者,其次尤智焉。故技而之学,每在闲暇地。”(《形而上学》卷一)求希腊之学术,当在此不在彼也。



(其四)


身贱多惭据理争,不期身更被人轻。

君看海上风云谲,畏死何能致太平?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二载伯利克里云:以人心言,畏祸之苟活,惨于力争公义之横死。此赞阵前裹尸之军士也。而此勇德,不必在战事,故孟子言大丈夫,亦曰:“威武不能屈。”今身贱者多,又畏人言,常怯懦,不敢据理争,身益贱矣。贵者乃以忍德褒之。呜呼!忍而为德,汝所以益贱也。请征诸雅典战事。



(其五)


逢迎百计数终穷,谁比君侯卧治功?

民自可由歌鼓腹,治平慎勿与之同。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二言雅典治邦者多阿民私心,置邦之公利不顾。惟伯利克里敢逆众意,甚且以威临之。然其才德亦实足服人,故能高卧而治,目之为第一公民。柏拉图亦以民政为不足恃,意可潜通。夫子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尚以为难解耶?



(其六)


舞阶空致万邦和,疆域分时谋自多。

莫信同胞无怨毒,尔民曾鸩国之皤。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三载克里昂云:帝国非民政可为也。民吾同胞,无怨毒阴谋,外邦但同盟耳,安在其能无?是禹舞干羽于两阶而有苗格,徒仁政之夸。虽同胞间,何尝能无耶?苏格拉底之鸩也,非同胞民为之耶?其竭力主持者,皆克里昂党也。政不徒仁义,势力亦与焉。



(其七)


朋党相持自异同,争而为正孰云公?

国家权柄恣操纵,枉到成雠怨道穷。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三修昔底德论党争云:党争之酷,深使人惊。党人皆起于贪,遂至争权柄。其行也,罔顾义与国之利,徒一党之放纵耳。乃致天下恶盈,高尚人嗤,上世之淳朴荡然。盖朋党以争为正,自坚伪义,用掩私心,至于为所欲为,乱过敌寇。治国者可不慎欤?可不慎欤?



(其八)


将军失计战和难,辽海茫茫一岛寒。

说到止戈谁见义?楚囚终古愧南冠。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四述雅典军困斯巴达军于斯法克特里亚岛,两邦议和未克协。雅典军遂陷之,三百人降,其中国士殆半。希腊咸惊骇,盖皆以斯巴达无降士也。或有笑之者曰:真勇士皆死疆场间。对曰:箭矢果识勇怯,其用大矣。嗟夫!为国者不识止戈之义,徒责士死,谁其必从之也?



(其九)


尽传名哲负戈行,翻误将军受重名。

笑杀阵前夸胜计,风云卷尽凯歌声。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四述帕冈达斯率玻俄提亚人败雅典军于德里昂,雅典丧重。步卒千人,轻。军及随行者无数,其帅希波克拉底死之。是役帕冈达斯之将略震慑一时,而后世罕传焉。惟因苏格拉底充重。步卒,阿尔喀比亚德充骑卒,名遂大著。哲人功业,有在当时胜负褒贬之外者,顾见者眇耳。



(其十)


高门容易取高名,人力天工一世倾。

轻薄未知居易事,敢将末路怨群氓?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五言阿尔喀比亚德年未三十,已为主战党魁。盖既出高门,又擅天赋人才之美,取高名也固易。惟从苏格拉底游,有其智不有其德,轻躁侥幸,终其生不改也。西西里之征,成败枢机所在也,为群氓构陷,终致仓皇,虽云命蹇,而自处实未为当。“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固非所知也。



(其十一)


虽非仁义在侯门,谁谓空言见道存?

不是人间争尚武,从来力敌始公论。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五述雅典人与米洛斯人议言,有云:“公义之基,厥惟力敌。”此持平语也。盖柏拉图言公义之理型,类孟子迂阔;塞拉西马柯言正义为强者之利,类庄子“诸侯之门,仁义存焉”。不期之圣王,必蹈乎法术。先以力敌,复约公义,徐待风俗之善,信念之坚,而义之型不徒虚悬矣。



(其十二)


利甘义苦避趋同,理则从来在力雄。

天道是非虚信耳,几人真见报施公?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五,雅典人昂然告米洛斯人曰:“利甘义苦,而谓斯巴达人能趋苦避甘乎?一趋利也,衡之所倾,必不利于弱力,此古今之理则也。毋因神道而存虚信,谁见其报施之公耶?既为所欺,终致灾祸。”此《伯夷列传》疑之未定,而雅典人信之已坚,风俗之坏,可从而觇之矣。



(其十三)


