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学校》连载之六 “孩子一发呆，就成了哲学家。”

The School on the Island

岛上学校

李海林   著

上海教育出版社

这是一所学校的成长史，

也是一个关于勇气的故事。

连载第六辑

❀走在我的校园里

接上文......

4.我为孩子们专门设计的朵朵白云，在与孩子们见面的那一刹那，白云变成了海豚。但看着孩子们欢腾跳跃，我还是觉得心思没有白费

学校的游泳馆整体设计得不错，25米长，6泳道，水深1.8，还是比较专业规范的。有一天，设计师拿来效果图，一眼看过去，不满意，总觉得缺点什么，没有夺人眼球的地方，没有亮点。什么叫亮点？孩子们喜欢。孩子们喜欢就是亮点。孩子们第一眼看到这样的游泳馆，会发出一声惊叹吗？我估计有点悬。这是一个大平吊顶，非常一般化，哪里都有，其功能就是照明，如此而已。但做一个什么样吊顶会让学生惊叹呢？一时还真想不出来。让设计师再出稿子，设计师叫苦了：反正是要吊顶，不这样吊怎么吊呢？

每年暑假，都会陪家人去有海的地方休息几天。这一年我们去的地方是巴厘岛。一边渡假，一边在想学校的事。那天仰躺在沙滩上。天真是蓝，朵朵白云真是美丽无比，我突然心一动，如果把学校游泳馆的吊顶，改成朵朵白云如何？里面装上白色的灯，不就和朵朵白云一模一样了吗？孩子们在游泳池里，看着这朵朵白云，这不就有了点大海的意思了吗？孩子们一定喜欢。我一下子兴奋起来，爬起来就跑回房间，在白纸上随手画了起来，先画圆的，看起来不像白云，后画条状的，觉得不够生动，最后我发现如果是两条曲线闭合在一起，会非常优美，而且白云的意蕴更明显。我把我画的草图，拍照片微信给设计师，设计师也觉得不错，我回到上海后，设计师拿给我看效果图，看上去非常不错，朵朵白云设计成弯曲的长条状，同时又有照明的功能，到时效果应该非常好。

2016年9月，游泳馆建成，正式向学生开放。一群小学生拥进游泳馆时，看到的效果是这样的：我的朵朵白云倒影在泳池里，一点也没有白云朵朵的感觉，水波轻轻晃动，倒更像是游动的大鱼。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惊呼：海豚，海豚!像海豚。没有一个孩子说这是朵朵白云的。哈哈哈，我当时在现场，禁不住哑然失笑。我费了老大的心思做的朵朵白云，在孩子的眼里瞬间变成海豚。不过，我仔细看了看，还是孩子们有想像力。这确实更像海豚呀，而且更生动。

5.我在国外一些学校参观的时候，发现他们校园里，在室外有很多椅子，有的地方甚至还配上桌子。三三两两的学生，或独坐，或围坐在一起，或读书，或聊天。我觉得这就是学校的样子。在NEBS，也有许多这样的椅子，它们每时每刻都对同学们在说：请坐，这里有椅子

你到一个学校去，给你五分钟时间观察，然后让你作出初步的判断，这所学校怎么样？你怎么来判断？你依据什么来判断？校容校貌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也许更重要，那就是学生的精神面貌和行为礼仪。

学生的活力，应该在运动场、体育馆里去展现，但在校园里的其他地方，我希望看到的是谦谦君子，是温文尔雅的少男少女。但现在的孩子真的是精力过剩，一冲出教室就开始奔跑、打闹。一来不文明呀，二来容易出跌撞事故呀。现在很多学校普遍采取了“圈养”的办法，下课了，老师不讲课了，但学生还是不能离开座位，不能离开教室，要上厕所的同学，要从班主任老师那儿领“上厕所券”。目的只有一个，不让孩子们出事。作为校长，我虽然极不赞成这个办法，但对这个出发点其实是能理解的。哪个校长在孩子的安全问题上敢“任性”呀？但“圈养”的办法实在太野蛮，太粗野了，我不忍心用呀。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稍稍让孩子们放慢他们的脚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稍稍安宁他们的飞扬的心性？能让孩子们静静地观察和体味一下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光和风景？

