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行思 | 冬冬看法国⑤法国农宅协会【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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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冬于2017年7月采访了法国农宅协会秘书长让·埃尔南德斯（Jean Hernandez）先生【巴黎六大科学博士，地理学专家，法国地理科学研究中心荣誉教授】，本文内容根据采访和相关信息整理而成。

法国农宅协会（MPF: Maisons Paysannes de France）创建于1965年，至今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是法国国家认可的具有“公益”（utilité publique）属性的协会之一，也是法国遗产保护相关组织中技术性最强的一个协会（图1）。

图1  农宅协会巴黎总部的铁皮门牌非常朴素

资料来源：作者拍摄

协会的主要宗旨有三：一，抢救和保护传统农宅并根据所在地域的不同条件对其进行维修、修复；二，保护农宅周边及其所在聚落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三，推动高品质的当代建筑融入所在地区环境^[1]。

1  背景：法国的“下乡热”与城乡流动

协会是由一小群从巴黎等大城市来到乡村，想要在乡下构建第二居所的人们，出于对法国乡村传统的热爱和对乡土建筑技术的尊重而发起组建的，今年已70多岁的秘书长爷爷就是其中之一。不同于很多保护历史建筑的遗产类协会专注于挂牌遗产，农宅协会针对的是处于乡村地区、具有传统乡土建筑遗产价值、却没有被列入遗产名录的大量乡村小农住宅，以及其周边的农庄、谷仓、大烤炉（面包）、鸽子笼……等附属建筑。

在法国，“小农”【paysan，与之对应的现代大农场经营者则被称为agriculteur——农业生产者】主要指19世纪之前【现存的主要是16—18世纪——受访者】、农业机械化和专业化之前的农民。小农住宅是农业社会生活方式的结晶。法国在二战以后大规模快速城市化，乡村地区出现了严重的空心化，加之1960年代开始的农业土地整理【remembrement，通过国家干预和相关技术将小块农田整合为大块农田，以适应规模化生产同时减少生产者数量的过程】和农业机械化、工业化加剧了这一状况，同时建筑工业化与现代化材料的应用导致了乡土建筑的衰落。

二战之前大部分法国农民都是生活在农村社区里，过着相对封闭的生活。1960年代之后，法国乡村地区基础设施水平逐渐提高，网络、电视、汽车等元素使得乡村地区的生活方式与城市基本相同了。随着城市化进程和乡村怀旧情绪的浮现，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具有一定历史文化传统和自然景观资源的地区，一开始是为了开辟第二居所，之后逐渐有一部分扎下根来变成第一居所居民，融入村落中【从1960年至今仍然存在的村落中，至少一半的村民是新迁入的外来居民——受访者】。这些人普遍没有建造房屋的技能，雇佣专业建筑师又需要承担高额的费用，农宅协会的主要会员就是这些从城市来到乡村、因为热爱乡村遗产和传统地域建造方式而购买、修复、改建农宅的人们。

2  协会工作内容

协会的主要目的，是让那些从城市进入乡村地区生活的人们在拥有舒适条件的同时，学会和继承乡村地区原有的建造工艺技能，建造具有地域适应性的乡村住宅，同时促进可持续发展和环境保护。

工作目标包括:（1）唤醒人们保护农宅建筑和乡村景观这一国民遗产的意识，保护遗产以留给后人；（2）为协会会员和所有公众提供尽可能多的关于上述建筑遗产及其修复潜力的信息；（3）从地方政府获取相关法律工具和必要规范，修复老房子、控制新建筑风貌并融入原有环境，以及自然保护；（4）通过协会的各地分支机构，利用尽可能多的方式参与项目咨询，如有必要，参与每一个修复改造和保护的项目实例^[1]。

围绕这些目标，协会具体的工作在总部和各个大省的分支部门两个层面上完成。

一是巴黎总部。工作内容包括协会日常维护（包括接待预约前来的公众，提供图书馆藏、期刊和技术手册等在内的信息服务，同时每两周邀请年轻建筑师为大家展示如何利用当地做法完成农宅修建），提供各大区的基础资料和由协会编制的技术档案，覆盖全国的咨询服务，对外组织联络并参加相关沙龙、市集，发起“法国农宅—乡村遗产”杯全国农宅建造比赛，发起相关会议和研讨等，同时出版季度刊物《法国农宅协会》。这份协会季刊的主题包括地域建筑、建筑修复建议及相关案例（来自于每年获选评奖的项目）、传统技术和材料、自然材料和人工材料研究、传统建筑做法、景观与环境研究、地方政策、高品质新建筑研究、国际案例等，同时不定期地总结展示全国性的协会工作和活动（图2）。

