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与“火”
评弹艺术表演的流派很多,如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中所说,苏东坡的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而柳永的词则该“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总的来说,分成豪放派和婉约派。评话(大书)是豪放派,弹词(小书)是婉约派。“小书一段情”,唱的都是卿卿我我、家长里短,所以说小书的先生,总以委婉含蓄为标准。当然不乏在弹词中加入激情表演的,如当年上海评弹团的老团长张振华,以“小书大说”闻名,注重“火功”,但那种表演方式既要符合演员本人的性格气质,也要符合书情书路。笔者非常喜欢的一位老艺人周玉泉,是“阴功”的代表人物。解放前就被人称为“阴间秀才”。他的表演安详沉着、生动准确,说得慢,却丝丝入扣、引人入胜。据说一部书说下来,一个字、一句腔都不带浪费的。周玉泉初拜张福田为师学习《文武香球》,后拜王子和补学《玉蜻蜓》,创造了轻弹慢唱的周调。周玉泉和薛君亚的《文武香球》,我经常听,每听都很入迷。初时感觉只是在闲聊,听着听着就会不知不觉被老夫子的语言艺术所感染,一回书听罢,还想再听。听了周玉泉的长篇,不免再听听他的开篇,昨天偶然听到一只,倒也感觉新奇。
太阳红来太阳亮
太阳光芒万万丈
我们如今两太阳
两个太阳不一样
一个太阳驻北京
一个太阳挂天上
天上太阳暖身上
北京的太阳暖心房
毛主席 恩情长
胜过亲爹娘
恩情的人山歌唱
船难载来车难装
万首山歌唱新腔
林木当笔天当纸
海水磨墨写不光
《太阳光芒万万丈》唱于1962年,当时周玉泉已经66岁了。年轻时就是“稳笃笃”的,老了老了唱红歌,还是“火”不起来。这样的开篇,更像是一种态度的表示。同一年,《新民晚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写到周玉泉思想的变化,老夫子自述:“在旧社会,人家说我‘阴’,其实我是没有劲。当时的生活很困难,身体又不好,上了台只能阴阳怪气的,说一句话要等半天。有的学生不了解,还故意要学我那种腔调,我对他们说不行,那不是我的好处。你们年纪轻,精力充沛,在台上应该要冲,要火……”
周玉泉
(1897-1974)
在这篇访谈中周玉泉还说:虽然年纪大了,但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头有时候有点发痛。不过说也奇怪,这点小毛病,上台说一档书,马上就好。他跟领导说,最好不要让他在家里歇着,每天做一、两付场子,“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老不说书会忘记的。另外,《玉蜻蜓》和《文武香球》两部书,谁愿意学就来拿,“我没有什么好报答党的恩情,只有尽力培养下一代……”
周玉泉口述 龚克敏整理
江苏文艺出版社1985年出版
看了周玉泉的自述,再来听《太阳光芒万万丈》这只开篇,不免有几分感慨。一位老艺人想一直在台上说书,很朴素的愿望。他原来的艺术风格是“阴”的,已经不符合时代的需求,所以不得不进行转变,一心想让自己“火”起来。但唱词“火”起来不难,唱腔、表演要“火”,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所以周玉泉在那个年代演唱的开篇,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现在说起周玉泉,人们记得的还是《玉蜻蜓》和《文武香球》,还是他安详沉着、丝丝入扣的周调,还是他“生活困难、身体又不好”的年代留下来的“没有劲”的录音。我想,在书场里听书的人,生活困难、身体又不好,觉得“生活没有劲”的,大有其人。出了书场的门,他们还是要面对残酷的生活,他们只是想在短暂的一两个小时里,流两滴眼泪、叹两口气,触景生情地跟着节拍敲敲手指,能如此,也就很开心了。如果周玉泉还能再用他山崩于前不变色的从容口吻演绎一点《玉蜻蜓》中“少儿不宜”的片段,让听众平复一点哀怨的心情,泪中带一点笑,就是额外的奖赏了。
玉蜻蜓·志贞描容(周玉泉)
垂眼沉凝君即临
宛然初会在三春
古派画容先画鼻
鼻乃人生一土星
古云万物土中生
画大爷是 秀眉墨发天苍满
我画你 心灵趣眼睛
我画你 面带长方双耳福
夭寿皆因薄嘴唇
我画你 头戴俊巾双飘带
身上喜穿绿海青
手中拿柄湘妃扇
扇坠儿 罕奇珍
难画玉蜻蜓
画大爷是 身坐一张盘交椅
遗像身材一尺零
宛然一位活金生
多好。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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