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戆大”小考
上海话中有很多来自英语的外来语，这不假。但有些朋友不知是否为了彰显上海话的“国际视野”，偏要把一些不是外来语的词语说成外来语，那就不对头了。之前我曾写过一篇赤佬，我认为把“赤佬”理解成cheat佬，很牵强。今天说一说上海人经常挂在嘴上的一个比较俗的词语：戆大。我看到有人说戆大一词来自英语gander，公鹅的意思，指某人像鹅那样傻里傻气。这个解释恐怕不怎么对。gander在英语中并非常用词，英语中用来说人“戆”的单词很多：fool，foolish，idiot，stupid，silly，blockhead，daft……那么多词，随便挑几个出来，足够那些在远东生活的大英帝国公民们使用了，为什么偏要翻字典找出gander这么个词来给中国人当外来语呢？难道他们是为了专门向上海人展示自己的英语水平吗？好像用不着。当年在上海的英国佬，以冒险家居多，在租界这个“乐园”里，他们可以自说自话，和他们做生意吃饭的中国人自己钻研出一套“洋泾浜英语”，是专门用来应付他们的。把“戆大”一词解释成gander，应该是后人的牵强附会。戆大就是戆和大，纯正的中文，江南的吴语。
“甚矣汲黯之戆也”
先来说“戆”。《说文·心部》：“戆，愚也。从心，赣声”，本意为憨厚而刚直。戆和憨厚的憨原来是同一个字，《荀子》中有“狂惑戆陋之人”的说法，底下一行注：戆亦作憨。喜欢写书法的朋友，很多人临写过赵孟頫的小楷字帖《汲黯传》，那是《史记》里的一段。说到汲黯，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个“奇葩”。此人崇尚黄老之术，做官任事，讲究“无为而治”。东越人相互攻杀，皇帝让他去看看，事情发生在现在的浙江，他跑到现在的江苏，不走了！转回去回复天子：打来打去是东越人的习俗，皇帝的使者去管那些破事？没必要，让他们自己打去吧！还有一次，一个地方失了火，上千家人家房子烧了，汲黯受命去调查，回来报告说：因为房子连在一起，所以都烧着了，轻轻松松一句“不足忧也”，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如果放到现在，汲黯的行为属于标准的懒政，即使在汉朝，也很特立独行。但汲黯懒政归懒政，人品不“推板”，骨头很硬，甚至耿直得有点过头。有一次汉武帝和他吹牛皮，说了一大堆宏图伟略，一般人肯定一通马屁上去，不料汲黯不吃这一套，回怼汉武帝说：“陛下内心欲望很多，但行仁义却只是表面功夫，效法唐虞之治怎么可能呢？”（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汉武帝当时脸色就变了，文武百官都为汲黯捏把汗。故事发展到这里，汉武帝说了那句流芳千古的话：“甚矣，汲黯之戆也！”——太过分了，汲黯是戆大吧！
汲黯
可见，“戆”这个字春秋战国时代已有，汉朝时已经是皇帝都用的常用词。明代方孝孺写过一篇《戆窝记》：“汉汲长孺、吴张子布辈，皆负气自高，昌言倨色，不少屈抑以取合当世，视人君之尊不为之动，遇事輒面争其短无所忌，此皆流俗所谓戆人也。”这里的张子布，就是《三国演义》诸葛亮舌战群儒时对耍嘴皮子的吴国名臣张昭。可见，在古代，戆并不是傻、痴呆的意思，而是自负、孤傲的代名词。见了皇帝也有啥说啥，这就是戆。和皇帝较劲，汉唐时代还能博得个忠直耿介的美名，但明清以后，皇帝威权无上，谁要还是像汲黯那样戆，那就真的有点“戆”了。方孝孺写《戆窝记》，显然对汲黯、张昭的“戆”十分向往。可惜靖难时他遇到的可不是汉武帝或孙权，而是明成祖朱棣，方孝孺为他的戆，付出了十族被灭的代价。从汉唐到明清，“戆”字的意思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变化，千百年来发展出“戆兮兮”，“戆哒哒”，“戆噱噱”等词组，甚至和它同根的“憨”字组成“戆憨憨”这样的叠词。鲁迅 《南腔北调集》中有一篇《真假堂吉诃德》，开宗明义这样写道：“西洋武士道的没落，产生了堂吉诃德那样的戆大。他其实是个十分老实的书呆子。看他在黑夜里仗着宝剑和风车开仗，的确傻相可掬，觉得可笑可怜”——戆，成了迂腐的同义词。
说了“戆”，再来说“大”。有些人把戆大写成“港都”，“戆杜”等等，其实戆大戆大，很好理解，在江南人看来，但凡大而无当的东西，就有点戆。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中国新闻界的前辈祖师爷邹韬奋先生写过一本《萍踪寄语》，其中对“戆大”是这么解释的：“上海话有所谓‘戆大’，大的东西看去确有些戆气！”
大的东西看去确有些戆气
——邹韬奋
在吴语的语境中，“大”经常不是什么好词。大，意味着肥胖臃肿不灵活，碰到点事情，转向慢。这和上海人追求精致、精明、小而美的价值观是有所背离的。与其大富大贵，何如小富即安。与其大鱼大肉，何如清粥小菜。与其大酒店里“掼浪头”，何如小酒馆中“小乐惠”。与其大吃大喝成了大块头，何如细声细气做个小不点。与其当一枚大国博弈的棋子，何如就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做个小民。与其志大才疏地抱怨大材小用，何如小心翼翼地做好每一件小事。小中可以见大，小屈为了大伸，小不忍必乱大谋。就像我这篇小文的标题：小考，大家看看蛮轻松。如改成大考，我还要再去翻几本词典才行了。有人说上海人小气，上海人说：小事都做不好，怎么可能做大事？人可以做汲黯那样耿直的戆人，可以做堂吉诃德那样迂腐的戆事，但绝不可做上海人口中拎不清的戆大。戆并不要紧，怕就怕不晓得自己戆，戆了还想要“搞搞大”，那就是真的戆“大”了。对这种人，戆猢狲、戆棺材、戆浮尸、戆瘪三、戆luan、戆biangz……上海话里戆大的同义词多得很，随便挑……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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