圣王霸主竟参差,古所传闻各异辞。

人口是非谁管得?周公恐惧在当时。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六言雅典霸主庇西特拉图之子希帕库斯,涉阿里斯托吉与哈摩狄乌斯之隐事,为二人害。其兄希庇阿斯遂行霸政,雅典人深惧焉。托名柏拉图之《希帕库斯》则云彼实希庇阿斯兄也,先为圣王,阿里斯托吉与哈摩狄乌斯嫉之,因刺焉,希庇阿斯即行霸政。盖言圣王不见容于俗世也。此与周公之事略近,白傅所以有“恐惧流言日”之叹也。然事遥辞异,为求实事之是耶?求空理之是耶?所不能知矣。



(其十四)


国家权柄庶人操,进退翻成首鼠劳。

存得身名私念在,君侯一死比鸿毛。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七言雅典与叙拉古战不利,德摩提尼斯欲引兵归,而尼基阿斯阻之曰:“雅典庶众必以我辈得赂而还,与其被不公之罚,宁任不可期之命。死,即死敌耳!”盖叙拉古之役,固非出尼基阿斯本意也,为身名之念,俯从庶众。兼之不娴战事,终致覆师身死。虽庶政诚阙,倘能不蔽私欲,慨然从善,亦不致丧身危国也。乃无人为诛心之论,竟使终擅德声,雅典当时之俗可知矣。



(其十五)


西西里外丧全师,翻覆人情那足悲?

国事权衡惟是利,空言枉托万年知。


《伯罗奔尼撒战史》卷八述雅典既于西西里覆师,开俄斯人叛焉。雅典乃自海上逼迫之,从陆上纵掠之,开俄斯人大困。然自拉栖代蒙人外,开俄斯人实最娴政事者,虽邦之昌而虑之尤详。其叛雅典也,非率意独行,盖盟邦尽叛,皆以雅典必速败。虽然,与斯巴达盟,果有万世之利耶?而先致无妄之灾,不可谓知几也。柏拉图托王制于空言,俟知音于千载,有以夫!


▲ 希罗多德(左)与修昔底德(右)‍‍





4


色诺芬


言哲学者,殊少言色诺芬,非偶然也。苏格拉底于道德之超越性最有所会,柏拉图得其精,而当天人之际,未免失当。苏格拉底无所作,吾人亦无能辨与柏拉图之同异。色诺芬精粗莫识,浑噩言之,固不足论也。然具眼者听其言,思其义,复与柏拉图相参,蒙者发之,误者正之,苏格拉底之说宛然可辨,所以不可废也。微者实微,非有大义隐焉,而善读者发抉之,正不当以隐微标榜尔。戊戌十一月廿六。我瞻室识。



色诺芬(其一)


死乐生哀为老悲,从容临义是何时?

只知德行当身立,未悟穷通各背驰。


色诺芬《苏格拉底辩词》云:“倘吾犹生,则老不可避也,目昏耳背,艰于求知,若是而舰颜言生乐,可乎?故神甚厚我,使我不老而死,且为朋辈所念,不亦佳乎?”柏拉图则云:“吾畏死否,姑不言。以吾之年望,哀哀求生,不羞吾、汝与国乎?”是色诺芬之见事也,殊未及柏拉图。盖彼但识德当身为福,不识德福本自背驰也。此于苏格拉底,见其外而忘其内,得其粗而忘其精也。



(其二)


神言正直不须疑,翻使俗人心更危。

今日竞传申辩语,居然谈笑证无知。


色诺芬《苏格拉底辩词》云:“凯瑞丰往德尔菲,众中问苏格拉底于阿波罗神,神曰:从心而不逾,安节以正直,无过彼者。”雅典人遂以嫉妒而陷之罪。柏拉图作《辩词》,从容谈笑,以证无知。彼之证也,非肆讥讽,实破俗见,径示向上一途。色诺芬安足知此?迄康德时,尚无闻知者。虽康德后,知者亦眇也。学理湛深,固乏解者,而谈笑高视,风致宛然,柏拉图所以不可及。



(其三)


精灵冥会莫言奇,触起人心俨若思。

可惜悟时都未彻,神通终是误良知。


色诺芬《苏格拉底辩词》云:“吾未言他神也,但言精灵冥会若相语,示我所当为者。”柏拉图《辩词》云:“精灵亦神之属,安得云吾不信神。”盖精灵者,苏格拉底以言良知也,为其离言而超绝,黾勉言之耳。柏拉图则变言“理型”。皆言其不待学而能知也。色诺芬亦知精灵即思,特未悟其良知也。故末又言苏格拉底预言安尼托子,若别具神通者。柏拉图语录中亦有《忒阿格斯》,颇与相类,然皆疑伪托者。是精灵之真意,久成误会矣。



(其四)


盛时全覆远征师,家国存亡欲付谁?

