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叁 | 你以为“少年”是好词?其实就是“社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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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读古诗,总会遇到“少年”这个词,比如李白的《少年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再比如:“长安美少年,羽骑暮连翩。”“金紫少年郎,绕街鞍马光。”……鲜衣怒马的行头,快意逍遥的生活,武侠小说的一个个书生剑客、白衣少侠,很可能正是以这些“少年”为原型塑造的。所以在你心中,“少年”大概是这样的:
不过你多半不会想到,在当时安分守己的百姓眼中,“少年”却很可能是这样的:
这样的:
甚至这样的:
……
没错,在中国古代,“少年”这个词其实约等于“不良少年”,他们的日常生活也和如今的“社会人”没区别:不事生产劳作,终日成群结队、为非作歹,活跃在社会的灰色边缘。
先秦典籍中已零星出现了“少年”,《韩非子》就记载:“郑少年相率为群盗,处于萑泽,将遂以为郑祸。”意思是说郑国的不良少年们拉帮结伙为非作歹,成了该国的一大祸害。太史公曾到过孟尝君的封地薛邑,发现那里有很多“暴桀子弟”,都是当年孟尝君招来的“任侠奸人”的后代,很可能也是这种“少年”。
两汉时期,这一群体成了不容忽视的社会力量,这与大一统局面息息相关。从硬件来看,当时承平日久,人口激增,城市经济也极大发展,积累了一定物质财富,也就允许一部分人脱离劳动、不事生产。从时代精神来说,两汉距春秋战国不远,尚武风气仍然浓厚,先秦侠客的事迹依旧广为流传,这也使民间游侠之风极盛,用史书的话讲,“为侠者极多,熬而无足数者。”“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真可谓大侠满街走,剑客多如狗。而这些游侠扬名立万之前,必定要经历“少年”这个阶段的历练。
不同出身的“少年”呈现出不同特点。秦汉时期唱主角的是来自“闾巷”的底层少年,比如著名的“胯下之辱”的故事,逼迫韩信从裤裆下钻过去的是一名“屠中少年”,该是出身屠夫家庭。同样,年轻时的韩信“贫无行”,“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还“好带刀剑”,搞不好也是这样一个少年,果真如此,整个故事就不是“小流氓欺负老实孩子”,倒更可能是问题少年之间的恩怨。
相对这些“小玩闹”“老炮儿”,富贵人家的少年更有“大院子弟”的感觉,这从他们装束就可见一斑,比如“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倒插银鱼袋,行随金犊车。”……这些白马、金羁(络头)、玉剑之类华丽拉风的装备,正如六七十年代的二八锰钢、三八军刺与将校呢,昭示着拥有者的显贵出身。
少年们的日常生活更是醉生梦死,斗鸡走马,酗酒狎妓,好不快意。不过这仅仅是一部分,他们平时更少不了作奸犯科。两汉时期尤为明显,《货殖列传》记载,这些闾巷少年抢劫、绑架、杀人后就地掩埋、盗墓、铸假币、当杀手,业务范围还挺广的。
再高端的出路就是成为门客了,这是从战国时期就流传下来的职业,汉代仍然盛行,东汉学者桓谭描述,“富商大贾,多放钱货,中家子弟为之保役,趋走与臣仆等勤,收税与封君比入,是以众人慕效,不耕而食。”那些刘姓诸侯王们就是少年们最大的金主。广川王刘去疾带领一帮无赖少年组成盗墓团伙,“国内冢藏,一皆发掘。”济东王刘彭离经常夜晚率领几十名奴仆、少年去打劫杀人,被害者光是被发现的就有一百多人。“七国之乱”的带头者吴王刘濞更是“所诱皆无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率以反。”
当然,选择是双向的,许多少年更会主动向权势者示好。汉初大臣季布(“一诺千金”那位)有个弟弟季心,在当地以任侠出名,号称方圆数千里,“士皆争为之死”,许多少年都视其为精神教父,打着他的旗号干坏事。汉武帝时期的另一位“教父”郭解也是,他年轻时好勇斗狠,藏命剽攻铸钱掘冢之类的事一点不少干,年长后就摇身一变,成了“厚施薄望”的乡绅贤达,吸引了一大票少年当粉丝。郭解偶尔和人结了仇,不必亲自动手,就有这些仰慕者主动替他报仇,还不让郭解知道。(郭解的故事详见 柳馥 | 西汉江湖最后一个大佬郭巨侠)
这些蟑螂一样越聚越多的少年们,给各地治安造成了巨大压力。不仅是平民,连统治阶层都深受其害。《汉书·尹赏传》记载,汉成帝年间,都城长安甚至屡屡出现官吏被杀的事件,都是这些不良少年干的。每次行动前,少年们都要抓阄,他们把红、黑、白三色弹丸混在一起,摸到红丸的去杀武吏,摸到黑丸去杀文吏,行动失败被杀怎么办?别担心,有摸到白丸的同伙治丧。一时间,长安城被搅得乌烟瘴气,被少年所害的死伤者横躺在道路中间,鸣冤报官的鼓声一天到晚都不停。
太平时节尚且如此,更遑论敏感时期。对良民来说,动荡意味着灾难降临,对少年们而言,却是趁时而起的良机来到,他们失去的只有枷锁,得到的却可能是整个天下。翻开史书可以发现,每到改朝换代的时刻,总会有这群人的身影在活跃。
