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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地书|阿剑:原谅整个夏天在树上剧烈燃烧

阿剑 越人诗 2023-01-11



越地书:写尽故乡事



阿剑:原谅整个夏天在树上剧烈燃烧



◎蝉

 

在夏天之前你需要练习

不语术,心怀天下秘密

又一无所知。关于世界

你并不比一只蝉知道多少

它地下修行十七年

像一截草木在土层里慢慢

变成煤块。你要原谅整个夏天

在树上如此剧烈燃烧

发出逼人光芒,就像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季节死生

和之前漫长时间里

缄默的力量



◎燕子

 

比起燕子他更信赖麻雀

对所有短暂的亲密怀有戒心

“——你众所周知的美丽

与我无关”

一只雨燕匆匆归来

冷掉的旧居,并不能带来慰藉

他在旧园子里写下诗句,在空中

被燕子的符号逐一删除

“我写下的无非病句”。哦,麻雀

此刻他更喜欢它们,笨拙,犹疑

坚持活在凉凉暖暖的人间



◎字纸

 

有人读红楼梦像读

情色故事。有人读洗发水说明

悟出宇宙奥义。而师傅教我

——“敬惜字纸”,那上面有

鬼哭狼嚎之事。我默念此语数遍直至

山河脱落,便开门迎宾

看老大哥称量,打包,付几张毛票

书架上就空出一截,门口灰尘里

多了几滴汗,像墨坠落在

阅后即焚的宣纸上



◎小措辞

 

我所伫立的山巅:草荒,石出

碑文漫漶,不是万鸟飞尽的雪岭

我所居住的湖盈盈可掬而非

浩渺如海。我倚靠的江

一苇可渡,喜欢的房屋风雨坚固

混迹于泥土,身边的物体触手可及

我的生死之交大多心怀软刃,蠢笨如病

天涯付之酒后怔忡,任凭远方空自

摔杯为号

我所爱的女人,她站着是微暗的火

躺下是受伤的水



◎滋福堂

 

我们跑过门口烫金的颜体

小抽屉上难懂的咒语。那白衣老头

并不令人害怕,那些人用木杵臼捣着古老的寂静

门口唯一的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

药渣被踢向四面八方,傍晚,黄裱纸

逐一点燃,在姑蔑城空中飘舞

弄堂总是潮湿,春天总是

熬出苦杏仁味,王建国的四环素牙咬紧

单薄胸腔的咳嗽,空中总是响着闷雷

而腊八粥香味还是被2019年

的推土机摧散。现在,街道需要一场

彻底的外科手术,滋福堂是过时药方

王建国红光满面,指挥一堆钢铁

仿佛在对旧疾病斩草除根

顺手倒掉一锅无用的陈年药渣



◎灵山江

 

一条江有许多名字,不同地段

绰号与水流就不一样。一条江哺养

面色黝黑的南人,他们唱歌、醉酒

哭灵的方式都不一样。一条江在姑蔑

唤作灵山江,那些年被官府

用九座塔牢牢钉住。一条被钉住的江

会有许多死法,比如每年春天

被上游黄铁矿毒死

一条工业制造的南方黄河

足以让我们欣喜,桥上观望许久

那赭色像你如今发色

在杭州城需要昂贵价码

一条江用橡皮坝恢复清澈

沿江挤满跳广场舞的妇人

一条江再不会有采茶谣的漫曲

和野唱的越剧了

它一路流向杭州

它旁边没有了看水的两个人



◎南渡史

 

江边,石头点着头说话,那些事

我全都看见了。有人在船舷上刻下

佩剑遗落的位置。有人在桥拱处

抱着水中的柱子。有人骑一匹泥塑的马。

 

那人还是呕血了,

观望竹子七日七夜后。

对岸的群山,乡镇,村庄

从单筒镜片中看我多时,他们固执的北方口音

像一朵朵铅色的云。

 

我看雾霭的天空,离去的江水。

我非要看个究竟。

十八岁的先祖当年

也这样看了一眼,就坐上了过来的渡船。



◎洪水赋

 

每年春天,桃花汛准时爬上埠头。

洪水是一列远方的火车,

搭载树枝、花草、牲口,有时是半间房屋。

洪水是县城的节日,在水边打捞

和桥上看水的人,是集体狂欢的人。

 

站在1988年,还没炸毁的通驷桥上,

就是凭空站在现在的水上。

在姑蔑城,我是唯一水边读普希金的孩子。

我的身体里有辆北方的马车,

它注定要用洪水的速度

驶过南方低矮的屋檐。

 

那已经忘记的名字,像叶子漂在水里。

她与身后灰白的县城,是我无法收拾的行李。

我的马车瘦弱而固执。那夜,未及离开,

远方列车呼啸而至

淹没半个县城。



◎朋辈

 

要有人记录这一刻仿佛末日,那个人不是我

要有人观察亿万人迁徙、亿万人隔离

道路空旷、田野荒芜、城市安静

那个人不是我

要有人考量两个生物族群在星球上的争斗

作为进化或蜕变的一部分

那个人不是我

要有人统计死亡与存活数据,忽略样本

忽略哭泣、挣扎与弃绝,那个人不是我

要有人评估生物链的脆弱性与寄生者的逆淘汰

盗取上天的火,或者病毒,那个人不是我

要有人写下无力的句子

在人类语言和宇宙嘈杂声谱中淹没

(远处,某块陨石刚毁灭一颗行星)

那个人不是我


 

◎散步在疫期异常安静的城市里

 

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我独自漫步,

远远遇见生人如寇,熟人道路以目,

像一棵棵刻意保持距离的林道树,

仿佛热闹的街区变成了节制而疏离的北欧家俱。

 