有一天，我看见一副画，极平常，却又极震撼。一位美丽的少女，端坐在一把公园里常见的那种长条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画面上呈现的，就是看书看累了， 停下来小憩一会的那一瞬间。那种纯净的目光，平静的面容，极美，但整个身躯，又极平静，就是端坐在那儿。我当时心里一亮，为什么不可以在我的校园里，随处安放着这种好看又舒服的椅子。风和日丽的时候，微风轻拂的时候，晨起暮归的时候，它们都静静地在校园的各处，静静地等候孩子们，静静地提醒着孩子们：请坐，请坐，你可以停下你奔跑的脚步，依在我的身旁歇息歇息，你可以暂时安静一下，看看天上的云地下的草。你可以停一停呀。请坐，请坐……。对!我要让沉默的椅子说话，对孩子发出沉静下来的呼唤!

但这又太一厢情愿、异想天开、浪漫传奇了吧，要实现不容易。我先买来十把长条椅，棕红色胶木板，普通黑色铁质角。放在教学楼最显眼、最方便的路边、草坪旁。我的办公室正面对着这一块，下课了，我看到，孩子们冲出来，从这些长条椅旁跑过，像没有看见一样。没有坐下来呀，一点也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看来，这十把长条椅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这样的椅子孩子们不喜欢!它对孩子们没有吸引力。孩子们没有跟它对上话。显然，是椅子没开口说话。那么什么样的椅子才能跟孩子们对上话呢？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决：问孩子们呗。

我们找来很多不同的椅子的图片，出示给孩子们看。孩子们一眼就看中跟他们有话说的椅子。不同的学生找到的不完全一样，但都有一个特征，就是造型上优美，童趣中又不失庄重。所以即使别人选的跟我不一样，这些孩子也认为他人选的“好看”。最后我们选择了三种不同类型的室外长条椅，遍布学校各处，整整40把。

这些长条椅安放好的那一天，学生们围着这些椅子转过来转过去，坐着又站起，站起又坐下，看看与那天在图纸上看到的一样不一样，争论着到底哪一种更好看。学生开始喜欢上这些椅子了，他们和这些椅子对上话了。

在这些椅子的边上，花工们放置了许多木质花箱，里面盛开着各式花朵。在一排椅子之间，又安放着小书屋，里面储存着孩子们喜欢的图书，让孩子们任意取阅。

孩子，在我们美丽的校园里，请坐，这里有椅子。室外有，室内也有，走廊、拐角，稍宽敞僻静一点的地方，都有桌椅请你坐下来。你坐下来，你就可以思考了，阅读了。你在操场上、运动馆里奔跑腾跃，是在成长，你坐下来了，在这里思考、阅读，一样精彩。

6．在校园里，孩子偶尔发发呆不是坏事。我们应该承认孩子有发呆的权利。在NEBS校园里，专设有“发呆屋”，我们嫌这个名字不好听，专门起了一个很洋的名字，叫做“Brown Study Station”。

孩子一发呆，就成了哲学家。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但深以为然。孩子发呆是他在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积淀，一种短暂的清理，或者只是一刻的犹疑。总之孩子有权利发呆。但我到网上去搜“孩子发呆”，竟然看到的都是焦虑的家长们的指责，大多数是在“讨办法”：我孩子经常发呆，怎么办？我孩子看着一样东西，三五分钟眼睛都不动一下，这不是有毛病吧？我跟孩子说话，他常常根本就没听，事后问也完全不知道我说啥。都是指责孩子发呆的。我要说，孩子有权利发呆。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什么时候没有发过呆呀。

当然不能上课的时候在教室里发呆。但你让孩子们去哪儿发呆呢？路上？不可能。寝室里？太吵。发呆的时候，必须是一个人呆着。但在学校，孩子们在什么时候会一个人呆着呢？学校到处都是人。这就是住宿生面临的场景：任何时候他都处在公共场合下，都在“看”和“被看”着，他没有独处的空间和时间。这对孩子的心理发育和心智成长是不利的。

