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园路的弄堂小学和它的体育校长
现在流行一句玩笑话：“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吗？”用来揶揄对方在专业性方面出了问题。其实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在我看来，体育老师在所有科目中，专业化程度不说最高，也是最高的之一。就以被很多人视为畏途的数学来说，体育老师怎么可能搞不懂数学？体育老师每天手里拿的是什么？秒表、皮尺，他们分分钟在计算时间、长度、高度、速度、频次、心率、排名……或者说，数字几乎涵盖了体育全部的意义，如果数学都由体育老师来教，或许比那些学究式的数学老师讲得更直观、更透彻，很多“盘不清爽”的女同学没准就喜欢上了数字！很有幸，我小学就读于一所“体育特色学校”，说起来，它只是一所弄堂小学，学校的原址已经成了商品房，但那里的“体育特色”，还有我们母校的骄傲：邢妙荣校长，却让人终生难忘。今天9月10日教师节，写一点东西向我的母校致敬。
如今蒙自路、丽园路一带已经成了热闹地方，有网红餐厅和时尚的创意园区。几十年前那里是弹格路的马路菜场，还有点缀其间的工厂和居民区。我就出生在那个区域。丽园路上有三所小学，名字倒也好记，丽园路第一、第二和第三小学，简称丽一、丽二而丽三。丽一小学前身为苏州洞庭东山会馆附属勤志第一小学，现在是卢湾实验小学，丽二小学则是浙绍永锡堂开办的绍兴子弟学校，都是民国时代就有的老牌学校。只有我们丽三小学，是解放以后在一块工厂边的空地上建起来的新学校。与其说是“弄堂小学”，倒不如说“菜地小学”更确切，因为在学校的南边，确实曾有一块菜地。
那里确实曾有一块菜地
弄堂小学也好，菜地小学也好，丽三小学的教学环境简陋，对得起这些名号。学校的铸铁大门好像永远关着，进出主要走边上的小门。进校后左手边是长长一排沙滤水龙头，右手边是简陋的画廊和报廊。学校有一幢教学楼，一楼的体育室堆满各种体育教具，篮球、排球、跳马、沙袋……操场有两个篮球架，其中一个固定在隔壁顺风搪瓷厂的外墙上。另一边有个沙坑，有单杠、双杠和爬绳。全校六个年级二十几个班级一千多名学生，就在这“分寸之地”分享仅有的体育设施。我是1978年进校的，上学第一天碰到件稀奇事：参加“选材”。无非是坐在地板上，脚跟顶住臀部，老师来看大腿和小腿的比例。还有跑两步、跳几下。好了，我被选上了，进了“体育班”。
在丽三小学这个地方进行体育训练，实在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一般短跑是100米，不行50米，我们学校可好，跑道只有30米。因为地方小，练习投掷成了难题，学校的墙外，不是居民住宅就是工厂，投手榴弹，倘使哪个愣头青把铁疙瘩扔到人家房顶上，那是要出人性命的。然而，这一切难不倒丽三小学的老师，因为学校有一位能人：邢妙荣。
后来才知道，开学第一天来选材的，就是在卢湾区乃至全上海都赫赫有名的基层体育老师邢妙荣。他中等身材戴副秀郎架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不像人们想象的体育老师。但只要一开口说话，声如洪钟，不怒自威。后来我才知道，邢老师特别注重因材施教，有一套“分组累进教学”理论，对体质差的学生是一套办法，对有可能出成绩的“苗子”是另一套办法，训练强度、训练方法是不一样的。邢老师带训练的方法多样，让我们大开眼界。跑道长度不够怎么办？那就增加单位强度，高抬腿快速跑，跑30米不等于跑了100米吗？手榴弹容易甩出去，就把绳子扎成手榴弹的样子，“关键是动作要领”，老师经常这么说。“因材施教”可不是随便说的，老师很快看出我虽然身体条件可以，但意志品质方面，绝不是当运动员的料，于是我可以享受“快乐体育”了……
我们同班同学，他们都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孩子啊，在邢老师的调教下，慢慢培养出一些在卢湾区乃至全上海有名气的体育小明星。更了不起的是这些同学并非少体校的专职运动员，他们只是每天利用早晨和傍晚的时间操练一会儿，如果没有区里或市里的比赛，他们甚至不会进行特别的训练。那些获得全市小学组比赛冠军、亚军的同学，不是三条杠就是两条杠，都是学习成绩最好的。考试不及格的朋友，身体素质再好也入不了邢老师的法眼。
于是这样一年又一年，送走一批又一批学生。邢老师的学生中不少被专业队选走，不乏全国赛事获得好名次的优秀人才。但大多数人并没有从事体育工作，各行各业都有。他们只是在小学阶段打下了身体的基础，培养了运动员的意志品质。他们从邢老师身上学到一些东西。什么呢？邢老师从一名普通的体育老师到体育教研组长，到上海市特级教师、全国体育先进工作者，后来他以一个体育老师的身份，当了丽三小学的校长。他以一所不起眼的弄堂小学为平台，书写自己的人生。邢师母身体不好，他拖着两个女儿，其中大女儿身体又有残疾，生活不能自理。而他也不是体育科班出身，上海体育学院的学历是利用业余时间学出来的。所有生活中的不如意，似乎只是他不断努力的动力。自律，严谨，甚至有人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
然而社会的发展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进入新世纪，教育改革不断深入，弄堂小学旧貌换新颜，邢校长却显得很失落。学校周围那些民国时代就赫赫有名的工厂，像顺风珐琅搪瓷厂、国光口琴厂，成了餐厅和商务楼。丽三小学的位置盖了商品房，先是搬到斜土路，后来干脆消失了。邢校长退休了，他个人的荣誉是剥夺不了的，但他倾注了毕生精力的学校，没有了。他用大半辈子时间热爱的“生源”，分散到了上海各地。邢校长住在斜土路的教师公寓里，28寸“老坦克”换成山地车、共享单车，他还有年轻人的体力，依然声如洪钟。但他面对的世界，变了。
有时候，邢校长还会参加一些研讨会，或在一些学校里担任顾问。他依然身体力行给小学生纠正动作要领。然而，小学的体育课还像以前那么认真吗？哦哟，差不多行了，要是磕着碰着，家长会有意见的，闹起来可不得了。邢老师喜欢参加从前带过学生召集的聚会，“美凤，当年你跳高的动作真是优雅”，“为民，你的坏点子最多了”……说着说着，七十多岁的邢妙荣严肃起来，“你们知道练习体育最好的一点是什么吗？是可以体验挫折”，邢校长难得地像个老人了：“一项体育赛事一百个人报名，只有一个冠军，九十九个是失败的。你这次拿了冠军，下次比赛你还是从零开始。学习体育，就是学习挫折和失败”。
这样的话，只有从体育老师那里才能听到吧。
2020年教师节，献给我的母校上海市卢湾区丽园路第三小学，以及所有的老师、校友和同学们。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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