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不舍昼夜”的“舍”当读shě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语言文字周报 Author 郑妞
作者简介
郑妞,上海大学文学院讲师,北京大学汉语言文字学专业博士
这句孔子说的话,作为《论语二十章》中的一章,入选部编版语文七年级初中教材。因新冠疫情肆虐,上海大多数中小学都开展了网课教学,有些收听“空中课堂”的师生发现,对于《论语》这一句,空中课堂的老师是读成shě的。这和中学文言文工具书《古汉语常用字字典》“舍”字注音不同,字典在shè字注音列举的义项“休息、止息”下,正引用了《论语》的这句话作为例证。这种差异原因何在?究竟孰是孰非?我们试着进行分析。
根据注解,《论语二十章》的内容选自《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所以课文对于这句话的翻译“时光像河水一样流去,日夜不停”应该也是以《论语译注》为参考。但杨伯峻先生《论语译注》对于“不舍昼夜”中“舍”的注音是“上、去两声都可以读。上声,同捨;去声,也作动词,居住,停留。”对应于今天的注音就是shě和shè。从词义来看,读shě时,为舍弃之舍,后来又写作“捨”;读shè时,有停息、止息之义。
“不舍昼夜”一词还见于《孟子》:(2)
对于《论语》《孟子》的这两处“舍”字的音义,历史上很早就存在争议了,主要也是上去两读的不同。
第一种看法认为当读上声,以唐陆德明为代表。《经典释文·论语音义》注云:“不舍,音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在《论语》《孟子》两处,皆注“上声”。杨逢彬先生《论语新注新译》也持这种观念,并从“不舍”的音注以及当“舍”后接抽象名词一般读上声两个角度进行了考证。
第二种看法认为当读去声,以唐颜师古为代表。《匡谬正俗》卷八“舍”字条:“舍字训止训息也,人舍屋及星辰次舍其义皆同。《论语》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谓晓夕不止息耳。”洪兴祖《楚辞补注》:“《论语》曰‘不舍昼夜’,谓晓夕不息耳。今人音捨,非也。”王观国在《学林》卷九“舍”条下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言川流无止息,逝者已往,愈远而不可追,犹川流之无止息,孔子所以兴叹也。舍当读音赦。”
看似两种不同的观点,但放到《论语》中,实际上并不冲突。在《论语》原文“不舍昼夜”中,“昼夜”作“舍”的宾语,此处当读上声,意思是不放弃昼夜,持续不断。但这个意思也可以换一个说法,即“昼夜不舍”,昼夜都不止歇不停止,这个时候,“舍”字当读去声。认为读去声的学者是站在这一句话的大意上进行分析的。我们认为,如果落实到“不舍昼夜”这个词当中,这是还是读上声更合适一些。以下是我们的一些依据:
第一,对于《论语》《孟子》中“不舍昼夜”在后人的引用中,我们看到一些将“舍”写作“捨”的例子:
(3)(4)
(5)
(6)
(7)
当“舍”字写成了“捨”,“舍”显然读上声,我们可以说杨雄《法言》、王俭《褚渊碑文》和李善注引用的《论语》中的“不舍昼夜”都读上声。
第二,在化用《论语》此处典故入诗词,有“舍”字作为韵脚字的例子:
(8)(9)
(10)
张华《励志诗》中的“舍”字,其实已经不是《论语》中“不舍昼夜”的“舍”字了。《文选》李善注云:“言逝川之流,不舍日夜,亦当感之以励志,何得晏然自舍哉?”敦煌本《文选》写卷注:“舍,不学。”即“不学习、停止学习”的意思,所以读去声。挚虞《观鱼赋》也读“舍”为去声,这句话中的“不舍”显然也是重新分析过的,“逝者之不舍”作为“感”的宾语,这里的“不舍”是不停留(止)的意思。而张九龄的诗直接化用“不舍昼夜”,“昼夜兹不舍”即“兹不舍昼夜”,“舍”所接的宾语仍然是“昼夜”,读上声。因此上文三个韵文的例子,只有张九龄的“舍”字是真正对应于《论语》原文的,而这个“舍”字正读上声。
后人对于《论语》这句话的理解,如果着眼为“止息”,常常理解为“昼夜不止、川流不止”等,这时候“舍”是不及物动词,如董仲舒《春秋繁露·山川頌篇》:“水則源泉混混沄沄,昼夜不竭,既似力者。盈科后行,既似持平者。”皇侃《论语义疏》引孙绰云:“川流不舍,年逝不停,时已晏矣,而道不兴。所以忧叹也。”还比如前文提到的王观国的“言川流无止息。”也就是说,这种理解下的“舍”并非“不舍昼夜”之“舍”,而是“昼夜不舍”之“舍”。
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舍”字下注解:“《论语》‘不舍昼夜’,谓不放过昼夜也。不放过昼夜,即是不停止于某一昼一夜。以今俗音读之,上去无二理也。古音不分上去,舍捨二字义相同。”他前面的分析是对的,不放过昼夜,则“舍”本读上声。但后面又解释说“不停止于某一昼一夜”,则是分析为“昼夜不舍”,这时候读去声。因为段氏认为古音上去不分,所以两者没有差别,但综合我们前文的分析来看,上去二声是别义的。我们认为,既然《论语》和《孟子》原文都是“不舍昼夜”,则当还是“舍弃”之“舍”,读上声,对应于今天的读音shě。
参考文献:王力、岑麒祥、林焘等主编《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第5版),商务印书馆,2016年。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
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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