众口不容诸将绩,长城从此是孤危。


色诺芬《希腊史》卷一云:雅典科农等十将败斯巴达水师于阿吉努塞诸岛间,以营救伤兵不利,为众所讼,六将立决。执政者皆畏众口,不敢言,惟苏格拉底言此非法也。雅典遂无名将,而斯巴达将吕山德率师尽败雅典军,逼为城下盟,比雷埃夫斯港之长城毁焉。雅典人悔之,皆以为民政之恶。虽然,苏格拉底旋亦为民政致死,可嗟矣。



(其五)


牧民端在正其邪,若纵私回政即差。

休怨嚣嚣腾众口,一专权柄更堪嗟。


色诺芬《希腊史》卷二述克里提亚斯为三十霸主首,怒塞拉麦涅斯不与其专权,遂杀之。塞拉麦涅斯缚赴刑途,力呼其冤。萨提鲁斯谓之曰:“不缄尔口,必将惩。”应之曰:“倘吾不语,固能免乎?”从容之际,若苏格拉底然。后三十霸主遂无忌惮,行事惟其所欲。民政固多昏聩,而霸政则惨厉矣。柏拉图所以言王政,深心在焉。一间未达,则与霸政、帝政无别耳。



(其六)


节文曲备总难量,至治空言在哲王。

内外精粗都不辨,世间只是认骊黄。


色诺芬《斯巴达政制》叙来库古斯之法,与柏拉图《王政》最近,故世皆以柏拉图之王政出斯巴达政制也。然事有貌同实异者。一法也,行之或为王政,或为僭政,此《希普帕尔库斯》所言者也。柏拉图《王政》之尚学,固非斯巴达之节文所能尽。柏拉图殆忧人之不辨,《法政》篇首,殷殷叮咛,知其注意所在实非此也。



(其七)


孰云政可在平民,但使由之即是仁。

一旦秀材摧折尽,国家眼见属凶人。


色诺芬《雅典政制》,或言托名者,所论皆能持平。虽然,卷端即明言:吾不能许雅典人当前之政制也。色诺芬为雅典所放,终其身不得返国。遂从斯巴达王阿格西劳斯,甚致敬谊,而竟老死于彼。其之不许雅典也固宜。柏拉图之王政,或引绪于苏格拉底,色诺芬不能辨其同异,遂以斯巴达为可尚耶?又逢英主若阿格西劳斯者,则彼之在斯巴达,亦可谓行其志矣。



(其八)


莫信波斯善战名,西来万骑任纵横。

君如论德轻言勇,只自纷纭逐利行。


色诺芬《远征纪》言希腊万人之伍从小居鲁士战,为乞利也。小居鲁士败死,乃历险巇,冒兵矢,纵横波斯疆土,行岁余而归焉。其伍,皆一时英杰也,而不免逐利贪诈。柏拉图《理想国》言国之兵卫辅主治民,勇而近智,其德也。盖亦知兵卫性未足信,故射御之余教之诗乐,期成其德。斯德也,孟子所谓“威武不能屈”,属之大丈夫。匹夫之勇,安足信?



(其九)


君人不易将兵难,好德空生好色叹。

国在言辞终恨浅,长输跃马试危安。


色诺芬《远征纪》卷五言其身为伍帅,颇识君人之不易,人人贪食色也,而好德者盖寡。喻诸父母之于子,医之于病夫,舵手之于舟子,与《理想国》所言尤近。或皆闻诸苏格拉底耶?固未及柏拉图运思之超绝,而实统兵卒,要亦非玄谈之疏阔者。昔之功业俱泯,立言徒在,后来者尚能识其精粗耶?



(其十)


巧技良知肯妄占?人神于此不相兼。

是中果有微言在,只恐痴儿未许觇。


色诺芬《追思录》卷一辩言苏格拉底之敬神,征以祭与占。其云占也,蔑鸟之迹,见性之知。又云诸巧技不占,占则妄也。所占者,莫测之命耳。孟子云:有求之在我者,有求之不在我者。以是言人神之际,固不得兼也。潜以道德神学易神学道德,虽云不敬其神可也。其中微言,本不须穿凿求之,返诸性可矣。所穿凿者,非痴而何?



(其十一)


一多静动总无同,仍昧人间赏罚公。

从此不言天上事,致知都在反身中。


色诺芬《追思录》卷一言苏格拉底毋问天之成,物之性,盖论者皆歧其说,而罔存虔心,皆愚妄也。故求超越者,自天而之人,与康德自思理而之行理合,亦与孟子求诸本心合。得之而后言天,则求之不在我者宛然神道不可渎,非无神者妄作之比矣。同一敬神也,苏格拉底因德而虔,讼之者因虔而德,固可言不信邦之神。



(其十二)


择主难同卜筮谋,孰云用智反为忧。

从来士有恒心在,自是穷民解覆舟。


色诺芬《追思录》卷一言讼者谓苏格拉底疑拈阄择为政者实愚行也,恐致人子弟衔怨国家,遂成祸患。然苏格拉底启人之智,惟智能为士,士无恒产而有恒心,何足忧?治国无智,使民穷,必有覆舟之忧。苏格拉底亦惟是之忧,而败人子弟者,果何人哉?



