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原来是这样（4） “统帅权”的无限性

4. “统帅权”的无限性

前几次写了些比较枯燥的东西，主要就是想讲一件事，从昭和前几年到以后二十年的战败为止的十几年，在漫长的日本历史当中是非常特殊的非连续性的时代。

比如在战后，提到作为“社会科学”用语的的生涩词语“天皇制”时，心中印象的核心也是这个非连续性的时代。

那个时代不是日本。在我心里有着甚至想把烟灰缸砸了的冲动，想呐喊出那种不切实际的说法。因为它和日本的任何时代都不一样。

上次我使用了“怪胎的时代”这个词。

除去这二十年，比如兼好法师、宗祗生活的时代和现在有着十分充足的日本历史的连续性。另外芭蕉、荻生徂徕生活的江户中期和现在相比，在文化意识的点也能衔接上。衔接就是简单连接的意思，或者是电流连通的意思。

“司马先生写不出昭和的战争”，有一次，丸谷才问过我。

非常惭愧，我只能支支吾吾地承认。

讲讲自己的事。当年，如果苏联的参战更早的话，我肯定要在被称为满洲的中国东北地区的边境的原野，被苏联造的穿甲弹连战车一起串成一串死在那里。

后来，回到日本，和连队一起在驻扎在东京的北方。如果美军在关东地方的沿岸上陆，也肯定会在银座的大楼旁边、九十九里海滨或厚木附近，在燃烧的自己的战车里化为骨灰。

当时，我们以防万一准备南下的道路的宽度只有两个车线宽。在那种状况下，道路一定会被为了从东京方面向北关东避难而向北涌来的国民以及他们的大八车塞得满满的。

不碾杀他们，就无法进行战斗行动。更进一步说，在那之前，市民会比军人更先遭到敌人炮火的袭击而死去。当时我就想，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的军人呢？

那个时期，脑袋被这样那样的想象挤得快要爆炸了，就像电影结束一样，那些想象结束的时候，就是战败的那一天。场所是枥木县佐野。

战败的几个月前，我们驻扎地的宿舍是一所小学校。到这个宿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了避免敌人的空袭造成的损害在附近的山里挖坑藏战车，和在校园里挖小战壕，固定地对空的机关枪底座。我在作业时，一直想着歌谣《鉢木》。

在以前的镰仓幕府时代，浪人的佐野源左卫门尉常世为一个无名的僧侣（其实是北条时赖）提供住宿，把鉢木烧了用来取暖。想到源左卫门尉隐居的佐野可能就是这片土地，不由得从心里热爱上了周围的山河。

后来，知道了关于场所有其他的说法，但在这个时期，就是认为这就是“佐野一片夕阳残雪”的那个佐野。

再后来，源左卫门尉和他的妻子、还有只以平明的良心作为政治的中心的时赖，在我的心中成为历史上的日本人的代表。

或者说，虽然已经回到了日本，日本却变得让人眷恋。更进一步说，怀疑自己现在置身于此的进行时的日本是真的日本吗。

投降后，我在这片原野度过了几个星期。（日本和日本人以前也像现在这个样子吗？）我只是茫然地抱着这样的想法。

有时也想，也许以前的日本和日本人不是这样，只是昭和这个时代怪异吧。

在那之前，我当时在被称为满洲的中国东北地区。那个时期诺门罕事变（注：也称哈拉哈河战役）（昭和十四年）的样子一直留在脑海里。

首先，我们部队的先祖（其实也不过4、5年前的先祖）参加了这次凄惨的战斗，被彻底粉碎。其次，我们的假想敌是苏联，具体地说是苏联战车。平时的训练都是以围绕苏联战车进行的。

在我们接受训练的四平街的战车学校校园旁边的草丛里，搁置着被破坏了的苏联BT战车。

车体以及操纵装置等部分和日本的战车相比比较简陋，适合大量生产，但作为兵器的生命的攻击力（火炮）和防御力（装甲）非常强。诺门罕事变当时，日本的八九式中战车、九七式中战车射击它们就像投掷玻璃球一样毫无效果，对方的炮弹轻轻松松的就可以把我方穿透。

那次事变，战车的数量也是己方是一苏联是十，更为甚者，在战斗进行当中，关东军以为了保全和养育战车队的奇妙理论为理由，从战场上只把战车部队撤走了。这就是我们的“先祖”。

结果，诺门罕的草原上的日军遭到了死伤百分之七十以上这种世界战史上也极为罕见的大败而停战。

这次事变是日本先挑起的，但并不是根据日本国的国家意志而进行的。

是由于关东军参谋的独断而进行的，参谋的大本营东京参谋本部也是事后才知道。

诺门罕事变只是其中一例。

“参谋”这批有着深不可测的权能的人们，以爱国为名目自我肥大，施展谋略，而后让国家追认，可以说这是昭和前期国家的一大特征。

比如在昭和三年，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带着幕府末年的志士的激情，想凭一己之力实现国家行为，谋划炸死了奉天军阀首领张作霖。

