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图中的帝都——舆图出自谁的手?
印制地图是一件青史无痕的小事,经手人也一定是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过这件小事发生在一个大时代,小人物背后总是站着左右乾坤的大人物。钱穆老师治二十五史,告诉过我们一个他的结论,就是中国史上第一等的大人物,多出在乱世衰世。中国历史之所以能一盛一衰,一衰一盛,正是因为在乱世衰世有人物,下边才开创新时代。清末民初可以算中国近代特别的乱世衰世。调查《最新地图》出自谁的手,关键要明白有哪些大人物可能插手此事。
新政时代的政坛活跃着四方势力,即保皇-新政派、维新-保皇派、维新-立宪派,最后是共和-革命党。四派都各有出类拔萃的代表人物,潜心一意地奋争“救国”“强国”。他们是不是均有可能把光绪皇帝的通谕带到东京,印制在地图上,为帝国给自己动手术摇旗呐喊呢?
先来查查革命党,孙中山先生是这一派的精神支柱。毋庸多想,他们最没有可能干这件事。30岁之前,诚如黄宇和院士所考证的,孙中山在夏威夷与香港受到英式教育,法治概念对他有深刻影响,其思想历程经历过改良、革命、改良、革命等多次转折。但是30岁之后,他已坚定走上革命道路。他一生中三次来到北京。陈溥曾在《北京青年报》上登过一篇短文,讲28岁的孙中山1894年第一次来到北京,也是满清垮台前他唯一的一次帝都行:
“当时甲午战争爆发在即,但北京仍在大肆筹备慈禧太后六十大寿。从西直门到颐和园沿途要搭建经坛下谕特简五大臣分赴东西各洋,考察政治,戏台、牌楼等景观,为庆寿花掉白银219万两。孙中山后来回忆京津之行时说:‘最后至北京,则见满清政治之龌龊,更百倍于广州。’更坚定了他推翻清廷以救中国的决心。”
辛亥革命前,孙中山的救中国梦是驱除鞑虏,铲除满清,建立中华的共和国,他搅得大清最后20年没有一日的安宁。“十年新政”立宪、议会、选举,不曾一日动摇过他的决心。梁启超说:“革命党者,以扑灭现政府为目的者也。而现政府者,制造革命党之一大工场也”。如果要把什么口号印在地图上,那一定是“革命”,而不是皇帝的圣旨。
图1:顺虎坊路到南横东街东口,旧日有中山会馆,如孙确实到过京城,可能下榻于此。
看来《最新舆图》的经手人,不必在革命党人中查询。
再说维新-改良派。昔日“戊戌变法”失败后,他们逐渐自成一支,以1898年流亡到日本的梁启超为首。1905年,也就是皇上谕旨,特简五大臣分赴东西各洋考察政治的那一年,梁启超时在日本,正与革命派的干将胡汉民、汪精卫进行笔杆子大战。他当时的政治理念,是要通过一个逐步调试的改良过程,启发民智,最终帮助中国走上现代之路。他强调了二十世纪世界之争,“不在腕力而在脑力,不在沙场而在市场。”孙中山的暴动、暗杀式革命,他不能苟同,革命后的政府将土地收归国有,节制资本,也不符合他经济救国的主张。
提到北京和那里的朝廷,梁启超肯定比孙中山注入了更多的感情。拜中国科考带来的机会,梁启超18岁就踏足京城,他在这里参加会试,结婚生女,在这里和老师康有为一起上书光绪皇帝,创办“强学会”,一起掀起“戊戌变法”的惊天大浪。宣武区有个旧广东新会会馆,在粉房琉璃街115号,那里留下了清季新会梁启超的足迹。这座会馆现在被列为旅游景点,但热度排名很低,默默无名。
任公晚年自言,我一生的奋斗,都献给了“爱国”“救国”。但他的国,不一定要与君主以至于满清的皇帝立马一刀两断。因为他厘清了西方的国体与政体的区别,明白强国的枢机在于权力的分开掌握与监督运用。1906年,他几乎要被大清“新政”所蛊惑了,曾说过“今夕见号外,知立宪明诏已颁,从此政治革命问题,可告一段落”。他还写了《开明专制论》,公开认为清政府表示愿意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实立宪之过渡也,立宪之预备也,此国家进步之大顺序也。如果《最新舆图》出现在这两年,只看“立宪”这两个字,还真有一丝丝的可能,得到了“右”翼改良派的援手。
但是到了1908-1909年,改良派的参与就是万万不可能的了。梁启超通过《政闻社》提出的政纲,要求实行国会,责任政府,厘定法律,司法独立,地方自治,中央限权,慎重外交,保持对等,等等,已超出大清政改可以接受的范围。结果在日本的立宪派引火烧身,喉舌被官府强制关闭。国内的立宪派也极为愤怒宫廷拖延敷衍的恩命,一次一次上京请愿,群情汹涌。请愿的目标,是“乞速开国会”,也就是加速立宪进程,有的提以两年为限,有的提三年召集为成。“国会不开,国将不国”。想象在光绪身后,这些人为朝廷九年预备时间表印彩图、做宣传,兑换空头支票,那才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没有接轨的道岔呀!