(其十三)


但求义理性俱贤,变化功输气质全。

莫用从游徒责备,一身嗜欲久相捐。


色诺芬《追思录》卷一辩言苏格拉底之败人子弟,征以其身之淡泊。盖有从其游者,近之则有节,远之则放,亦不能不贻人以言也。道费而隐,不学不能知,故人之学也,厥求义理。知之即须行之,而气质蔽焉,往往不能致。虽学中本有变化气质之功,非可必者,故学而不能善,责在弟子不在师也。



(其十四)


本性贤愚一例同,仍须择处省吾躬。

若非天纵将为圣,敢与顽嚣试用功?


色诺芬《追思录》卷一言:或疑人一至善,将不复恶,故克里蒂亚与阿尔喀比亚德之去苏格拉底也,必不当为恶。然性善虽同,君子尚居择处,日省身,惧习染与懈怠也。况亲善之缘于外者乎?自非具圣人拯世胸怀,不近顽嚣,而况不能必其变化气质耶?以此相难,毋乃太苛?



(其十五)


言如尽意百无功,谁用深思到义穷?

此事恐君殊未会,不应着语太匆匆。


色诺芬《追思录》卷一言哈利克里斯禁苏格拉底与少年语,苏格拉底问:几龄为少年?曰:不足三十。遂问:不足三十者售物,吾得询其值否?曰:可。问:询汝与克里提阿,吾得答言否?曰:可。克里提阿曰:毋得言诸匠人事,汝言之已滥矣。苏格拉底曰:吾乃不能从之学义与敬也。哈利克里斯曰:汝亦不能从牧人学,将亲减其所牧也。试取柏拉图书读之,反复问难,必致辞穷,适见超越之理不能以言尽。而色诺芬似未会意,转失苏格拉底所极高明处。



(其十六)


定名虚位两难全,立法浑忘理在天。

说到豪强权势重,人间正义总轻捐。


色诺芬《追思录》卷一言阿尔喀比亚德与伯利克里论法,皆准强力,或出独夫,或出愚众,浑忘有天理之存。盖理为定名,法是虚位。法者,准天理则公道存,准强力则正义丧,两不相全也。



(其十七)


神所善兮何所辞?人间祸福不须疑。

从来富贵危机在,一例痴儿总未知。


色诺芬《追思录》卷一言苏格拉底祈神,惟祈神之所善,盖善者惟神知之也。彼祈富贵者,若祈博弈耳。盖凶吉所未定也。此变神治为神义,与《欧绪弗伦》似,康德道德神学之滥觞。



(其十八)


万物森然尽有归,应从天眷识其机。

更闻卜筮殷勤语,长与人间判是非。


色诺芬《追思录》卷一言阿里斯托底莫斯不祭,不占,视神蔑如也。苏格拉底语之曰:万物秩然有序,各有所归,惟人识之,盖神使之也。此目的论神学也。又曰:神用卜筮示人凶吉,人之知也,惟神之畏。此辗转而为道德神学也。皆与康德之说合若符契。



(其十九)


好学虽忘俗世欢,箪瓢乐处惜微寒。

若教俯仰都无愧,人欲尽时天理安。


色诺芬《追思录》卷一言安提丰嘲苏格拉底粗粝弊衣、无取金银,而哀其不幸。苏格拉底谈笑辩之,陈义虽高,而所言者自足,非实足也。盖古人先理后欲,固足多者,而理非能掩欲。使人人皆得所欲而无相害,天理之全也,何独令哲人乏欲耶?哲人自厉,即许俗人从而厉之,可乎?



(其二十)


训之有国忍坚强,莫怪庄生说让王。

比德于劳福于恶,从来人世费平章。


色诺芬《追思录》卷二言苏格拉底论训有国者之方,必事勤苦,以厉其德。阿里斯提普斯殊未企之,甘为氓隶于安乐也。苏格拉底为述赫拉克勒斯遇德神、福神事,盖德神先使之劳,行终有誉,福神虽处之逸,名实近恶。此与《王道》所言差似。而《庄子·让王》篇,理固同而境界迥异矣。



(其廿一)


牧人惠爱及牛羊,谁谓成功在杀伤?

说到宽柔君子道,南方强胜北方强。


色诺芬《追思录》卷二言苏格拉底言牧人所思者,群羊之利也;将帅所思者,兵士之利也;王者所思者,民众之利也。柏拉图《王道》全用其语,言城邦之卫士,必若牧羊之犬,刚猛于敌,宽柔于民。《中庸》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庶几近之乎?



(其廿二)


谋国论兵一例该,求由进退教因材。

圣贤气象轻描出,谁识功从不器来?