接着在昭和六年，也是关东军参谋石原莞尔等，私下里商议让“满洲”独立，爆破了满铁的一部分（柳条沟事件），并把这个爆破说成是中国方面的行动，从而挑起了满洲事变。

我觉得昭和前期的日本不是有着统一的意志决定能力的国家。

关于诺门罕事变，我想我再也不会（以小说的形式）写它了，但这十六、七年来我一直在调查，也采访了相当多的生存下来的人们。

也见了一位当时的参谋本部作战课长，后来升为中将的人。这个人不久之前过世了。

非常开朗，没有一点空隙的讲了整整六个小时，但连一粒小石子般大的实话也没讲。

我四十几年从没见过这样不可思议的人。我在记录本上一行都没有写，因为可以写下来的东西对方一句也没有讲。

与此相反，当我在信州的盆地的温泉乡里采访了一位在战场上生存下来，后来被免职的一个连队长时，我感觉看到了一个还在一直流着热血的人。

那些话，在事实方面非常凄惨，在他述说时充满了怨愤。所有的怨恨都撒在拄着参谋这个魔法拐杖的人身上。

对着这个在别人看来手握近乎无限的权能但却不被追究责任也不勇于负责的存在，时不时喊着，恶魔！让人震惊。

“元龟天正的装备”，这位元大佐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当时的日本陆军的装备。不用说元龟天正是织田信长活跃的时代。

这位大佐和他的部下被迫用那种程度的装备和苏联的近代陆军对战，结果战败了。

战败责任被安在生存下来的几个部队长头上，也有人被逼自杀。那个时候的日本陆军的习惯做法是，在想逼迫承担责任的对方桌子上放上一把手枪。这位大佐对于这种愚蠢的做法进行了抵抗，因此被撤职。

但是，在这悲惨的战败以后，作为企划者和演出者的“魔法师”们只是被调离。

比如，诺门罕事变的主谋少佐参谋的迁政信被调到上海，后来，在太平洋战争期间被再次重用，担任新加坡作战的参谋。

作战结束后，倚仗他的魔术般的权能，进行了针对华侨的大屠杀，制造了对于世界史的日本的负债。

换个话题。

A氏是一个小老头，在吴服店（译者注：吴服就是和服，因传子于中国古代的吴地，被称为吴服）当管家，“我是一个不成熟的人”，他这样形容自己没有体力，身世也不清不楚。

看起来连小学生的腕力都没有，脸也想茶道师范的老太太一样和蔼可亲。就是这样的人，在大战的末期也被征兵，成了关东军的一个士兵。而且被苏联送到西伯利亚，被迫进行了奴隶劳动。

很多人由于营养失调而死去，但冥冥之中自有天命，这么个虚弱的人竟然活着回来了。

“他们给了你很轻松的工作喽”，我这样问。但回答让我感到意外。

“不是，他们让我切割石山的岩石”

谈到切割岩石，A氏的脸上露出血色，眼神也变得充满了热情。队伍里有位学者说，不管什么样的岩石都有纹理。

找到大理石的纹理，用凿子沿着纹理一直敲，到时候岩石就会大大裂开。

大家都照着他的说法去做，果然都裂开了。“按照这个原理我们切割了很多西伯利亚的岩石”他说。

“那位学者以前是什么职业？”

“做首饰加工的。”

后来，我读了藤堂明保以及山田胜美的书（《汉字语源词典》、《汉字的语源》等），了解到，纹理就是这位首饰加工者所说的意思。

山田胜美说，理这个字的主体的里的发音代表了“离析”（分离）的意思，再加上玉的偏旁，形成了理字，代表了“玉的裂纹、筋络模样”。

在中国古代，细工匠人在做玉器的时候，根据玉的裂纹以及筋络模样——理，来进行细工的工作。这位首饰加工者说的话，确实在理。

以上，不着边际的写了一番。

我自己的想法也还没有完全确定下来，所以自己也是有些烦躁。

总之，自己也生活过的昭和前期的国家是什么，我一直思考了四十年也还是弄不清楚。在不清不楚的状态下，是没有办法写出关于作为国家行为的诺门罕事变的东西的。

——因为那是天皇法西斯时代。

如果使用这个术语一语带过也可以，但还是不能理解。

比如，如果是一个有着正常的统治能力的国家的话，是不可能在日中战争已经陷入泥塘状态的这个时期，以苏联为对手挑起诺门罕事变的，更何况在事变的仅仅两年后，又同样以“元龟天正的装备”向美国发动太平洋战争。

信长（织田信长）肯定不会这么做，即使不是信长，就是中小企业的小老板也不会搞这样的公司经营。

这个魔法的岩石也应该有像首饰加工者说的纹理，但我很笨，直到最近才觉得，这个纹理也许就是昭和期的异常膨胀的关于统帅权的“法学解释”。

明治宪法和现在的宪法一样，是一个有着明快的三权（立法、行政、司法）分立的宪法，但到了昭和就变质了。

统帅权渐渐独立，最后站到了三权之上，带上了一种万能的性质。统帅权的卫兵是参谋本部，事实上那些参谋们（天皇的幕僚）相信他们自己“拥有”这种权力。

顺便提一下，宪法上，天皇没有对于国家政治和统帅的执行责任。这样的话，参谋本部的全能就几乎接近无限，变成什么样的“爱国的”对外行动都可以做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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