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里藏着金庸埋下的人设

我幻想如何长大 平凡又快乐
比说起来复杂
散落在海角天涯
放开那些深爱着的人啊

——张碧晨《今后我与自己流浪》

《哪吒》终于在北美上映。

这部票房直逼50亿的国漫，从商业价值来说，足以影史留名。它当然是好的，无论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视觉特效，还是人物含颦蹙眉的细节表现，都超越了近几年几部口碑不错的国漫，几近封神。

可是，它可能也没那么好。

从一部电影的最基本——故事来讲，说不上是有新意的好故事。它采用典型的好莱坞英雄主义加迪士尼制作，充溢着一贯的个人主义精神套路。

叙事逻辑很简单：出生，历劫，归元。

哪吒衔魔丸出生，在一系列又温情又鬼马的成长经历后，渡过三年之劫，虽然肉身毁灭，但魂魄尚存，等待进入下一个轮回。稀松平常的故事。泱泱千年，随便找一个上古神话：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以及后来石头缝里蹦出的美猴王，都包含这样的逻辑。

但让人回味的，是人物的刻画。

所有人物都在一个宏大的话题下展开，是为“命运”。《哪吒》讲的就是对抗命运。其中最经典的台词，便是哪吒与龙子敖丙在终极对决时喊出的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决定！”

万千年轻人为此燃爆，感动落泪。中年人却低头沉思：

这个哪吒，我在哪里见过？

在金庸的小说里。

哪吒不信命？

他才是有命有运的那个人

哪吒命不好。

这是哪吒的人设。因为师父太乙真人的疏忽和师叔申公豹的暗中捣鬼，本来是灵珠的他，却成了魔丸。陈塘关的百姓从一开始就拿他当妖怪，更别说只有三年命途，就要遭遇天劫。

一出生就不被认可，一出生就被指向生命结束的那一天。这么看，确是悲惨。

其实不然。要我说，哪吒才是有命有运的那个人。

一来，尽管出生跟他开了个恶毒的玩笑，但魔丸到底不是凡间物，哪吒的聪明伶俐、体魄过人，多是魔丸赋予，所谓祸兮福所倚。

二来，他有幸生在李靖家，母亲天真性直，父亲有爱担当，是人间不可多得的最好的原生家庭，他的生命里，不缺爱，不缺理解，更不缺庇护。

第三，尽管陈塘关的百姓不认可他，但这都是不相干的人，其实只要他不在乎，根本算不得什么，而他命里除了有好父母，还有好师父，有人生得一足矣、能为知己者死的挚友，这不是好命是什么？

也正是这样的好命，让他能在父母和师父、挚友的帮助下，习得法术，改掉暴戾，渡过劫数，为众人接纳并敬仰。这不是好运是什么？

这样的人物，在金庸小说里便是黄蓉。

她生于康足的武林世家，天生冰雪玉质，尽管母亲早逝，但黄老邪对她的爱一点不少。后来遇到郭靖、七公、老顽童、一灯法师，各个都拿她当宝贝，路途虽有小惊小险，生命仍然大开大放，小妖女最终长成了丐帮帮主、郭夫人。

可以说，哪吒和黄蓉，虽说算不上占尽天下好处，可蓁蓁都是有命有运的人。

也正是有命有运，他们才能一直拥有恣意的人生啊！

敖丙苦孩子

一出生就是个中年人

多年以后，敖丙回想起一生中最快乐逍遥的日子，该是在海边和那个烟熏妆、大白眼、混不吝的男孩子，一起打怪踢毽子的那个黄昏吧。

可我在想，敖丙还有没有多年以后？

在最先的封神演义里，敖丙是在哪吒闹海时就被哪吒抽了龙筋，魂归封神台的。尽管电影进行了全新的改编，但是，如果有后续的话，敖丙，能安然地活下去吗？

敖丙是个苦孩子，他背负的东西太多太沉重。

他没有童年，没有少年，一出生就是个中年人。整个龙族复兴的秘密和希望，都扛在他孤零零的肩膀上。他没有母亲，唯一的父亲整天在说的就是族群苦海，解脱大义。而他的师父，也只是把他当作助自己成为金仙的工具。

最悲怆最逃脱不掉的是，最后，龙族每条龙都忍痛拔下自己身上最坚硬的龙鳞，给敖丙披了一件万龙甲，看似是给他一个坚不可摧的防护，但何尝不是血淋淋的情与道义的绑架和胁迫。

