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黄的葵花盘(十五)(十六)(野歌)
(十五)
德奎家的在西屋做饭的时候,把自己拾掇过了。鱼骨头一样软趴趴贴在头上的黑发,丝缕清晰,耳鬓垂下蓬松的一绺笤帚辫搽了刨花水,木香暗浮。锅灶旁的热乎气儿把她的脸沁得湿润而饱满,衬着她的娥眉杏眼樱桃小口,浅笑微颦。
德奎家的红袄小褂印着粉花绿叶,白腰边的黑棉裤托得身窄胯宽的。她端上炕桌一笼屉山药芋芋,一叶一叶黄白芋芋排列在笼里菊花瓣那样绽放,花蕊中间正好搁一碗汤料,羊油蘑菇浮浮沉沉,汤面撒一把切得细碎的葱花。
放下笼屉,她朝部长笑道:
部长,拿过你喝水的碗,我给你涮涮,就蘸上芋芋吃哇,晌午顾不及,凑乎吃点,黑上来,我给你炸油糕。
部长看一眼德奎家的,脸上紧绷的神情松弛下来,呵呵笑一声,说:
这可给你添麻烦……
德奎家的转脸对齐民说:
民子,你来,帮我做点……
齐民一怔,看见德奎家的眼睛里说话,那话无音却软绵有意,是招呼他快点过来。齐民看看部长,部长含颌点头,那意思也是快去。他就下炕吸鞋,踢踢踏踏跟德奎家的走过西屋。
西屋也是一盘大炕一台锅灶,明亮亮的。刚进屋,德奎家的把身子立在门前挡住部长的眼光,拿嘴朝齐民一努,齐民看明白那是让他往炕角里过去,他就往里再走深几步,德奎家的一面朝他移步,一面大声说:
看看这点酸萝卜沉缸底啦,我够不着,民子你胳膊长,帮捞几个……
齐民眼睛转磨一样,看到墙角有个缸,缸盖上已经有一盘擦成细丝的酸萝卜,正疑惑呢,德奎家的一步靠近他身前,对着耳朵说:
你这后生,命也能犟?再甭介吭气,他那儿我给说去!
说完,她又放高嗓音说:
行,民子就这几个,我擦细给端过去,你过去吃哇……
德奎家的轻轻推他一把,他就朝东屋走,脑子里迴佪那声民子的低唤,既觉得贴心暖怀,又感到恍惚无措。上了炕,从笼屉里挟几条山药芋芋,又放下筷,端那碗汤料往自己碗里兑上一些,再挟了芋芋蘸蘸吃,心绪翻腾竟吃不出饭食的味,嚼蜡一样。
德奎家的端上酸罗卜丝,往桌上一推,说:
行啦,好好吃,吃完你俩工作也行,躺下歇会儿也行。
部长说:
德奎家的也吃,上炕来一起吃……
德奎家的就爬上炕,挨部长肩膀边上盘下腿,盘腿的时候膝盖搁到部长的膝盖面了。部长低头瞅瞅德奎家的膝盖,么吭气,又抬头挟山药芋芋,吃一口,又挟一筷酸萝卜丝,嘴嚼得吧唧吧唧。
齐民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说:
你们慢吃,我给三喇嘛弄点吃的,他一个人放羊也饿着咧……
德奎家的听了,爬下炕吸鞋说:
我这儿有玉米面发糕,你拿上。
部长看看齐民,搭话说:
你就吃那点?给三喇嘛拿过干粮赶紧回来再吃点!
齐民嗯一声,等德奎家的把蒸布包的发糕递手上,低头过门槛,匆匆就出了屋。
出了院,齐民心里长出一口气,觉得舒坦,又觉得天气湿的暖融融。抬头看是下大雪了,四处八道的山坡沟坎,眼前的村庄泥巷都盖得素白冷静,家家户户的烟囱都笔直地浮着细溜溜的青烟。
他快步走进这白天白地里,啥心思都被漂白了一样,只有一个点在脑海里一声一声磕:
世界干净,真好,干净,真好!
爬到早上散羊的莜麦田,又爬上高坡,看到三喇嘛和拴柱媳妇混在羊群里,两只大羊子一样拱着背在土地里刨,身边的山药蛋像羊粪一样稀稀落落的拉成一长溜。
齐民喊一声:
嗨,这俩楞头货,不知道下雪,可大的雪!
俩人被惊得都一抖索似地,停顿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拴柱媳妇站起来拍着身上的泥和雪,说:
哥,吓死我唻!
三喇嘛也站起来,眉毛糊茬都挂了霜雪,歪趔着脸说:
呀,腿麻得不是我的啦,你,你给拿吃的了么?
齐民解开蒸布包,把玉米面发糕递给他们,说:
快吃,还有点热乎唻……
拴柱媳妇拿了一块发糕,问:
哥,你咧,你吃啦?
三喇嘛抓了发糕往嘴里塞,一边唔唔地说:
他,今天一准吃好饭。
拴柱媳妇就问:
咋唻,公社谁来,寻你甚事唻?
齐民看看天,无数的雪片儿无声无响、齐刷刷地降落。他低声自语般说:
能有甚比这天高,能有谁说清天有多深?