图2  季刊《法国农宅协会》，涵盖从建筑修复技术到传统村落保护的各种乡村遗产主题

资料来源：http://www.maisons-paysannes.org/boutique

二是各个大省分支机构。条件允许时，在建造现场为会员提供建筑技术和美学顾问（在房屋业主的邀请下进行农宅现状诊断，之后提供相关技术服务，包括从规划设计到建筑材料选择等多项内容），提供各大区的基础资料及由协会编制的技术档案，举行乡土建筑认知参观，发起相关会议等，积极参与相关沙龙、市集，并举办农宅摄影展览等在地文化活动，使人们发现和认识农宅建筑的意涵、审美、建筑功效以及其他各个方面的价值，激发人们参与保护工作的热情。

3  “公益”协会与乡土建筑技术网络

法国于1901年立法规范协会组织，至今有超过130万个活跃的民间协会组织（数据来自法国国家统计局INSEE）。对于被确证为维护公共价值和利益作出贡献的协会，中央政府会颁布政令，认可为“公益协会”（association reconnue d'utilité publique）。1985年农宅协会得到了此项认可，不仅为他们获得了更多财政支持，同时大大提升了协会的知名度和影响力。目前在法国遗产保护领域共有八个协会被中央政府认可为“公益协会”【除农宅协会，还有历史宅邸协会（La Demeure Historique）、遗产与环境协会（La Fédération Patrimoine Environnement）、城墙保护协会（L'association Rempart）、法国艺术拯救协会（La Sauvegarde de l'art français）、法国视觉景观保护协会（La Société pour la Protection des Paysages et de l'Esthétique de la France）和法国老房子协会（Les Vieilles Maisons Françaises）】。这八个协会在国家政府制定相关政策时会受邀参与讨论，并且在国家部委和科研机构发起的项目中发挥重要的实施和落地作用。比如2016年底，在环境部制定建筑外保温规范的讨论会上，G8【对以上八个协会的统称】就联名反对要求老房子和乡土建筑采用与新建筑相同的保温规范，他们认为，1948年以后法国的现代建筑大量使用混凝土和水泥，而1948年以前修建的老房子由于使用传统祖法，很多不需要做保温层，建造方式决定了它们自身具有适应和调节温度的能力，他们还制作夸张的漫画向公众表达这种态度——给乡村教堂周围画上几层保温板。最终G8的意见得到了环境部的采纳，对建筑保温要求的规范只适用于现代建筑，对传统材料和做法的建筑将出台新的要求。

在法国国家认可的八个与遗产相关的“公共利益”协会中，农宅协会是唯一一个具有鲜明技术特长的协会【上述其他七个协会均以不同对象的遗产文化传播为主要工作内容】。50多年来的乡土建筑技术资料和历史文档也成为协会最重要的发展资源。目前农宅协会的技术体系涵盖了三个方向的多个项目：建筑节能方向，建筑、景观与地方发展方向【包括农业建筑与景观建筑设计、法国乡村网络（Réseau Rural Français）等机构的相关合作项目等】，建筑材料、做法与规范方向【如推进就地取材、鼓励使用来源具有生态可持续性的建筑材料、编制消石灰灰浆技术规范等】。每个方向的工作都通过具体项目完成，各个项目在背书、信息、传播和网络构建等多个层面都得到其他相关国家机构和专业协会的支持。以建筑节能方向的“老房子热工改善项目”（ATHEBA: Amélioration THErmique du Bâti Ancien）为例，该项目是法国环境部与科学院联合进行的一项老房子热工性能调查研究的后续项目，农宅协会参与了前期研究，在后期则是主要负责机构。这个项目由法国住宅与生态可持续发展部、文化与传播部和法国遗产基金会共同支持，旨在为老房子和老农宅中的热工改造项目提供一整套信息和培训支持，以帮助其符合环境友好、建筑节能、遗产保护等多个目标（图3）。

图3  “老房子热工改善项目”技术文件（部分）

资料来源：协会发行的资料节选

项目按受众分为两个部分：公众部分和专业人士部分。提供给公众的是一整套技术信息文件，包括“认识老农宅和老房子”“当代法律和规范对新建、改建和出租项目的要求”“在项目中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等内容。提供给专业人士（主要是建筑师）的是一个2~3天的培训项目，包括改造目标、法规要求、建筑设计方面的原则及相关建筑材料的应用等内容。专业人士的培训组织还得到法国建筑师协会、遗产建筑师协会和“建筑手工艺者与小微企业协会”的支持。