要有一个独立的小空间给愿意在那一刻独处的孩子。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地方必须是安全的：它必须在室内；必须与外界相通；不能由孩子在内部锁上。但它具体是什么样子呢？一时还真想像不出来，总不能搞成黑屋子吧。好在上海是一个资源相对充沛的城市。我派出队伍，到各大游乐场去探访，一番奔波下来，竟然一无所获。我换了一个思路，既然是在室内，就从室内的有关场所找吧。咖啡屋、茶室、书吧，这些地方找找看。很快就有了收获，有几个独具匠心的设计。但具体讨论的时候就发现，不合适。比方这一种，在里面喝茶可以，但太通透了，发呆没有这效果。还比方这一种，设计真心是好，但是孩子到了这里面，肯定会被这个小屋本身吸引，也起不到发呆的作用。但这两个设计启发了我们。从外形看，要很特别，让小孩子愿意进去。但是进去之后，又比较单纯，不能太复杂，太惊奇。另外，与外面要遮而不隔，这样才能保证孩子的安全始终都在外面的人的视野范围内，但又不至于太通透，失去私密性。于是我们把设计师叫来，把后勤中心的同志也叫来，把学校心理学老师也叫来，我们一起来商量，设计成这样一个小木屋。

画出草图，立即约了家具厂家的师傅，看了后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东，让他们报价，完全报不出，因为不知道这怎么做，用多少材料，费多少工。最后商定，先做，做好后算料，算工，成本价给我们，但是东西做出来之后，这个东西的发明权就是他们的了。听了我们介绍这东西是做什么用之后，他们料定这个东西有市场，其他学校看了后也会要，他们要把这个“版权”拿到。我们也爽快地答应了。于是过了一个月，一辆大卡车把三个这样东西运了进来。所有的工人都来看，追着问我们这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我们一概笑而不答。运上楼的时候，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困难，图书馆的门没有这么大，临时又拆成两半，挪进去后再装上。当天我拍了好多照片，发在微信圈里，请大家猜猜这是做什么用的。当大家知道这是专为学生做的发呆屋的时候，好多家长说“想想都为你们感动”。

听工人师傅说，造这个东西老费料了，因为所有的弯形材料都是用大块的木板锯出来的。但我觉得是值的。我开玩笑说：一个小孩子走进去，然后再走出来，咦，变成哲学家了，这肯定是值得的。开学后，学生们抢着要进去体验。有老师提议，干脆再多做几个，我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大家都发呆了，不学习了？后来我还是没有用“发呆屋”这个名称，我翻了半天书，起了个洋名：Brown Study Station，直译过来就叫“冥想小站”，似乎好听一点。

最近听那个家具厂家说，这个发呆屋已经并入到他们的产品目录里去了，销售量还不错。长三角的学校定了几十个走了。我后悔了，倒不是因为没收版权费，而是大家都搞这个东西摆在校园里，会不会有人觉得我这个不独特了呀。不过后来又一想，没关系，我们是正宗的原创者。这是蛮令人骄傲的。

2017 年5月

美是学校应有的样子

曾有人拿着一所新学校的设计图给我看，请我提点意见。我一看，这个学校设计了七、八幢房子，一字排开，学校操场、学生宿舍、校门各就其位。整齐划一，气势宏伟。我对设计师说，学校建筑，重在美，不重在气势。先贤曰：大学之大，不在有大楼，而在有大师。这是说大学。中小学的建筑就更是如此。建议不走这种整齐、宏伟的设计路线，而用“分散布局，移步换景”的设计。把力气花在校园小环境的设计上，其主旨应该是美。

啊，冷露无声湿桂花

学校2号楼是双语初中部，3号楼是国际部，在2号楼和3号之间靠边上的地方，夹着一栋12号楼，这样，在2号楼3号楼中间，就隔出一小块半封闭的空地。我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堆满垃圾，靠里边有一棵树，那个时候也没有认真看是什么树，就是孤零零一棵树，旁边杂草丛生。树再往那一边就是学校围墙了。这就是平时我们称之为死角的地方。由于3栋房子都靠得太近，所以也是很难照到阳光的。我估计这里今后会成一个比较“背”的地方。找来工程方的负责人，询问这里怎么处理一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过不了多久，我发现在树的旁边砌了一堵矮墙，把杂草和树挡在里面，这样看上去会整齐一点。