色诺芬《追思录》卷三记苏格拉底言行,颇类《论语》记夫子也。谋国论兵,均之求道,而不废言术。其术,非以为庸常也,盖随机而发,应时而用也。进卡尔米德,退格劳孔,亦因材而施教也。于中颇见圣贤气象,非俗儒之比。辨安提斯泰尼不知兵而可为将,以见其组织之才。苏格拉底盖能张之使大者欤?子曰:“君子不器。”庶几近之矣。



(其廿三)


岂止功难二美俱,一时为恶亦区区。

只知与善应非异,识得全轻利欲无?


色诺芬《追思录》卷三记苏格拉底言美,曰:美者殊不必同;又曰:一物也,亦美亦恶。盖视美与善同,而此善也,又不超拔乎利欲之外,故有是语。《大希庇阿斯》所述略同。苏格拉底言善,尚未尽别善之为目的与手段也,言美则不知其无功利也。



(其廿四)


利功勇智总偕行,信是冥冥天道平。

王者所执惟此理,强权众势位常轻。


色诺芬《追思录》卷三第九章,言勇智必利,故知者不他行也。无勇智则狂悖,不践义则忧患。王者,识是理、明治道也,非拥强权、擅众势也。此与《王道》所言无以异,柏拉图固袭苏格拉底而加密者也。然非色诺芬书,其实亦不易知。



(其廿五)


美人香草亦同俦,何必物芳殊物尤?

却笑仲由呆不悦,输他阮籍擅风流。


色诺芬《追思录》卷三记苏格拉底见名娼赛阿达泰,从容谈笑,且言精爱欲之术,娼甚倾倒,欲苏格拉底常往视彼。苏格拉底曰:我不欲为汝倾,汝其来视我,盖言好色不若好德也。屈子托言美人香草,其志洁故其称物芳。今对美人,志反不洁耶?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子路必拘儒也。乃阮公就邻妇沽酒,往兵家哭女,一何洒落!



(其廿六)


王道何能与义违?一时言义意俱微。

自知参到无知处,善恶应须泯是非。


色诺芬《追思录》卷四之第二章,与《王道》意最近。以义为首出,而为其权也,毕竟无知。德尔斐庙墙有铭文曰:当知汝。盖晓汝以良知,非徒言知也。而良知必先以无知,善恶因之俱泯矣。不泯,则众言乱,大道隐。



(其廿七)


用足财丰即有神,人天异处各成仁。

可怜不识微言在,法义相循总未真。


色诺芬《追思录》卷四自用足财丰处见神,盖目的论之说也。是则人天之仁,颇相雠对,盖天予之财用,人辨之道德也。道德首出以义,然皆微言也,微而至于不知所指。色诺芬不能以无知知之,而以法界之,遂致法、义相循,失苏格拉底之旨矣。观柏拉图可知。



(其廿八)


在人曰义在神虔,守礼安知尚用权?

说到无知君未识,微言已绝意难全。


色诺芬《追思录》卷四述苏格拉底云:有法,守之于神曰虔,守之于人曰义。此皆色诺芬误会也。盖此诸义,有所执,必生权,无所得义,而苏格拉底慨乎言:我无知也。因无知,遂托精灵言之,超越义生矣。若色诺芬言,安在其所见之卓耶?



(其廿九)


修身曾说必齐家,纵是士农休漫夸。

善亦二歧谁解得?视群如己又先差。


色诺芬《家政》言齐家之术,先以雠论启人之疑,终以德为之主。论之雠,善有二歧也。所取异,必不相合。于己善,于群殊未必善,此修身与治人亦不必合。修身齐家之语,虽行之士农,仍近夸诞,况行之工商乎?其使苏格拉底言无产故无所告,良有以也。



(其三十)


举杯属客乐如何,杂沓交言辞已多。

仍自从容夸爱欲,但忘躯壳即无颇。


色诺芬《会饮》,主旨不异柏拉图,盖俱言灵求之超绝于肉欲也。借会饮发之,柏拉图组织之工,必非色诺芬叙述能及。且又不止此,柏拉图近乎识“美,德之征”,而色诺芬茫如也。



(其卅一)


独夫权势擅当时,苦乐旁人岂得知?

信是老苏常说道,各能裁剪作新辞。


色诺芬《希耶罗》言独夫之苦,即柏拉图《王道》言不义者之灾也。足征苏格拉底言皆为诸弟子笔录之,惟各有裁剪,遂若歧出。倘能比观潜索,惟色诺芬之鲁也,适见柏拉图之进。



(其卅二)


圣王常作独夫看,圣学终为匠艺刊。

相劝不须疑异族,谁教雅典重民端?


色诺芬《居鲁士劝学录》之述居鲁士,绝类柏拉图伪篇《希普帕尔库斯》。柏拉图《王道》言民不足赖,民得预政焉,道已败,必系之一人。有圣王,有独夫,其间绝悬殊。民预政之败道,犹不及独夫,而惟圣王得全道。然不闻道,不足辨圣王与独夫。故希普帕尔库斯也,居鲁士也,史皆以独夫目之,此独谓之圣王,有微言在焉。苏格拉底鄙雅典之民政,故言圣王必求诸他邦,柏拉图所以拟之斯巴达、克里特,而色诺芬拟之波斯也。


▲ 色诺芬






5


戏剧家



埃斯库罗斯(其一)


穷古违时境已高,遣词作法正宜褒。

论诗莫讶逍遥派,技艺商量肯惮劳?


