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狗年学会了闭嘴
“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1)
我是在走进大殿的时候,发出那条朋友圈的。
自己早已厌倦了朋友圈里秀恩爱的那套,将心底最私密的事情公开以求认同,简直就是内裤外穿一样的观感。
没想到自己一回到老家,触景生情难以自抑,手痒难奈,发了个动态,惹出许多事端。
或是佛门静地,信号不佳,屏幕还在转圈,突然机身一震,就进来了那个大半年里一直不停拨打的电话号码——
“哈!我终于捉住你了!汉江的木船拍得不错,炊烟也美,汉江在茶镇地一段的野生鲤鱼,最好吃了!”电话那头的他,似乎又惊又喜,一扫往日骄矜,约我见面喝酒。
大殿飞檐上落下的阳光像刀片一样锋薄,我越过门槛,心头一惊。
自从我写出了《西乡》一文,他已经代表家乡父老,多次给予我猛烈问候,甚至多次要求我回西乡了,要约个架。
“来来来,既然回西乡了,就不要门坎猴一样缩着不见,我们也听听你这个世界公民的见识呀!”
我是在摁断电话号码之后,往大殿深处走去。窗外初夏阳光过于明媚,堂内里却是一片昏黑,整个大殿,有如深海,一片哑静。
“大殿漆静,”这是张岱在过金山寺里的感受。张岱是江南才子,语言极尽了江南的潮湿与缱绻。但在我的故乡,这个叫做了西乡的小城,它刚好处在西北最南端的一角,多多少少应该具有一些阳刚之气的吧。
眼睛适应了大殿内的光线之后,我看到了粉壁上一系列的人物画,罗列着祁静一的生平事迹。祁静一慎独静修,过目成诵,其遗训在西乡广为传抄,是这一方水土妇孺皆知的文人、医士。祁静一虽怀异才,却淡泊持志,曾入皇室为康熙帝诊病。皇帝病愈想留祁静一,祁静一却回归民间为劳苦大众行医问诊。远方的圣哲听说了他的事迹,对着西北的天空,说,“此吾心目中之人啊。”
粉壁上的说教却是,我们应该像祁静一从小钻研医学,长大了有机会给皇上看病。看着这可笑而功利的说教,我呸了一声,这时候,就有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苍蝇飞进了我嘴里。
我唾掉苍蝇,知道自己犯了口孽,就坐在鹿龄寺里,开始反思自己。
(2)
现在回想,那个不知道谁打来的电话,第一次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了我的喉咙:
“你是,啊,长河饮马吗?”我看着这个显示为老家打来的号码,知道他故意绕开了我的姓名,而只说出了网名。客气几句,直接说:“你把《西乡》这篇文章删了!我看不懂你写球的是个啥,只看懂了你对西乡发自肺腑地贬低!”
那时候我还很天真,心想自己又不拿作协工资,写篇文章发网上,你还摔了我的碗不成?!你还顺着网线来咬我键盘上飞舞的手指不成?!
不久之后,我已经有了每敲一个键帽,都有敲在虎口利齿上的胆战心惊,当然这是后话。那时的他,语速沉稳,密不透风,一个小时里我没有插上一句话,而非常清楚地让我知道了,自己惹上了麻烦。比如,贪婪和腐朽是无处不在的,不唯西乡独有;而且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的人们不顽愚,哪里的百姓不牙尖势利?把西乡二字换上中国或者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地名,你的文章也都成立。
在这些专门针对我的知识普及之后,还附赠了温馨提示:你还要那么多的亲人生活在我们说了算的小地方:“我们都在为建设西乡努力,你知道我们为编写报表数据,几个大楼的人加班了多少个通宵吗?你什么时候回西乡,我把这些哥几个叫上,让他们告诉你什么是西乡!”
我心里暗爽,狠狠地笑出了声。他听见我放肆地嘲笑,惊了一下,停住了密不透风的话语,尴尬了一会儿,撂下一句“等我当了西乡王,我让你连西乡两个字都不能写!”
我又笑了。帕慕克还被他的黄昏帝国伊斯坦布尔审判和驱逐呢,我背井离乡,颠沛流离,这些年一直漂泊在外面,吃点了人间的苦头,不就是为了离这一团龌龊远一点,不让他们把脏水一再地泼到自己身上吗?
我觉得自己等这一天等得有点久了,胸中有一万句话要喷涌而出,但是时光走马,世事沧桑,新世纪的文明发展至此,他们仍以这种思维来面对人群,让我不由得惊呆了。
那些一直在我的内心里有价值的词句都开始消失,我说不出一句话,感觉到了漫无边际的疲乏占据了全部世界。我毫无力气,在沉默了一些时间之后,知道自己失败了,但仍是不无讥讽地问他,“我还能写点什么?”