不必为地图之疑去约见改良派人士,也罢。
那么,旗手为康有为的维新-保皇派呢,他们的队伍里会不会有人出力,牵线搭桥,找到神保町的东新社?与梁启超相比,康老师与光绪皇帝的私人交谊要深厚得多。戊戌变法失败之前,他打着的旗帜是“维新派”,但1898年以后,大旗被别人扛走了,1902年后,“新”这个字连朝廷政敌都高举高打,不再是康氏的专利。他为自己贴上的新标签,是“保皇”,因为他把中国变法图存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光绪皇帝能像明治天皇一样,重新上位掌权。不幸的是,保皇派手中既无英国爵爷的封建实力,也没有日本藩王和武士的实权。书生只靠一张嘴一片忠心,唤起一群皇粉拥趸,百无一用。
《最新舆图》上有两个小地址,与维新-保皇派最有关联。一个就是位于宣武区米市胡同43号南海会馆。查康有为断断续续在京16年的活动,都离不开这个地址。还有一个四合院,也在宣武区,是南横街11、13号的粤东新馆,康海外出走后,这里仍留下他的弟子进进出出的身影。他们中间会不会出了某位君子,把新图带到东京,精心复排,为先帝的政治遗嘱和既定方针,做了一张宣传广告?
图2:宣武区的米市胡同和南横街一带,粉房琉璃街附近,保皇派的据点。
这并不有悖于康有为流亡时的政治立场。他在海外的政治组织先是叫“保皇会”, 后来改为“帝国宪政会”,他写了《大同书》《官制议》。朝廷内外都有人议论,新政实施的措施,不少就是就是照抄了“百日维新”时康有为递交给皇上的奏折,或是他流亡中发展出来的思想。用一张地图来表示自己的立场,继承遗志,不羁是继续推进帝国宪政的聪明手段。
但这个假设大概也不成立。康有为是帝王师,他看上的是光绪手中的政权,是文人救国之志与皇权后盾的结合。要传扬立宪的思想、路径指南,印也得印康圣人的语录,或是他起草的圣旨,哪能是这来路不明的通谕? 更何况,通谕中的第一句话让康党看着就来气:“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变法不就是葬送在她手里,国运不就是她在糟蹋?保皇派绝不会认同为她身后留名!
把保皇党在地图制作者的候选名单上抹去吧,就像20世纪抹掉了地图上南海会馆的遗迹。实话说,百年前,这个小地方平淡无奇,从未在地图上露过面。百年后,它的幸存、消失与保护,却引起了人们议论纷纷。在脍炙人口的《城记》一书中,王军先生开篇讲的第一个故事,是1998年9月24日,几个来自四川兴文的庄稼汉,正抡圆了铁锄拆掉一处房产,那正是可能贴过《最新舆图》的一堵墙。散落在他们脚下的断梁瓦砾,曾见证过这样的历史时刻:
“1898年4月17日,新馆的院子里挤满了二百多个读书人,康有为振臂高呼 ‘吾中国四万万人,无贵无贱,当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如笼中之鸟,牢中之囚;为奴隶,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听人宰割。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变。加以圣教式微,种族沦亡,奇惨大痛,真有不能言者也。’一席话道出亡国真相,众人泪如雨下。”
庄稼汉手上磨出了泡,终于把院子夷为平地。其实那时不拆,会馆的小平房也逃不过十年后南城改造隆隆驶来的推土机。
要说遗迹幸存并得到一级保护的地方,得离开南城这些蹩脚的胡同,回到太后一言九鼎的紫禁城。现在要去查的地方,只剩这里的深宫大院了,因为第四派的大人物,也就是朝廷里的满清新政势力,就活动在那里。除了大权独揽的慈禧太后,和囚禁在瀛台的光绪皇帝,晚清的名臣,如袁世凯、张之洞、刘坤一、岑春煊、端方;皇亲王贵,如庆亲王奕劻,他的儿子载振,光绪皇帝的胞弟载涛、载沣;红顶商人盛宣怀,西学东归的大律师伍廷芳、外交家唐绍仪,等等,都集中在这一派的麾下。他们是不是这张舆图出笼的背后操手呢?图的左边有一段制作者附注的自言自语,一读,后台的关系就清楚披露出来了:
“今见友人自绘此幅,校訾备极,精详而又增饰以彩线,裨观者一目豁然与向有考。而不备者相去何啻倍徙也。略为弁言志之于左。已酉冬幼臣甫识。”