古希腊之正剧,初皆用远古事,非滑稽调笑当世者比也。去世愈远,其辞愈典,而法在其中矣。一若吾国文言。故亚里士多德《诗学》多论法则,识此意也。埃斯库罗斯其以此法著者乎?



(其二)


骨折肝催长夜殷,酬恩休望到荒蛮。

人间自是如囹圄,一火虚明万影斑。


埃斯库罗斯《普罗米修斯受缚》哀荦确者上下无与,悲凉入骨,殆与柏拉图《王道》言出洞穴者为近。众人皆处洞穴囹圄间,火照其壁,幻影斑斑,遂以妄为真也。一人出其外,睹日,归而言之,众必以真为妄。普罗米修斯所授火,徒助幻影耳,而望报耶?可哀矣。



(其三)


父恩母义恨难全,自是男儿许擅权。

付与诸神论正直,一生无奈泪如泉。


埃斯库罗斯《奥瑞斯提亚》三出,父雠母恩之际,诚人生艰难也。转近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国法血亲之际,而《安提戈涅》思力尤显。盖一不可断,必付之思,一可断,而哀仍不得已于情。惟其不必刻意求思之深,其韵荡荡然长之,所以不可及也。



索福克勒斯(其一)


节目玄思刻意为,深参穷索转成疑。

不知直到虚无境,乐出菌成惟是嬉。


《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皆得哲人征引,皆以为最近思辨。然黑格尔之说固嫌迂曲,弗洛伊德之说则直为谰语。盖俄狄浦斯王系必有丑德,臣民不能议,睹其迹,诿之命,此正不得已耳。索福克勒斯乃极其思于命,固玄而不实,惟刻其意以乱之。故读其剧,为其思力所惑,恍若有物,掩卷之际而失其所有,其意也,其韵也,转在茫茫间。往往最惑人处,实最空无处,惟其空无,赚哲人之附会矣。



(其二)


行己无欺在反身,同仇异类直须均。

捧弓自赎前时误,未料奇功出降神。


《菲罗克忒忒斯》言阿喀琉斯子涅俄普托勒摩斯为奥德修斯所诱,诈取菲罗克忒忒斯之弓,为破特洛伊计也。寻悔之,返其弓。菲罗克忒忒斯父赫拉克勒斯降灵,促之携弓往攻特洛伊。是剧当义利之激,运思实过《安提戈涅》,庶及雨果之《九三年》。索福克勒斯诸剧,此为最焉。



欧里庇得斯


论道谈玄事竟空,至今哀感动于中。

莫将眩惑成轻诋,发愤抒情理亦同。


世皆以哲人视欧里庇得斯,盖多与安那克萨哥拉、普罗塔戈拉、苏格拉底相纠葛,又于剧中常发哲人之论。今读其剧,殊不若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之易生玄思,亦不识其玄谈究何所益。所异于二人者,反退彼玄思,而感入见闻之际。故其所搬演,皆极惨烈事,特洛伊破城至再三述之。德人之讥眩惑,或过苛欤?饥劳则歌,相从而怨,经学家所不能讳也。



阿里斯托芬(其一)


知有知无止一身,云端何事苦求因。

雕龙奭与谈天衍,好辩安同孟子伦?


阿里斯托芬《云》置苏格拉底于云端,遍思万物,还为笑柄。是知世人但以好辩视哲人,殊不晓思辨哲学与实践哲学之别,乃以苏格拉底等诸阿那克萨戈拉辈也。苏格拉底之言曰:吾以德为知,反身而足,不格物,不推天,或妄者之从事欤?



(其二)


天下为公及妇人,智顽美丑孰能均?

凭他巧付合欢证,恐有私怀无处申。


柏拉图《王道》言天下为公,及于妇人,妃匹之际,赖执事者佯以抽签定焉。阿里斯托芬《公民大会妇人》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言男之智顽、女之美丑既不公,人皆上智欲美,安求公?必欲公,毋乃先使男之匹丑而女之匹顽耶?此二事固极似,虽致思不同,必有同者可征焉。



米南德


时事如云过眼空,人间情性古今同。

不应典实轻抛掷,君曲新翻只路穷。


米南德之谐剧,全变阿里斯托芬,盖时过事迁,必觉索然,故不复尚刺时,而重反身也。此必与正剧同趋,然失其典,亦丧厥美。米南德之不竞也何疑乎?世皆欲求新,不知求新有时不若守旧,惜哉!