“美食和美景,”他认真地说。我立即又哈哈大笑,他一惊,再也说不出话来,随即挂掉了电话。
(3)
不久,他加了我的微信,但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最初的沉默毫不经意地开始了。一个人的沉默,就如同一条船的沉没,失重,加速度地落下,下落不明,无从打捞。连我自己,也对那个陌生的电话毫不在意,后来回想,才知道这是一个写作者无法绕过的危险,是一个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极其危险的暗礁。
倒是他,越来越活跃于朋友圈,要么是坐在会议的前排,仪表堂堂不怒自威,要么是陪同领导视察到了某乡某镇,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卑躬屈膝。又或者是业余时间,狂热地去踢足球,就算是晚上去喝酒唱K,一起的多有官太太,最不济也有陪坐了一圈电视台和县剧团的妙龄少女。
这使得我对这位踌躇满志,风流倜傥的官爷充满了未满足的好奇,我觉得他一定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没想到有一天在朋友圈晒了个正面自拍,尽管滤镜遮颜,油腻的一圈薄发仍是日渐稀薄,倒是一双小小的眼睛里透出大大的疑惑,不依不饶地对盯着他手机的前置摄像头。
原来如此。我无法拿他来对照自己皱皱巴巴的生活,只能随手删掉了他。因为我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许此后再无瓜葛。就像被扫了一闷棍,接着默默自愈。谁的成长中没有被黑过、被揍得鼻青脸肿,然后悄悄站起来,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往下过呢?
事实上,尽管我三缄其口,但自从写出《西乡》一文,微信的传播,使得许多西乡往日的战友和同学都重新建立了联系,我也开始认真起来,重新开始反思我与这座阔别多年,似乎已经毫无瓜葛的小城之间的关系。
我也开始按照这位故乡官员的提示,去写写故乡的美景和美食了。不久之后,有了《穷乡僻壤的人,如果优雅地夸耀故乡》一文。
果然,在公众号里帖出来的第二天,我又接到了这位故乡官员的电话。令人惊讶的是,这次他纡尊降贵,突然好奇起来我的实际生活了:“这篇写得皮干啊,让我猜猜你的职业,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一时语塞。我又想起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头,仿佛是从云端里俯下身子,望向尘埃之中的我,说:“孩子,你看你的脚,沾满了泥巴。”
他仿佛透过迢迢的巴山蜀水,已经看到了我的羞赧,“这篇文章虽然看似在写故乡风物,但在我看来,就是对西乡撤县设市这个伟大愿景,满篇充满了酸溜溜地风凉话,跟个怨妇一样,”
接着放慢语速,推心置腹,有如长者:“你说你,老大不小了,整天在网络上跳天舞地,写那些垃圾帖子,能娶到媳妇吗?”
我汗流满面,无地自容,嗫嚅着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
“话有三说,巧说为妙,”他循循善诱到,“听说你当兵八年,至今都还没有买个房子,为什么不尝试做一些改变呢?”
“请多指教!”
“严格地说,我们都是靠说话,在这个竞争剧烈的世界来求得存活之地的,但有的人飞黄腾达,那是说话的方式不同。兄弟,不瞒你说,我在西乡有好几套房子,去北京上海广州或者其他大城市,也都不怎么需要住酒店,靠的是什么呢?你能不能换换思维,像四川周小平那么写时评,像网络富豪作家排行榜那么写,穿越架空、宫斗盗墓、耽美同文,凭你的文笔,你的锦绣前程会让我望尘莫及!”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我的内心里涌出博尔赫斯的诗句。他不耐烦地听了一会儿,“我完全不知道我在胡说些什么!就算你不那么来写,哪怕是现在立刻闭上嘴巴,处境也会改善许多。”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你应该振作“知道今天是什么年吗?”
狗年。君特・格拉斯说,《狗年月》。在这样的年月里,是该闭嘴了,因为在那些想让你闭嘴的人,不管你说什么,听上去都像疯狗一样的汪汪。
“你不说话,也没有谁当你哑巴,”他语重心长,劝慰我,也是约定我如果回乡了,一定一定要告诉他,他要带我去看看西乡的发展,尤其是我的同学和战友,他们如何在迅速崛起的新城市里,崭露头角,成才成功,发家致富。
(4)
除夕之夜,汉中传来了张扣扣杀人案,几天之后,这个无业游民的名字和故事,已经席卷了整个网络。等人们理清了他的成长轨迹之后,几乎一面倒地开始同情起这个穷愁潦倒的光棍汉。
回望自己八年从军,浑浑噩噩,我们这一类人似乎永远活在一种隔膜之中,困窘和贫穷像癌一样啃噬着荒凉短促的生命,文明的光芒还不能照耀枯索世界里每一棵种子发芽成树。毕竟,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自己也活在一种自我麻醉、自我抚慰里,以及不停地自我训戒,甘愿将自己踩进泥泞之中永远深陷沉没,但对照张扣扣荒凉走马的人生,我不禁悲愤交集,随手写了一篇《烟民张扣扣骑猪经过》(链接:)。
删了老家官员的微信之后,电话里也话不投机,也都无法说服对方,日渐疏远,江湖久远,两两相安就好。但我还接到了他的电话。
“不知道你是不是收受了张家的好处,如果没有,你就是被网络暴民带歪了,可惜啊可惜,我的小兄弟,”他咝咝地吸着气,扼腕叹息道:“你知道被杀死的王家兄弟,有多么可怜吗?我和他们是朋友,过年前还过去枣元湖,都是王家兄弟接待的,全程无忧面面俱到。”我听见他把他的钢笔在桌面上顿了顿,幽幽说到:
“你这么想吧,你和扣扣都是当兵的,假如你回来汉中玩儿,你的战友张扣扣能有钱给你买张景区门票吗?”