雪,无穷无尽地从白茫茫的天穹深处洒下来,天地一色,天人一体,齐民、拴柱媳妇、三喇嘛在山上站成苍杆白杨一般,羊群在雪天雪地里就像匍匐的白色草甸。
(十六)
雪越下越密,细碎的雪霁缭缭绕绕满坡飞舞,大朵的雪花悠悠飘摇。羊子都卧下了,湿漉的脊背浮腾着热气。一只或者两只母羊咩声凄厉地从地上抖着蹄子站起来,后腿移移挪挪地向后绷直,鼻子里喷出大团大团雾气般的呼吸。一会儿,这里或者那里,母羊肥嘟嘟的尾巴被血染红,湿粘腥红的羔子噗嗵噗嗵掉下来。
齐民举鞭甩了一下,鞭梢沾了雪水响声噗噗的不脆。他吼一声,再吼一声,喉音厚厚的穿越出去,山间有了噢噢的迴啭,羊群呼隆一声站起来,山坡上抖出一片雪雾碎屑。他说:
回哇,这天气没法放羊……
三喇嘛也举鞭甩一响,他的手腕吃到力,鞭梢在半空开花,啪嚓嚓的。羊子呼隆隆顺坡下山,雪崩了一样。刚落地的羔子在地上挣扎,站起来趴倒的,母羊一步一回头,咩咩地叫。
拴柱媳妇背着装了山药的毛口袋,看见羔子可怜样,一手抱起两只羔搂在怀窝,一边嘟囔:
这俩羊倌咋放羊唻,懂不得背个毡口袋,这时节羊子都要下羔了……
回到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人在门头上候着羊子回来。羊群一散,各奔各家,村里浮满了咩咩的唤声。
拴柱媳妇把羊羔交给母羊的主家,回头见齐民楞在河沟,拿肩膀扛他一下,说:
没看见我肩膀压得……
齐民反应过来,噢一声,揪过她肩头的毛口袋,正要扛上,三喇嘛抢过去了,说:
拿来哇,咱这是做营生凑红火咧,走哇。
拴柱媳妇拿眼睛挖一下三喇嘛,又挖一下齐民,嘤嘤地说:
行,这天喝酒正好,都回我家……
她话没说完,暗地使劲揪了齐民的袖口就走。
三人进了拴柱媳妇家,三喇嘛放下毛口袋,不自主地朝东西两屋瞭扫一眼,有点醒悟似的朝拴柱媳妇瞅一眼,拴柱媳妇正帮齐民揪袖口脱皮大氅,齐民也腾出手帮她拂头上的霜雪。三喇嘛咦一声,说:
这俩,快成一家哇……
拴柱媳妇细眯了凤眼,窃窃一笑,眼缝缝里的亮挤成草芒一样铺满齐民的脸。齐民却斥三喇嘛说:
瞎嚼甚,不怕烂你的口条?
三喇嘛没听懂,挠头问:
甚,口条是甚?
拴柱媳妇就捂嘴笑,说:
就是你嘴里那根软蔫蔫的舌头……
三喇嘛就呀一声喊,说:
这好,这阵有根猪舌头,咱凉拌下酒正得劲咧。
三喇嘛这么一说,拴柱媳妇一拍腿,说:
呀,尽顾扯,快去供销社打点酒,我给拿鸡蛋。
说着话,她进西屋摸索一阵,提出个柳条筐,筐底铺了十来颗鸡蛋,递给三喇嘛,说:
能换多少都换了,我给烧火擦山药。
三喇嘛提了柳条筐出门,拴柱媳妇双手一推齐民,嗔怒说:
甚烂口条,甚烂口条……
齐民被她一推朝后一仰就倒炕头了,呀一声,说:
炕沿可把我给咯一下……
拴柱媳妇笑得草鸡下蛋似的,顺势扑到齐民胸前,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一瞬间,两个热乎身叠在一起,都吓着了似的,都不会说话,四只眼珠移到左移到右,缓缓的,像月亮寻太阳一样。
在齐民的眼睛里,拴柱媳妇的眼睛细溜溜长悠悠,那里面的眸子玻璃花一样,黄土的颜色山菊的细瓣,丝丝纹纹收缩了延漫了,像月亮吐在井底的光。在拴柱媳妇的眼睛里,齐民的眼睛弧溜圆却迷蒙着,那是山坡后面喷薄欲出的太阳,中间那一点亮,金灿灿的,一下扑出了一下凝聚了,突突地跳耀着灼人的光芒。
这两人喘气都渐渐粗了,一声一声吹在彼此的鼻息里。拴柱媳妇在他身上轻轻扭动着,小嘴微启地把脸贴向齐民。齐民一把搂紧她的脊背,却扭过脸,说:
不动,不动,我,我尿了……
拴柱媳妇在他身上挣扎,挣不出有力的紧箍,身上也软了,服帖在他砰砰有声的胸口,说:
黑上黑上,黑上,我伺候你……
齐民一动不动,任拴柱媳妇软绵的羔皮子那样铺在身上。静了一会儿,他喃喃说:
快,烧火去哇,三喇嘛来呀……
拴柱媳妇趴不够似的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嘤嘤地说:
我再趴会儿……
屋子里很静很静,雪片儿落在外面窗台上哧哧啦啦的声音都听得清清亮亮。
(待续)
一曲知青末期生活的哀歌——读野歌的《焦黄的葵花盘》(西江月)
淀山湖畔玩一天(野歌)
不忘初心——顾世雄师生作品展
主题:版纳风情
时间:2018年2月9日-2月25日
周二至周日 9:00-17:00
地点:徐汇艺术馆,淮海中路141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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