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柯灵——应是屐齿印苍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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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灵的序文, 不仅是美文, 而且表达了很多对文学、对历史、对社会的真知灼见。譬如在写于1981年的一篇序文《文学没有真空》中, 他指出:“闭关锁国, 思想壅塞的结果,是既看不见世界,也看不见自己,文学上的某些倒流现象就是如此。”在为《中国现代文学序跋丛书·散文卷》一书写的序文《回首灯火阑珊处》(1985年)中, 他对五四以来的中国散文作了深刻而公允的评述,对历史上的一些文学争论作了实事求是的回顾,对个别曾有定论的作家, 他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譬如梁实秋和张爱玲。他这样议论:“嘘气成云, 飞唾为雨, 一窝风的习惯势力长期在我们生活中占着优势。酷爱绝对化, 不承认人的多样, 世界的多样, 事物的多样, 不企求多渠道、多层次、多方位、多形势的多样统一。不相信‘人之向善, 谁不如我’这种平凡的真理。热衷于举世诺诺, 不容一士谔谔。这种宿疾, 该到下决心根治的时候了。”
在为《八十年代散文精选》一书写的序文《梦中说梦》(1988年)中,他全篇谈梦,说古道今,纵横捭阖,思考的却是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跌宕和兴衰,议论之精妙,令人称绝。在《遗落的明珠》序言中, 谈到有人提出“写文学史”时, 他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历史事实是客观存在, 历史记载却出于人为, 官书与野史就大有出入,何况岁月侵蚀,浸漶尘封,蠹鱼为患;时代隔阂,传闻异词,牵扯附会,在所难免。敢于白纸黑字胆大妄为篡改历史和编造历史的, 也大有人在。秦始皇焚书,红卫兵‘破四旧’, 刀兵之劫,文字之狱,还不计在内。考据成为一门学问,正是出于实际需要。占有材料,考核核实,去粗取精,去芜取菁,去伪存真, 推陈出新,还事实以本来面目,正是实事求是的精神。如果确对马克思有点真心实意,似乎大可不必为此杞人忧天。”
他为《周建人文选》写的序文中, 也有振聋发聩的议论:“权位是对人性最严酷的考验。权位成为不少革命者生命的巅峰,到此就开始走下坡路, 或者滑脚飞坠深渊。人一坐上权力的黄金交椅,就会膨胀成为可怜可笑而又可怕的霸王。人在权位的透视镜前面,再也掩盖不住自私、贪婪、卑污的灵魂。”柯灵的文风, 正如他自己所言:“自问或可告无罪的,只是我从来不敢冒渎笔墨的尊严, 阿世媚俗, 自欺欺人。”
在柯灵的序文中,有一篇非常特别, 那是他为自己的散文集《文苑漫游录》写的自序, 题为 《答客问》,用的是和客人对话的形式, 谈的是他对人生和艺术的见解,言谈之中,闪烁着真诚睿智的光芒。读这篇序文,我听到的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真实坦荡的心声。他坦言自己的年老耳聋, 却绝不因年迈而与世隔绝。他并不欣赏“沉默是金”这样的格言,他说:“出于不得已的沉默, 是冒充的黄金, 而且这句格言本身就是对生命的扭曲, 对现实的嘲弄。”他向往真诚透明的境界:“人与人相交, 让心门完全打开, 把灵魂从最隐蔽的角落释放出来, 美也罢,丑也罢, 一丝不苟, 无拘无束地厮见, 自由自在地交流, 那是一种多么令人陶醉的境界!”在谈到头脑僵化这一话题时, 他认为头脑僵化未必是年老的象征,中年人,甚至青年人中也有头脑僵化者。由一位年近九十却思路敏捷、心胸开阔的老人发出这样的议论, 不能不使人由衷地共鸣。柯老说:“我生命的锅炉没有熄火, 爱和憎的感情还在血管里沸腾, 不曾随着肉体一齐老化。这就是我还能写点东西的最大动力。”这挚切诚恳的话语, 正是他的心灵写照。