当初设计的时候就考虑到3号楼作为国际部的需要，一楼是三个大的自习教室连在一起的，靠南边是一排落地玻璃，这是挺气派也挺时尚的设计，目的是想大面积地把南面的阳光引入自习室，给国际部的孩子们一个很明亮的学习环境。与工程人员商量后，决定这些落地玻璃都设计成玻璃门，每一扇玻璃都是可以打开的，这样孩子们可以随时走到外面来。外面这一块区域全部铺上防腐木，在通向2号楼的那一边，再排上木栅栏。我们又专门打了两张北美人家最喜欢的那种木质排桌椅搁着，还专门购置了一个大的帐篷，里面支上一张大的桌子，摆上六把藤椅，然后把一些盆景绿化都摆上。一下子这个看上去很背的地方似乎变成了一个很高大上的所在。不但国际部的孩子经常在这里看书写字，其他学部的孩子也经常来这里看看、坐坐，外教们课余也喜欢端一杯咖啡坐在帐篷里聊聊天，或者找学生谈话。

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舒服，不到位。一天一大早，我又一个人漫步走到这里。校园里孩子们还没有起床，一个人也没有。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地方，忽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儿。就是那棵树。那棵树我们没有重视它。它被作为多余的东西用一堵矮墙挡在外面，它委屈万分地躲在杂草丛中，想干脆出去吧，外面又有学校的围墙挡着；想与人亲近一下吧，又被另一堵矮墙挡着，再加学校外墙还没有处理装饰，整个一个被嫌弃、被遗弃的角落。仔细看这棵树，这可是宝贵，桂花树，据我所知，学校里为数不多的桂花树，这一株肯定是最大的、树冠最完整的桂花树。

我找到后勤中心主任，把矮墙打掉，把防腐木一直排到学校围墙边，树的周围同样用防腐木围成一个四方形，上面可坐可躺，里面种上花草，还埋了两盏景观灯，又找来园艺师傅，把树修剪了一下，晚上景观灯一打开，非常漂亮。过了几天，我又安排人把围墙处理了一下，把水引上去，打开水龙头，水从围墙顶部潺潺流下，淌过被设计成凹凸不平的墙面，隐约听见潺潺的水声。秋天来了，桂香满园，坐在桂花树下看看书，聊聊天，真给人枕流漱石的感觉。很快这里成为学校的新一景，常常有老师同学拍在手机里到外转发，称之为学校的桂园。

2016年10月，有一天早上，小雨，地面微湿，空气中有着一丝丝寒意。我巡视校园，走到桂园，我一下子惊呆了，真正见识了什么叫惊艳。金黄色的桂花落了一地，地面已经被微雨浸湿，落地桂花也湿润润的，厚厚的一层。我掏出手机，连拍几张，随手发了出去。朋友圈里也是一遍惊呼，连问这是哪里。

老师队伍里有才子，微信圈里很快就有诗作出现：夜雨轻风桂满地，踏痕难觅立足痴。甜香入梦谁人醉？遍地金黄秋已辞。那天，我忍不住去了好几次桂园。我想去提醒孩子们，进出自习室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不要踩踏她们。让她们多保留几天，甚至到永远。老师们告诉我，不用提醒，没有一个孩子忍心踩她们，甚至都没有一个孩子捡起一朵两朵，只是远远地看着，经过这里的每个孩子都笑着对老师说，这桂花真美。

差不多整整一个月后，桂花干了、残了，但还是原样铺在哪里。我恋恋不舍，才叫保洁阿姨轻轻扫了，也不忍心倒到垃圾桶里去，装在一个袋子里，放到仓库里去了。

待续......

夜雨轻风桂满池， 踏痕难觅立足痴。

甜香入梦谁人醉？ 遍地金黄秋已辞。

NEBS 董丽楠 老师 提供桂花照片

并在一场雨后早上有感而发作的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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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随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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