伊索


鸡鸣猪叫自寻常,口技摹来始擅场。

莫道人间昧真伪,娱心最好是荒唐。


伊索言,一人擅口技,效猪鸣,众尽欢,一人潜怀幼猪,使之鸣,众皆怒,遂慨众不辨真伪。此非也。盖艺之娱人,非实真,乃似真也。游戏荒唐,后人固用以诠美也。伊索固不能识此。


▲ 左起: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






6


柏拉图



柏拉图《斐多》(其一)


恶衣恶食固非论,人欲何能灭不存?

直道圣功惟一死,智仁空付返生魂。


柏拉图《斐多》言哲人不耽食色,是也;以是征所学在神不在身,为学者功在乎死,谬矣。盖人欲天理,非必不可得兼者也,方其得兼,言理在欲先可,言理存欲灭不可也。一但言理存欲灭,极其论,必至言哲人功在乎死。虽然,学而不畏死,真勇、真节生焉。盖一畏死,勇而为莽矣,节而为贪矣。然死亦在不畏耳,何谓求之乎?



(其二)


长短相形理固然,方生方死漫相悬。

从教大化长流转,魂到他乡何处边?


柏拉图《斐多》言物之反者相生,故生死亦相生。然相形者固尔,异实者非然。虽离欲达观,见大化之流转,齐生死可言,魂恒在不可言也。康德云柏拉图演理念以玄奥,殆言其先演魂之恒在耶?



(其三)


无知尽处是良知,不学全为不虑时。

善解哲人夸猛忆,寓言尽信定非宜。


柏拉图《斐多》言知从忆得,故征魂不灭。所忆者,理型也。然康德云:柏拉图之言理型也,固确然有所名者,盖彼终不自闻见之际来,为闻见之际无物能与之符也。理型自超绝之理出,其源也,出即为吾人之理性所共。而吾人之理性已丧其初,必历苦辛、因回忆,此即为哲学也,以复昔日之理念,而其在今日固久已暗昧矣。此盖寓言也,孟子直言则良知耳。竟以是征魂恒在,寓言而作实言矣。



(其四)


纯须不坏合须离,尸解神存那复疑?

疑到理逾闻见外,为真为伪竟难知。


柏拉图《斐多》言身为合和之物,必当离散;神本纯一之质,终无消解。以征神于身死恒不灭也。此实难征也,盖康德所云,理逾闻见之外,吾人不复征其真伪。



(其五)


身外神非弦上声,一般戏论等愚盲。

理无方死方生事,何事仍从反者征?


柏拉图《斐多》言西姆米阿斯疑曰:弦,亦可见者也,声,亦不可见者也,何为弦断声绝,而身死神不灭?苏格拉底驳曰:弦制声,神制身,非其伦也。所驳固是,俱戏论耳,盖神在闻见外。刻贝斯疑曰:织者着衣,前衣俱坏,而死时最末一衣不坏,安知神不灭于最末之身?驳曰:方生方死,意见之途耳。恒生恒死,真实之途也。生既以神,恒生无死,神亦不灭。向者以方生方死之流转征,今者以恒生恒死之互斥征,皆假反者之戏论也。



(其六)


神灭空余惠小人,茫茫世界孰为真?

耽看十二团圞彩,义在冥河无所亲。


柏拉图《斐多》言神不灭,灭时惟小人得其惠,盖得逃其刑也。故言世界之真实,大地若球焉,具十二彩,智者与诸神居其上。地下有冥界,四河环之,神灵轮回之所也,典刑者惟义是视。与《王道》卷十所言意相类,言有不同。求之不在我者,固颇劳柏拉图之思矣。



柏拉图《会饮》(其一)


君前知耻勇方生,难甚拚身赴死行?

因识朋来不亦乐,圣贤学问与持平。


柏拉图《会饮》言阿伽通饮筵上,递颂爱神。斐德若先言,曰:爱人者当所爱前,必知耻而后勇;惟其爱也,死所不避。是皆为神嘉、为人慕也。盖希腊人言爱,美之欲也。斐德若之言,直令美与善合。《论语》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庶几近之。



(其二)


一神忽作二神看,肉欲灵求擘两端。

从此哲人卑眩惑,声无哀乐入高寒。


柏拉图《会饮》言斐德若既颂爱神,泡萨尼阿斯继之,曰:爱神有二,或属天,或属人;属天者灵求,属人者肉欲。是爱惟美之欲也,而判为二。即康德言美与眩惑之滥觞也。此卑属人者,康德亦卑眩惑无与乎教化也。嵇康之言声无哀乐,亦从属天者求之,故远俗世而寡知音者也。



(其三)


一身雠对欲相和,健则须平疾则颇。

万事看来俱不异,爱方生处物生多。


柏拉图《会饮》言厄里刻希马库斯接泡萨尼阿斯而颂爱神,彼,医也,故曰:一身中亦无非爱也,寒暑之气,燥湿之性,凡雠对者皆使之合,属天者当之则平,故健,属人者当之则颇,故疾。此用毕泰戈拉说而变化出之也。放之万事,莫不准此,爱之用大矣哉。此以爱为自然之道者也。