龙族似炼狱，苦海泛爱恨。

在世间，谁能逃避命运？

敖丙的命运，就像那句话——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这是1966年，陈世骧先生写给金庸的一封书信中对天龙八部的评价。短短八字，万语千言。而在这里提起天龙，也很切题，因为人人都知道，金庸几部最著名的长篇里，射雕写侠，神雕写情，倚天写仁，天龙，写的就是命运。

那么，敖丙的命运会让你想起谁？

慕容复。

天龙里，慕容复算不得正面形象，可他与敖丙一样，其实是个可怜人。他出身于武林世家姑苏慕容，真实身份，是于五胡十六国时期入侵中原、并建立多个“燕国”的鲜卑族贵族慕容氏余脉。这个没落的天潢贵胄，连名字都时时提醒他，一生的使命无他，就是要复国称帝。然而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最后落得个疯了的下场。

众多对慕容复的评价中，我以为倪匡最中肯：

“（慕容复）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目的，委屈求全，牺牲了一切人生的乐趣，忧心忡忡，寝食不安。世上尽多象慕容复这样的人，目的各有不同，作为则大体相类。慕容复是下下人物。”

当然，敖丙的人设不似慕容复那般无情，他是个有情有义的正面形象，可正因此，他更不可能只为哪吒的一句话，就扭转了一生所要承载的道义、放弃整个龙族的未来，势必是在其中百般煎熬，不得解脱。

所以电影这里，显然不能自圆其说。

所以，我觉得即便有续篇，要使故事有更合理的发展，那么，非死即疯，才是敖丙最有可能的结局。

但我依然感动于敖丙生命中最好的时光，那个落日黄昏下，和扎着小鬏鬏的少年一起，一天便是一生。只是，这和慕容复后来“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一样，都是一场梦。

伤心一觉兴亡梦。但愿长醉不复醒。

别怪申公豹

他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苦

整部电影有一个故事前提，元始天尊把监督灵珠魔丸转世的任务，交给大徒弟太乙真人，而不是给了申公豹。这才有了后来申公豹偷龙转凤、倒换灵珠魔丸的故事，才有了整部电影叙事的起点。

但是，你是否想过，如果元始天尊从一开始就把灵珠魔丸交给了更勤勉的申公豹、而不是糊里糊涂的太乙真人，后来的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

所以，跟命运抗争的，岂止是哪吒？也有申公豹啊！

申公豹是豹子精修炼成人，长得不帅，还口吃，比起他那个圆滚滚一脸喜兴的师兄，他从没有被师父元始天尊“看到”过。尽管修炼得勤勤恳恳，却依然为妖精的出身而受到歧视，得不到重用，一辈子进不了十二金仙。

穷通有定，出身就是申公豹的原罪，无论多努力，都改变不了命运。“人心中的成见就像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也休想搬动。”他对徒弟敖丙的这句话，道尽了历尽千帆的苍凉。

可他还是不甘心，还是费力挣扎，正途被封死，就走不择手段的邪路。他偷灵珠帮龙族，逼着敖丙去活埋陈塘关，都是为了自己能取代师兄太乙真人，能被师父看到，能位列金仙。

然而，屠龙的少年自己变成了龙，他终于成了最坏的大反派。

在金庸小说里，同样有个为出身所累的人，他便是杨康。

杨康亦是可怜之人。

他出生在宋金对立的当口，他和郭靖一样，都有国恨家仇。但金庸给了郭靖更多的空间，来成就他的侠之大者，郭靖也愿意顺势背负使命前行。但杨康从没有这样的机会，命运让他从大宋的子民变成了金国的小王爷，这个身份一开始就让师父丘处机颇为不齿，穆念慈虽然爱他，也视之为洪水猛兽。十八年后烟雨楼一战，他不战自败，从此一路众叛亲离、身败名裂。

对于小王爷的身份，杨康看似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但他全然是为了荣华富贵吗？命运站在黑白两端给了他个狠狠的捉弄，他一生对自己出身的迷茫和纠结，不是郭靖能懂的，穆念慈也不会懂，丘处机更不会懂。杨康其实和申公豹一样，出身是摆脱不了的原罪，他们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杨康死了，申公豹最后的结局大概也不会好，我想，用《哪吒》片尾曲里的两句歌词形容最适合他：

