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涛 | 伺候你半辈子,结果你要遗产裸捐?——托尔斯泰走的时候并不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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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俄国沙皇御医的女儿,出生在克里姆林宫的索涅奇卡·别尔斯在十七岁时嫁给了三十五岁的托尔斯泰。尽管她不可能预见丈夫会成为名垂青史的世界级大作家,但她真心真意钦佩他的才华,这是毫无疑问的。
因此,为了保证丈夫集中精力投入创作,婚后二十年,别尔斯挑起了家庭生活的全部重担。管理庄园,调度农奴,是她必须掌握的本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也是她不可懈怠的职责。之外,她还有一项任何人都无法分担或替代的工作,就是替丈夫誊写文稿。
索涅奇卡·别尔斯
托尔斯泰的文稿,总是改了又改,每一张稿纸上,都涂抹得像迷宫,布满了他自创的各种奇怪符号,只有别尔斯才看得懂。万一有哪一处修改,连她也看不懂了,那么这就将是家里的一场灾难,因为你跑去问托尔斯泰,他自己也搞不懂,就会不讲道理地恼怒,连声低吼。
托尔斯泰次子伊利亚·托尔斯泰在回忆录中称,不算父亲的其他作品,仅130万字的鸿篇巨制《战争与和平》,母亲就抄写过八遍,合计1000万字;另一部60万字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母亲抄写过十遍,合计600万字。“经过一天的劳累之后,妈妈经常坐着抄稿到凌晨三四点钟。”小伊利亚说,“从没想过,妈妈什么时候会累,或心情不好,或为她自己着想。”
那么,托尔斯泰为她着想过吗?
婚后二十年,别尔斯生了十三个孩子,其中八个活到了成年。这二十年里,她有117个月在怀孕,将近十年;还有整整十三年的时间,处于哺乳状态。
1887年,托尔斯泰一家
小伊利亚是这样评价母亲的:“她的青春、激情、温柔和非凡的自我牺牲精神都不求回报地给了父亲。”因而,尽管辛苦劳累,但健康充实,这是她婚后二十年生活的主调。
可就在别尔斯年近四十稍稍想松口气的时候,托尔斯泰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要把家产全部捐出去。
大作家的念头一经表达,马上传遍了俄国,随后又传遍了世界。在遥远的奥地利维也纳,青年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受托尔斯泰的感召,真就把自己的巨额财产全数送给了别人。直到今天,可能还有不少人以为,托尔斯泰正像他声称的那样,舍弃了自己的全部财产。
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托尔斯泰的企图,遭到了妻子别尔斯的强力狙击。
在别尔斯看来,作为倡导自由与平等的作家,你率先解放自己手底下的农奴,这没有问题。尽管有些农奴本身,反而会有强烈的不满。因为一些年迈农奴的想法是:我把一辈子都献给了你的爷爷和父亲,本以为能在这个家里顺利终老,没想到你却要解放我,这不就相当于解除聘用合同开除我了吗?年轻人被解放了,还可以去城里找工讨生活,像我这样一把年纪了,要自己张罗住处,自己寻找活路,自己安排养老,这是解放还是甩包袱?这些老农奴,不敢向托尔斯泰抗议,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抹到别尔斯的长围裙上,但别尔斯心里清楚,解放农奴,是大势,是潮流,任谁都无法阻挡。
但抛弃家产却不一样,首先没人有权要求你这样做,其次你自己也必须想清楚:八个孩子从此以后每天喝西伯利亚风吗?他们的教育怎么完成?儿子结婚住到哪里?女儿出嫁怎么置办嫁妆?
托尔斯泰身着农民服装,列宾画于1901年。
年近不惑的别尔斯,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乖顺温良的十七岁妻子,对托尔斯泰言听计从;现在的她,像一头高加索的母狼,要冷静而坚定地守护自己和儿女们的基本权益。
实际上,小伊利亚长大以后,在理智上,能够理解父亲当时陷入的精神危机。他批评财富的罪恶,自己却坐拥数十万资产;他赞美普通劳动生活,自己却住在贵族豪宅里;他指责土地私有制,自己却在萨马拉草原买下了八千俄亩的庄园。“我们坐在温暖的房屋里,而现在路上就有冻死的人;我们吃各种肉饼,门外成千上万人因为饥饿而浮肿或死亡。”一位人道主义作家的良知,必然让他对自己发出这样的拷问:我怎么可以一边宣扬自己的思想,另一边却不按自己的思想行事?