(其四)


妇人醇酒竞癫狂,杂剧嬉顽肆谤伤。

笑尔滑稽多见惯,微言未识讽荒唐。


柏拉图《会饮》言阿里斯托芬习乎醇酒妇人,其颂爱神,皆言肉欲也。此或有微意在焉。盖阿里斯托芬有杂剧曰《云》,肆谤伤于苏格拉底,《申辩》亦尝言之。今柏拉图以此反讥,言彼但知肉欲,不识灵求也。盖在先者皆知爱有属天属人之别,虽医者亦见自然之道,而彼滑稽自赏,所言不过如此,适足为愚民喜而为智者笑也。



(其五)


肖彼辞人丽以淫,修辞谁复立诚心?

但言所欲真为乏,妙手空空漫自寻。


柏拉图《会饮》言阿伽通颂爱神,曰:皆言爱神所予之佳种,而未言其自身之佳也。爱神者,年最少,身最柔,具四德,擅首席。盖辞人之滥调,辩士之例程也。肖之所以讽之,一若《默涅克塞诺斯》。然彼但肖之,此则苏格拉底直言讽之曰:汝尽其谀辞,而不得其实。爱神,其所欲者适所乏者耳,固非美物也。



(其六)


生身贵贱只几希,一欲存时入理微。

待得真知型不坏,德行相比莫相违。


柏拉图《会饮》言苏格拉底述第俄提玛之言曰:爱神者,贱神与贵神野合之子也。其母贱,身乃空乏,其父贵,心知仰止。常欲恒久者,因乎美,终至乎识理型之不坏。理型既摆落闻见,德行隐然在焉。其言即“夫美,德之征也”,特委曲达之,尚未及透彻也。



(其七)


理型谁道漫悬空?征实分明在此公。

到得欲中无色相,始知真是出群雄。


柏拉图《会饮》使阿尔喀比亚德颂苏格拉底,盖征理型之非虚也。康德云:“若以一人为德之范,能衡之判之而自为始范者,惟在吾一心也。此吾人所尽知者。此始范即德之理念也。凡闻见内者但可为其例,盖以征理念所命者可于方隅内实行之耳,不可为范型也。虽吾人终不能与彼蕴诸德之理念中者媲,亦殊未可视之为空想也。且惟用此理念,始能判其为德也抑非德也。”欲而至于无耳目闻见,斯至德矣。



柏拉图《斐德若》(其一)


幼艾人神慕尽同,参差美恶竟何公?

劝君莫逞区区智,性外无凭总是空。


柏拉图《斐德若》言风神掠俄瑞迪娅事,以为不可信。盖希腊人言神,与凡人同其欲者也。所不同者,在凡人或为恶,在神必美之矣。故同一慕幼艾,凡人掠之则罪,神掠之则不敢罪也。苏格拉底亦不欲以智矫之,为其无暇也,暇则究我之性,为兽之欲耶?为神之德耶?盖与智者径言“非神之做人也,惟人做神”异,彼无神论,此道德神学之肇基也。



(其二)


诸物通观在一型,人天时见各畸零。

爱从身欲终非义,遣尽荒唐始到灵。


柏拉图《斐德若》言型有二焉,一从通观,一从分观。通观求其合,分观见其必有歧也。爱欲则必有歧者,一从身生,一从灵生。从身生者,无与乎义,必责之也。吕西阿斯之辞与苏格拉底之前辞,言爱欲从身生者,皆以荒唐之辞反抑之,而后始见从灵生者之善,苏格拉底之后辞即言之也。前后雠对,非若智者之拨弄其言,盖见其必有歧也,柏拉图以辩证法名之。



(其三)


灵中驾二御人艰,一意情钟上界还。

不识浑忘庸德在,误同恣欲认痴顽。


柏拉图《斐德若》述苏格拉底之后辞,言灵若一御人御优劣二马,优者倘胜劣者,必因钟情而企及理型所在之上界,爱欲乃为爱智之阶矣。情钟上界,遂远俗智庸德,而世以为痴顽。虽有恕辞,不过言犹贤博弈耳。其述溺于真美之状甚肖,而其效实同乎《会饮》所言也。



(其四)


术在言兮岂在辞,通分直到理全时。

君如不会人诸性,糟粕无端赚汝痴。


柏拉图《斐德若》既述爱欲之雠辞,乃言雠论。以一通观、一分观各言之。通观则求通名也,其名不离实;分观则显理型也,其型不即实。纵横用之,理无隐遁。然其间往往有不协,苏格拉底蔑通观,其协也,言德不言智;亚里士多德废分观,其协也,德而入于智。其中消息,至康德始能厘定之。又言雠论所得,见乎言,不见乎辞。修辞术不能求人之诸性,徒求辞之巧,将为糟粕矣。


▲ 柏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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