在期待后失望，在孤独中疗伤。

太乙好巴适

他活成了我想成为的样子

对，就是那个讲一口川普的胖子！

他好吃贪酒，走位风骚；爱开玩笑，善于自黑；得过且过，难得糊涂；面子不重要，打不赢就跑；对人对事都不太放心上，不用力、不强求；随心所欲行之于表，行侠仗义藏之于里，关键时刻不惜损失几百年道行，该出手时便出手。

巴适！

这样的太乙真人，走进金庸小说里，可以看到无数个影子。

有倪匡说的“上上人物”洪七公。

七公正直，狭义，宽厚，讲朋友情义，重民族大义，具有一切正派人物的优点，但又和道德堆砌起来的郭靖不一样，他率性而为，更有血有肉。

平生最是贪吃，为了贪吃还自断手指，就连甫一出场，说的话都是：“撕做三份，鸡屁股给我！”

生来最是懒惰，盖世武功却懒得收徒弟，为了吃到黄蓉做的小菜才肯教郭靖。

为人最是自然潇洒，耿直可爱，不做作，不曲意，不似黄老邪处处要拿架子。

倪匡说他“一生为人，就是得到痛快两字的真髓……天地之间，自在游戏”。命运于他？好像无所谓了，就连临死前都是和欧阳锋一笑泯恩仇，在哈哈大笑中潇洒离场。真神人也！

有倪匡说的“中中人物”老顽童。

周伯通大抵是一般读者心中最可爱的人物，这个人，到了九十多岁，还要养蜜蜂。不通世务，天真得和儿童一样，所以外号人称“老顽童”。（倪匡语）

心宽体胖，又灵活自如，仅是外貌上，老顽童便得太乙真人几分真传，更不用说行为处事上，有时更如惫赖儿童。为了整蛊黄老邪，在桃花岛上设立各种屎尿屁机关，一旦黄老邪中了机关，老顽童就比过年还开心。而《哪吒》里，太乙真人以屁助哪吒取笔出画，也是一幕搞笑奇景。

倪匡将老顽童置于全真教全体之上，包括王重阳都是不及他的，可也只好评他是个“中中人物”，盖因他和瑛姑之间的纠缠。事情发生之后，概不负责，一味逃避，是典型心智不成熟的弱能表现。

而太乙真人临危受命，却在关键时刻贪酒大醉，又在开启莲花宝盒时连密码都差点忘掉——他其实不是仙，有着我们每个平凡人的缺点，也就只能是个中中人物吧。

不过，反正他也不在乎。

还有倪匡曾为之痛哭流涕的桃谷六仙。

关于他们还有一段公案。先前在报纸上连载《笑傲江湖》时，金庸脑洞大开创作出了桃谷六仙，可后来修订作品时，又觉得这六个活宝太另类，不严肃，于是准备将他们删去。倪匡一听之下，大惊失色，以为万万不可，几乎痛哭流涕，恳求保存桃谷六仙，这才使金庸改了主意。

这桃谷六仙，是同父同母的六哥俩——大哥桃根仙，二哥桃干仙，三哥桃枝仙，四哥桃叶仙，五哥桃花仙，六哥桃实仙。长相都极为丑陋，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是万里挑六。

六人行事乖张，心智若童，最是啰啰嗦嗦，爱打嘴巴官司，又因为智商不高，常常闹笑话。虽然平素疯疯癫癫，却也不失英雄之处：

重信义，为一纸赌约，不远千里闯入华山，只为了带令狐冲去见仪琳；

重情谊，令狐冲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六仙一个比一个急，生怕他死了，纷纷用各自的方法往他身上灌注真力，虽不得其法，也叫人感动；

有智慧，嵩山大会，六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荒谬无厘头，竟也揭穿了左冷禅的阴谋，成功阻止五派合并。

这样的行为从事，是不是也像极了太乙真人？

七公也好，老顽童也好，桃谷六仙也好，太乙真人也好，他们身上都有难得的自洽，难得的对自我的放过，难得的与命运的和解。

也许，这就是我们中年人想活成的样子。

毕竟，青春不会重来，我们早就不得不和心中的少年说声“再也不见”。

当然，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要看到和别人不一样的哪吒，还得你自己去电影院里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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