但在感情上,小伊利亚则明显站在了母亲的一边,他说:“父亲是忏悔的罪人,母亲却没有什么可忏悔的。母亲用自己的牺牲,助推父亲不断前进,结果不知不觉间,她的思想与观念落后了他很多,这不是她的错。父亲具有强大的道德力量以及世界声望,母亲就是个平凡的女人,具有女性特有的保守本能,想为自己和后代筑一个巢并守住它,这有什么错?”
不可避免的,托尔斯泰把一腔怨气和怒气都撒到了别尔斯头上,他们开始了漫长的互相折磨。讥讽,争吵,冷战,分居,随着冲突步步升级,托尔斯泰半痛苦半惊恐地发现:别尔斯不肯有半句服软、半步退让,她已经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别尔斯了。
而对别尔斯来说,她最恨的,就是托尔斯泰要离家出走的威胁。这个家,曾用二十年的温暖,支撑了他的成就,可现在,他却动不动就以抛弃它为武器,向她发动攻击。自己半生的牺牲被辜负,半生的努力也被否定,别尔斯无法排解这种遭到背叛的痛苦。
小伊利亚承认,这样的痛苦实在太沉重,已将母亲压迫得精神变形。比如有一次她患感冒,家庭医生赶来开了药,她却突然跳起来,召集儿女们宣布,医生给她下毒。她还偷偷买过一把玩具手枪,经常在夜半时分,毫无目标毫无理由地从气窗向外射击。
对于这种神经症状况,别尔斯也有自省,也曾尝试自救,她重新研究音阶,像女学生一样去莫斯科听音乐会,但最后,这一切都没有取得明显效果,哪怕只要看到托尔斯泰的背影一眼,她的责备与怨愤之语就忍不住要脱口而出。
引发别尔斯情绪进一步失控的,是她收到消息,有一些“托尔斯泰主义者”,也就是托尔斯泰的拥趸和朋友,一直在劝他秘密立遗嘱,声明放弃作品版权。
对此,别尔斯无法接受,她后来在自传中这样写道:“我们之间艰难斗争的可怕时期来到了。”她披露说,为了瞒过她,托尔斯泰与朋友们会躲进树林里密谋,因为有密谋,他就不免心虚,以至于“他已经不能平静地注视我和孩子们”。别尔斯当面逼问放弃版权的打算是否属实,托尔斯泰永远都是沉默以对,一言不发。别尔斯绝望地写道:“我感到恐惧且不幸的结局在等着我们。”
1905年,一家人在亚斯纳亚·波里亚纳庄园
很难说这只是一种预感,因为恰恰是她的举动,加速了结局的到来。1910年10月28日凌晨两点,别尔斯正在书房里像个盗贼一样偷偷翻看托尔斯泰的日记,试图寻找他放弃版权的蛛丝马迹,被起夜的托尔斯泰抓住了个现行。没等天光大亮,托尔斯泰威胁成真,离家出走。
出走发生在这一天,几乎带有强烈的宿命感,因为28一向是托尔斯泰的秘密数字。他生于28日,第一本书出版于28日,第一个儿子生于28日,儿子的第一个婚礼也举行于28日。因此,别尔斯与儿女们都知道,选择28日出走,意味着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但托尔斯泰并没有走远,直接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站长的小房里病倒了,数日后即溘然长逝。
托尔斯泰临终前离家出走,是俄罗斯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著名事件,大部分人采信“托尔斯泰主义者”的说辞,把一切罪责都推到别尔斯的头上。
但在小伊利亚看来,父亲负气出走,固然有母亲的因素,但更重要的,还是他为了维护自身尊严而做出的最后一搏。说捐家产,实际上没有捐,却享受着好名声,这个矛盾一直在焦灼着他的心,因此,至少在离开人世时,没有家产在周围环绕,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一种道德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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