我们不复言语或者歌唱,用口罩代替面具,

像传说中的亚洲表情,

隐忍古老东方的秘密。

 

我们再次分餐,用尽家里的盘碟,

仿佛老子的理想就存在这张长条桌上。

上次分餐坚持了四个月,

再上次是半年,

这回多少日子,需要野兽、微生物、政府

和我们的中国肠胃确认。

 

只有那些麻雀像未佩戴口罩的孩童,

还热热闹闹地发言。

只有那些落光了叶子的银杏

像我们伸向天空的筷子,为明日终将赴死的宴席。



香樟树

 

四棵老樟树砍去胳膊,它们脚踩在

六十年前的土地里。

春天落叶,截枝,满地木叶清苦。

 

四棵老樟树环绕高架灯花坛,

我们二十年前叫喷水池,更早时候

叫语录塔,明天拆成十字路口。

站在这里,

我仍是个居住多年的异乡人。

 

旁边拆迁的空房子,水泥地落满

玻璃碎渣和马赛克。植物与鸟兽,再次入住。

奖状,旧相框,大红囍字,留在墙上。

那遗落的照片长着一张化工厂的脸。

 

除了四棵老樟树,闻不到

活的气息。人与房子、道路死去,为何没有

樟树的那种香?或者,我死去时的

腥臭,也是一种

动物、昆虫和细菌所愉悦的宴飨?

 

在南方,搬空的房子旁边总会有一棵香樟树

活到地老天荒。

它的落叶总是很香。



樟树娘

 

我拜此树为娘,当她三百年里

又一个孱弱子孙。借旧帝国祷辞与火焰

我们治病,还魂,读书,做官,发财,奔赴国难

或做个返乡恶棍

 

三百岁樟树依旧年轻,半个县城

远远可见的一座绿色寺庙

满树黄裱纸与红布条上

黑色汉字的哑鸟

与神说话。宋桥和水流听了

瘦了又肥,古河道肋骨被挖沙船再度擦伤

 

我在1999年的异乡,未曾见

宋桥定向炸毁的夜晚

满树字符纷乱嘶叫个不停

众黑鸟盘旋飞上天空

一位老母亲从此告别

旧地图,半本县志,驾驶黄色推土机

穿西装的子孙

她所有哑了的语言一夜间燃着了火



黄昏

 

樟树新绿齐刷刷要把居民楼整个儿抬起

柏油路崩紧,风中黑的白的塑料袋

两只无家可归的野鸽子

 

围墙边一夜砍去头颅,回到木桩

伐木人驾驶挖掘机的模样暴戾傲慢

悬挂的耶稣,吊死的罗马起义军首领

端坐的佛陀

他把第二个烟头丢在地上

 

而三月

我旧街区瘦弱青翠的疼痛

樟树落在水泥地上扑簌簌的眼泪

 

春天黄昏的雨水呵,尘土辛苦

我中年身体是一只空了半截的酒杯

 

 

油菜花田

 

好像与人无关,

太阳淌下祖传金子的血。

 

守林人白房子空了,变回干净的石头,

谁落在风中的白罩衫?

 

白鹡鸰是谁魂灵归来探望?

白鹭是哪庙的道士?

 

脱掉缀满汉字的身体,

我已久不会插秧、担秆、打铁、酿酒、骂皇帝了。

 

和一群隔壁村的麻雀聊半天。

高高的天上飞过铅灰色的铁。



关于清晨你能说些什么


天地亿万次打开盖子

那些年,他们所看见的我们也都看见

还一无所知。关于清晨的溪东埂村

你知道些什么?路过多年你还是

异乡的狼娃子。那几只土狗还是狂吠

房屋还是拒绝,巷陌还是幽深。村口

的那棵樟树你并不陌生,一百三十年了

所有行走与坚硬的事物都先它消逝

衣冠迭代,脸孔固执

有些故事并不新鲜

有些故事你不必听闻

几辆亮锃锃的轿车停在树下,不知新锈已经来临

不知旧叶正将我们覆盖



听课记

 

八十年衢州音,混入1912年德国腔

穿雨衣的黑头发,在海那边,渐渐熬成东方白

记不起哪年,旧帝国雨靴扣击

鹅卵石大道

卡,卡,卡夫卡

 

那人用长盔甲的手,不停敲城堡的门,K,K

雨水中的长城

始终建造,始终垮掉

K,K。国王沉睡,大臣们各自狂欢

自由剧场的演出遍地展览

 

而会有一种言说,语音含糊,荒谬与现实握手言和

他写下那些失血的字;他用自己口音转述

同时私藏着自己南方陈酿的阳光



守林记


你每天清点:十亩桔林,一百棵松柏

四十二个坟头。其中最好的位置是癞痢老宋

朝南,背靠两棵古松,下面是高铁

每天都有面容模糊的人飞快经过

许久没有说话了,除了哼几句越剧

半夜听到谁在松林里哭泣

你知道那是风,松鼠,秋虫,野猪

和迟迟不肯离去的乡党

你带上酒去跟老宋聊天

不孝子孙,医保政策,南边山野

的毒辣阳光,睡在那里的战友

不知道能否有福气

躺在老宋旁边。今年村里又涨价了

你在松树下翻了个身

梦里,无数炮弹像松塔般从天而降



◎西湖美术馆的陶瓷


打破魂器——

让泥土烧成火,回到石头坚硬,水冰凉。

打破颜色,青花与釉彩——


吹打的胡人

请继续。


打破——

你前世,我十二月的南方咳嗽

我要土:简陋,粗暴,沉默

我要你西湖雪满头

我要我泥销骨。







阿剑,浙江衢州人,从事国企管理。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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