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中有泪唱“逃难”

昨日与几位朋友戴着口罩小聚，聊到今年自春节以来的生活，彼此都有些感慨。内中有一项所有人都有的感受：每天在家烧三顿饭的话，米面粮油的消耗太快了。二十斤大米看上去有一大包，很快就见底了。有朋友拍拍自己的肚子：没想到这些天我吃下去这么多碳水。自疫情开始以来，几乎每天都有人提醒我：多买点米，多买点油，不要让冰箱空了。前两天股票情况不大好，但粮食股逆势大涨。又有朋友焦虑：哦哟，赶紧囤粮，你看大家都在抢粮食了。那一刻，我想起我家老人在世时，家里柴米油盐必须有备份，一包备用的米、一瓶备用的酱油、一刀备用的草纸……似乎只有这些闲置的物品，才能让他们找到安全感。小时候出门上学，如果衣冠不整、书包斜背，老人会很郑重其事地予以纠正：“人挺起来，不要像逃难一样！”当朋友提醒我囤粮食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老人这句话，是啊，逃难，这是上海人与生俱来的本领，也是上海人挥之不去的噩梦，深入骨髓、潜入神经，虽然过了几代人，生活已经富足了，但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逃难”的意象就会在心灵深处弥漫开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看一看自己的存款、查一查柴米油盐……因为太多太多的上海人和我家一样，是近代以来历次战争以后，从江浙两省“逃难”过来的啊。

最近一直在听一些民国时代录制的老节目，评弹啊，苏滩啊，上海说唱啊。凑巧听到江笑笑、鲍乐乐的一个节目：闸北逃难。很有意思。这是他们1933年录制的，讲的是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之后上海的世相。当年的闸北是国民政府重点建设的新城，繁华不亚于租界。经过两次战争，化为一片焦土。至今闸北地名消失，成了“新静安”，原来的“西区歹土”倒因为有越界筑路的庇护，成为上海的高尚地区。从吴淞到江湾，宝山路下去叫啥天通庵……江笑笑、鲍乐乐的这则老说唱，至少有两项价值：一，是日寇侵华活的见证。二，是上海人在战乱中逃生的活历史。

闸北逃难·百代公司1933年录音

唱词：

江：自从一月廿八打上海，作孽啊伲老百姓苦头吃仔交交关。顶顶苦恼要算闸北火车站，庙行镇吴淞到江湾，宝山路下去叫啥天通庵。杨树浦提篮桥百老汇路靶子路，虹口兜转来一直要到沈家湾。房子烧脱几千间，财产损失脱几万万，野心朋友真正凶得来，倒说道看见男人戳一刀，看见女人要强奸。故所以吓得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长长短短壮壮瘦瘦粗粗细细侪要逃难。鲍：一个人有粗粗细细？人只有壮了瘦。江：壮归壮瘦归瘦，啥叫粗细？侬勿懂，我讲畀侬听，像你个种勿懂道理，粗坯。像我个种，细上哦。拾箱子来打铺盖盆汤弄桥南面逃过来，逃到租界浪向开客栈，勿觉着大小客栈房间满牌子挂起来，租界浪末有两家二房东良心黑得像火炭。拿个断命房钿一时三刻大起来，蛮小蛮小一间亭子间，倒说道洋钿要借两百块。鲍：好借两百块。江：打仗辰光。鲍：听也没听见过，啥人家？江：不是造谣言，阿拉屋里。鲍：就是倷屋里，侬去做强盗。江：难板个难板个，借勿脱，房钿忒大呀。㑚屋里借几钿。鲍：廿八块。江：一上一下个房子亭子间借廿八块，侬一塌刮子几钿？鲍：十九块。江：一塌刮子十九块，亭子间借廿八块。鲍：爱国伐？江：爱国，良心勿火炭，像煤球。鲍：介黑。一上一下亭子间，洋钿要借廿八块，吃饭睏觉登坑一塌刮子侪辣海。作兴要有个大块头，睏到夜里身来翻，作孽呀，行灶锅子马桶夜壶茶壶茶杯一塌刮子搁落三姆侪打翻。鲍：介许多好打翻啊？江：因为伊睏辣浪勿晓得，翻身个辰光侪忘记脱，咯噔一来侪打翻。

同心路宝山路口

天通庵火车站旧址

租界浪本来倒交关崭，勿晓得夹忙头里造言来说东洋矮子飞机要到租界浪向掼炸弹。故所以吓得来租界浪向朋友也要逃难。大阿姨搭二婶婶三好婆搭四小姐，人末喊仔一大班，大家商商量量要逃难。大阿姨说明朝还是乘仔北京轮船逃到宁波去，二婶婶说明朝还是乘仔火车逃到杭州莫干山，商量停当拿个汽车喊。倒说道汽车开到火车站，逃难朋友一大班。有仔洋钿卖勿出啥火车票，耳朵半边只听见大哭搭小喊。有个说箱子缺一只，有个说勿见脱仔蛮大一个大铺盖。大阿姨搭二婶婶三好婆搭四小姐搁落三姆跑进仔个火车站，火车门小得来一眼眼，乘火车朋友到交交关。大阿姨个门槛交关精，轧上仔火车拿窗开，窗门浪向一声喊。喊一声二婶婶三好婆四小姐，唔笃还是往仔窗洞里向爬进来。火车里向窗门高得来交交关，三好婆搭四小姐人末矮得一眼眼，爬死爬活爬勿进。眼眼调有一个脚夫跑过来，三好婆就拿脚夫喊，脚夫呀，谢谢倷抱一抱爬进去仔把倷两只小八嵌。脚夫一听马上笑起来，先拿三好婆抱起来。四小姐也往里向爬，作孽呀二婶婶肚皮大得交交关，抱死抱活抱勿起来，用足仔气力拿俚抱起来。二婶婶窗门浪向爬一爬，肚皮浪向搁一搁。喔唷里末勿好哉，作孽呀，肚皮里向小囡搁下来，搁下个小囡到勿碍。啊呀作孽呀，脚夫面孔浪向赛过头打开。

啊呀作孽呀……

这只“闸北逃难”，江笑笑、鲍乐乐用的是江南特有的“宣卷”调，是佛教讲经说法用的。上手在唱的时候，下手配合一句“南无”。正所谓喜剧最高明的境界是悲剧，“社会滑稽”不简单，真正不简单。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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