读柯灵晚年的这些序文, 我沉迷于他大气磅礴的文风、精美幽邃的文字,更钦佩他深刻的见解和坦荡的胸襟。他是一个思想者, 是一个真诚的智者, 他的一生, 是思索的一生, 探求的一生, 也是光明磊落、心口如一的一生。对一个作家来说, 能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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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灵先生受人敬重, 不仅是因为他精美的文章, 也是因为他高尚的人品。柯灵先生是一个作家, 也是一个经历非凡的编辑。他的编辑生涯, 起始于20世纪20年代末,他曾主编过很多报纸的副刊。在他主编的报刊上, 发表过无数抨击黑暗, 追求进步的文章。他从不向反动势力妥协,即便受到死亡的威胁,他也不会屈服。抗战时, 他曾蹲过日本宪兵的牢狱,侵略者的严刑拷问,没有使他低下高贵的头。日伪特务投到报社的炸弹,也没有让他放下手中的笔,在硝烟中, 他继续书写着讨伐鬼魅的檄文。对年轻一代, 柯灵总是满腔热情, 很多作家, 都是得到了他的帮助才走上文坛被人们认识的, 譬如何为、徐开垒、梅朵。梅朵刚开始给柯灵主编的副刊投稿时, 还是个穷学生,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刚刚投了几篇短稿, 便会得到大作家柯灵的关注。柯灵把他请到报社,热情地鼓励他,还把他调来当编辑, 在一个新开设的副刊中委他以主编, 将他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并列。梅朵80岁的时候, 谈起这段往事, 依然激动不已。柯灵当编辑时,他的通讯录中, 大多是年轻人的名字。关心和提携年轻一代, 是柯老毕生的准则。我虽然没有机会在柯老编辑的报刊上发表作品, 但是作为一个年轻的后辈,我也得到了他的关心和帮助。
打这以后, 有了很多和柯老接触交流的机会,每次和他交谈, 总是获益不浅。柯老著作等身, 德高望重,可他谦虚平和, 从来不摆大作家的架子。虽然年长我四十多岁, 但他不以前辈自居,而是把我看作朋友。他多次说:“ 我们是朋友。”有一次我去看他, 送他一盆吊兰, 挂在他书房里, 以后每次见到他, 他总是说:“ 你送的吊兰长得很好。”冬天, 他的家里很冷, 吊兰无法过冬。后来谈起这棵冻死的吊兰时, 他摇着头, 歉然地微笑着对我说:“唉, 对不起, 没有养活它。”一个前辈, 如此珍惜年轻小辈的友谊,我非常感动。
柯老过的是极为简朴的生活,家里除了四壁书柜,没有任何奢侈的生活用品。夏天没有空调, 冬天也没有取暖的设备, 后来虽装了空调,可他们也不常用。冬天去他家, 他都穿着厚厚的大衣。他和夫人陈国容先生两个人身体都不好, 家里也没有年轻人照顾,老俩口相依为命, 互相搀扶着走在夕阳道上。陈国容先生腿脚不便, 还要自己买菜做饭。客人来了, 倒一杯茶, 她的手要颤抖好一会儿。每次去看望他们, 我心里总是很难过。不要说是这样一位享誉世界的大作家,就是一位普通的年过八十的老人, 生活的质量也应该更高一些。
1993年春天,浙江的《江南》文学杂志举办“江南散文大奖赛”,请柯老和我当评委。那年秋天, 浙江的主办单位请柯老夫妇和我们全家一起到南浔出席颁奖会,为获奖者颁奖, 顺便游览这江南古镇。在柯老的晚年, 这样的旅行是非常难得的一次。在南浔, 我有机会好几天和柯老朝夕相处,聆听他的教诲。
柯灵夫妇
柯老谈起了20世纪30年代他在上海的一些往事,也谈到“文化大革命”中的许多人和事,那些充满了惊涛骇浪的岁月, 在他恬淡的言谈中,化成了过往云烟。有人说,回忆是老人的财富, 爱回忆是老人的特征。柯老却不是那种沉缅在旧日往事中不能自拔的人,他对我说:“过去的事来不及去想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他在酝酿他的《上海百年》, 在构思他的散文新作, 即便是旅途中,他也在沉思。陈国容先生告诉我:“柯灵耳朵不灵, 听不见别人说什么, 耳边清静。这样也好, 他可以专心想他自己想写的文章。”
一个老人,在80岁之后依然思路敏捷,文思汹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停止写作, 不断地创造出令人叹服的作品,这是一个奇迹。柯灵先生确实是中国文坛的一个奇迹。在我的印象中,柯灵先生从来是思绪清晰,言谈中流溢着智慧。他似乎不曾有过闲暇的时候, 每次见到他, 他总在写作或者读书,即便是住在医院里,他也不会放下手中的笔。他最后一次住院,长时间处在昏迷中。在生命的最后一个多月,是他这数十年来唯一一次放下笔来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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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九龄
责任校对:烟波浩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