秦朝末年是少年们第一次井喷式亮相。陈胜吴广起义后,“山东郡县少年苦秦吏,皆杀其守尉令丞反,以应陈涉。”刘邦集团更是充斥着这类人物,沛县举事时,“少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还有张良、陈平、郦商,都有过参加甚至组织少年团伙的经历。项羽的江东子弟兵中肯定也少不了这类人。所谓第一次农民起义,不如说是第一次少年起义更恰当。
西汉末年也是。当时有一位女性起义军领袖“吕母”,她儿子本来是县吏,被县宰(县令)冤杀,吕母于是散尽家财,买了许多酒,并置备兵器弓弩,招募了百余名贫穷少年,率领他们攻下海曲县,杀掉县宰以祭祀儿子。而当王莽陷入穷途末路时,同样是以朱弟、张鱼为代表的一群少年,烧了长安的宫殿,口中还大喊,“反虏王莽,何不出降?”给新莽政权的覆亡添上一抔黄土。
东汉末年军阀混战,各路豪强大半自己就有年少“任侠”的经历:曹操“少机警,有权术,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董卓“少好侠”,袁术“少以侠气闻,数与诸公子飞鹰走狗”,孙权少时也“好侠养士,始有知名”,甘宁“好游侠,招合轻薄少年,为之渠帅”……他们更大肆招揽少年作为兵源,袁绍“以豪侠得众”,张邈“士多归之”,张燕是“合聚少年为群盗”,曹仁“阴结少年,得千余人”,许褚“聚少年及宗族数千家,共坚壁以御寇”,刘备更是“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
黑恶势力猖獗于斯,甚至有动摇国本的可能,统治者自然不敢轻忽,不时开展各种打黑专项行动,最常见的手段就是任用酷吏。
还是前面提到的汉成帝年间,为了解决严重的社会治安问题,朝廷任命有着“残贼”名声的尹赏为长安令,还赋予他“一切便宜从事”的特权。尹赏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改建长安狱,他让手下打造了一批“虎穴”,这是深达数丈的深洞,四周用掘出的土垒起高墙,然后把缉捕的少年尽数投入这“虎穴”,每穴一百人,直接用大石头盖上洞口,任凭洞中哀哭声震天。几日后再打开洞口,里面的人都已横七竖八相枕而死。
尹赏倒也不是一味下狠手,之前审问这些少年时,每十人他就放走一个罪行较轻的,还把其中有些人收为爪牙,这些改过自新者由于熟悉同类,反而更善于追捕罪犯。一打一拉之下,长安的治安很快有所好转。
类似由“一只耳”变身黑猫警长的例子还真不在少数,不少酷吏从前正是少年出身,酷吏阳球曾率领几十名同伙杀死了侮辱其母的官吏,后来却被举为孝廉,官至司隶校尉、卫尉;酷吏王温舒“少时椎埋为奸,已而试补县亭长”,下手也颇狠,动不动就株连灭门,“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上书请,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至流血十余里。”往好了理解是改过自新迷途知返,往坏了理解嘛……
除去把他们吸收进体制内,朝廷还有更高明的一手:征发少年们从军。
这一手可谓一石三鸟:第一,兵源有了;第二,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消除了;第三,还能让军队大熔炉好好改造他们。汉武帝第一次推行了这项措施,当时汉朝对匈奴连番作战,卫青、霍去病这对帝国双璧连战连捷,但汉军兵力也损失不少,亟需补充兵源,于是太初年间,朝廷“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之后又“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六万人。”汉昭帝时期,也曾“发三辅及郡国恶少年吏有告劾亡者,屯辽东。”
少年们的从军热情不言而喻,本就在血气方刚的中二年纪,体内时刻澎湃的旺盛荷尔蒙终于有了挥洒的机会。他们也许没打过仗,却肯定比谁都渴望打仗。之前几十年,帝国在北疆取得了一连串辉煌胜利,帝国双璧的故事强烈刺激着肾上腺,人人都幻想着成为新一代冠军侯。
至于那次出征的结果……这么说吧,他们摊上的统帅,是贰师将军李广利。他是卫青、霍去病之后又一位执掌汉军的外戚,也被汉武帝寄予厚望。可他数次出征大宛、匈奴都是败多胜少,本人最后还投降了匈奴。
第一批从军少年就这样慷慨捐躯了,这项制度却被后来的统治者继承了下来,直到唐代,依旧有无数少年们怀揣梦想前往边关,同样有许多诗句佐证,比如卢照邻的《结客少年场行》:
长安重游侠,洛阳富财雄。
玉剑浮云骑,金鞍明月弓。
……
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
烽火夜日月,兵气晓成虹。
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
龙旌昏朔雾,鸟阵卷胡风。
追弄沧海月,战罢阴山空。
这也许是少年们为数不多对社会有益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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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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