滚烫的泪水,洗过我的脸。我闭上眼睛,把手机拍在了桌面上。之后,我一直使用着这块屏幕四分五裂的手机。
我索性放开手脚,不管不顾,一个人与全世界进行着大战风车。我的文章标题变成了这样的风格——
《512那道裂缝,一直在我心上不能抹去》
……
能得罪的人,我都得罪了个遍,然而,世界并未因此丝毫变化,只有我的喉咙一再被收窄,声带不再频频震颤,想法一再被删除,字句被反复过滤。而那些自媒体,都变成了帝王将相和明星八卦者攻城掠池的阵地。
故乡的一些战友和同学,觉得我过于愤世嫉俗和尖酸刻薄,都悄悄删除了我。我才知道,这一年里,我触犯众怒,狂言妄语,已经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
在长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终于不再说话。
(5)
不久,我就回到了西乡。小城仍旧是那个小城,那里似乎生活着似乎永远不变的人。
春天将黄金一样的油菜花田,铺满了故乡的山山野野。朱鹮鸟如同一朵一朵的火苗,飞过碧绿的江湾。勤劳的人们,背负了重物,在田地里默默穿行。
看到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我咬牙切齿地愤怒过的他们不争,面对现实,我的双眼含满泪水,深深地悲哀起他们的不幸,和我自己的不幸。
是啊,在如此低矮的屋檐之下,我有什么权利苛责每一个人,都能够挺直腰杆和脊梁呢?
办完事,我头也不回地驾车离开这座小城。一转身,万家灯火都明亮了,被泪眼晕染得模糊,美丽。
即将驶上高速公路,一辆没有牌照的路虎,深踩油门超车后,把我逼停在了匝道上。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从驾驶里站出来,并不关上他的车门,走到我跟前,看了一眼,然后上车,又是一脚地板油,开走了。
从朋友圈里,我知道,这个人绝不是那个踌躇满志的少壮派官员。
(6)
仅仅过去了几个月,我又为一件事,陪同父母,回到了多少次发誓永不回去的西乡。
在急不可耐地囫囵咥下一碗热面皮子之后,那个故乡清晰起来:短短几月,它的变化并没有上一次阔别多年之后给我带来更大的震撼。但我知道,平静和似乎一成不变的城市面容之下,虽然大多数人永远处在贫困之中,但房地产和电商们的兴起,也产生了更多的富人。
但这里并没有英雄也没有诗人,一场忙碌,到头来除了钱不知道还能剩下些什么?狗年将尽,未来的岁月或许值得憧憬。回望狗年,我浑浑噩噩,写作上仍旧颗粒无收,但这一年里,我毕竟开始学会了打心眼里的祝福升官发财的他们。
同时,我也不无天真地想,我的写作应该继续——听个猫头鹰叫,还不走夜路了吗?一个写作者,应该有勇气面对自己被怀疑、被曲解、被挖苦、被转述和被批评,直到被模仿。
我也理解了那位在三年里不断给我电话约见的官爷,主动拨通他的电话,料想顶多不过是挨一顿暴打,那也算是我最后一件狗年奇遇了。不料接电话的却是一位女子,我倒吓了一跳。
“你是匪,找匪哩?”好听的女子声音。
我报出了名字。
声音好听的女子说,“我们也都在找他哩。”
多方打听,几天之后,隐约得知这位官爷因为经济问题正在接受不公开调查,我心中还是为他的一腔热血,而涌起一阵惋惜。
我从鹿龄寺里起身出来,惘然若失地走过金牛路,汉白路,立在十字街口,看见天空里一群鸽子在无方向地飞旋,一架自行车推过去了,一边走一边拉长着声音在喊,泡巴馍,泡巴馍——
一切的一切,和我离开时并无不同。我颠沛流离,从未止步。许多地方,经过之后,重新变得陌生。但行至山穷,坐看云起,却再也没见过比故乡茶镇康乐村更为贫困偏僻的地方。
我有些迷茫,不知道命运为何指引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里。命运如此安排,自然有其深意,一时无法领悟的我,更多的却是迷茫无措。
面对故土,或许正如《百年孤独》里,吉卜赛人拿着仿佛有魔力的两块磁铁,和一面鼓一样大的放大镜来过马孔多之后,点石成金,让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相信了万物有灵,眼前出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令他心醉神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从此着魔,一头扎进凸透镜里就是半生光阴。他遍访荒凉的地域,甚至不惜以身试险,最终被苦思冥想折磨得形销骨立半死不活,却无法福至心灵,获得半点启示。面对整个枯索无味的马孔多,和为了照料香蕉、海芋、木薯、山药和南瓜茄子而在菜园里累得直不起腰的妻子和孩子们,他终于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说出他人生的第一个发现:
“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