这是在大人物背后的两位小人物,一位是友人绘图者,另一位自称为“臣”,他肯定不但是体制内的人,而且是朝廷命官。我眼前出现了一些人的形象,他们穿着长袍马褂,半光头梳着大辫子,手指留很长的指甲,翻着从左向右排字的书籍,坐在日本夫妇开设的咖啡馆里,舒适自信地看着镜头。一旦回到京城,他们马上会改掉洋做派,自然地点头哈腰,伏地跪拜。《康熙字典》有解,“臣,事君者也。象屈服之形”。这位臣子,食人俸禄,做官保皇,为新政的光荣伟大费点心机做宣传,把圣旨带到东京印在舆图上,名正言顺呀。
这就终于查清了此图原创者与制作人的政治面目啦。图上的其他看点,也就跟着不言自明。譬如,把帝国三位极权人物同时印在地图上,不是过分,只是本分。“幼臣甫识”者,应当是新政改革中的“左”派,他希望看到光绪开拓的事业后续有人,拿八月初一日的“通谕”真当回事。起码,他相信皇历上还会有宣统九年,将来,会有大清皇家议院开张的那一天。
再有,就是图上作为招摇的两杆黄龙旗。它们画在上面不只为热闹,里面大有门道。原来它们依据的是大清的国旗。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是落英,文中介绍了大清黄龙国旗的来路,很清楚。我直接引用在下边:
“中国大概是是世界上最早使用旗帜的国家之一,仅旌、旆、旄、旒、幡、纛等与旗帜有关的字就有一大堆,但是国旗出现得却很晚。其原因是中国的概念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四方万国,都只有称臣纳贡的份,想不到中国自己也要弄个国旗作标志,去与世界各国为伍。直到清末,李鸿章出访各国,仪式上需要国旗国歌,才急忙设法去弄。清朝的国旗,也就是中国的第一面国旗是黄龙旗,实际是黄地红日蓝龙,一开始是三角形,后来才改成与绝大多数国家一样的长方形。这面旗脱胎于满清八旗中正黄旗的旗帜,它只使用了十几年,就跟着中国最后一个王朝一起寿终正寝了。”
图3:大清“黄底蓝龙戏红珠”旗。舆图上的红珠加了花头,但龙尾下摆,红日落地,不是好兆头。
这面旗,在1890年以后大清国际交往中,代表着国家,所以被视为国旗。其实这样的解释,概念上太不准确。中国站在世界舞台上,的确有一个国家定位,但在中国人的字典里,何为国?何为家?皇帝当朝,国家国家,其实是家国。黄地、蓝龙都是皇家的象征,在国内,除一家之外,谁用了谁小心被砍头。西文当中的国家机器(state)、责任政府(government)、聚民为国(nation),在“国家”这个字中是很难分解出来的。慈禧太后一眼看到这旗就满心喜欢,因为这“国旗”看上去不就是“朝旗”吗? 对紫禁城里的人来说,“救国”与救大清皇朝就是一回事。
梁启超可不这样看。1903年,他在美国游历。面对到处飘扬的星条旗,他对三万万人口的中国,没有寓意国民主权的国旗,深感嘘唏。
还有一个看点,是舆图最下面的那句话,“……饷华书社寄售处全国各大书坊”,让人不禁联想到大清国的邮政。此时的西方世界,邮政是与铁路一样重要的国家命脉,邮局是大城小镇里最重要的建筑。大清国1905年才成立了邮传部,直到皇朝倒台,也没有把全国邮政大权独揽在自己手中。英国人1906年在北京修了京奉铁路正阳门东车站,是个西洋建筑,但从来没听说过,帝都曾有神气的邮局大楼。不知琉璃厂的饷华书社,是个什么样的门脸,能接这么大的全国邮购生意。如果许多老百姓关心朝廷筹备宪政,小书社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老百姓上京办事,还真的要买张地图。那些因为新政要去办事的人,更得要知道帝都最近发生的事,与门道的变化。“帝国京师曲巷纷繁”,幼臣甫识会对他们双手抱拳,深鞠一躬,“请君带上详图与向有考”。帝都新近冒出来许多生疏地标,如果您呐无图不知晓,肯定会在胡同里奔波,多跑一倍冤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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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牟超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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