由此可见，通过在技术层面进行共同的科学研究、资料整理、信息服务提供、培训和实践互动等环节，农宅协会在纵向上与不同层级的乡土建筑遗产保护机构组成了紧密的技术网络，共同实现技术的传承和发展（图4）。

图4  技术资料汇编，分为按大区划分的各地技术汇编和按主题划分的技术分项汇编两类

资料来源：左图来自法国农业协会网站^[1]，右图为作者拍摄

除了特殊主题的培训，农宅协会在各地的分支机构还可以根据需求随时为当地建筑专业团体、遗产保护机构、地方政府和其他协会组织相关培训，不定期为建筑领域的老师和学生以及想要修复自己农宅的业主设置体验实习。包括建筑消石灰粉的使用，对石材、砖材、木筋墙、柴泥、胶泥、黏土等材料的运用等。通过技术分享，横向地与相关人群结为行动网络。

4  组织和运作

目前协会有巴黎总部和85个地方部门，几乎每个大省都有一个地方部门（截至2017年，法国共有101个大省），地方部门的协会成员都是在总部培训后进入地方部门工作的。所有工作人员里，一共只有2位合同聘任制的员工，其他550位工作人员都是志愿者——这其实是在全国范围内对农宅有热情和有专业能力的人之间建立了一个互助网络。

协会的组织方式决定了虽然工作框架统一一致，但具体实施在各地有所不同，取决于当地志愿者本身的热情、特点、专业能力和社会资源等。目前协会工作最丰富、活动最积极的是位于卢瓦尔河谷地区的协会，不光因为这里的志愿者更加积极热情，也因为此地具有悠久的农业历史和乡村遗产，以及深入人心的遗产保护意识。

2017年协会有8000多名注册会员，主要的财政来源是会费，会费根据每个入会成员的要求（比如是否订阅杂志等情况）每年37~70欧元不等。会费收入的一半归全国总部作为宣传活动经费，另一半留在每个大省作为当地具体工作的开展经费。

会员中除了乡土建筑的新业主，还有很多专业建筑师、当地技术工人、有经验的老业主等，会员间可以分享技术信息和遗产保护与修复经验，甚至传播遗产文化和故事等。

5  借鉴：乡土建筑遗产保护的社会资本建构

尽管法国自有其社会体系的特殊性，如农宅产权私有、社会成员流动性较强、乡村遗产价值得到广泛认可、参与协会组织在个人层面和国家层面得到鼓励等【参加协会的法国公民，其所交会费和捐赠的30%可以抵扣等价的个人所得税】，我国与之并不具有完全可比性。然而法国农宅协会展示了一种乡土遗产保护与传承的前景，即在多个层面构建横纵向的乡村建筑遗产保护的社会资本和网络。

我国已进入城市化拐点，出现城市人口进入乡村改建农宅的热潮，大量景观良好、建筑历史和文化丰富的传统村落成为热点地区。然而，由于乡土建筑做法传承不力、本地工匠缺乏、地方性材料获取困难和遗产建筑师稀少等原因，经常出现无视乡土传统和生态可持续要求，以媒体传播为目的的所谓“爆改农宅”等现象；同时，挂牌遗产受到的保护较为严格，而大量具有乡土建筑价值却未挂牌的遗产更加脆弱和难以保护，但它们很可能就是未来的挂牌遗产，稍不留心，就在改造中失去了价值。

乡土建筑遗产具有地域范围广、种类多、特色强、技术传承人群小等特点，其保护需要社会各方面的投入，通过提高社会自治能力、提供社会资本和社会网络构建的制度支持、鼓励本地技术力量参与信息整理与传播共享、提供乡土建筑技术培训、为由城市入乡的人群提供本地乡土建筑技术建议，构建社会资本与社会网络，使乡土建筑遗产及其建造文化得到全社会的共同保护与传承。

文中关于农宅协会的基本信息来自对农宅协会秘书长的采访，在此表示感谢！

参考文献

[1]http://www.maisons-paysannes.org

[2]https://fr.wikipedia.org/wiki/Maisons_paysannes_de_France

作者：范冬阳，巴黎政治学院城市规划硕士，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博士研究生，巴黎拉维莱特国立高等建筑学院访问博士生。[e-mail]

下期预告：欧舒丹地区的传统村落

延伸阅读

编辑、排版：张祎娴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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