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古镇的肤理,读到的是市井寻常事,品到的是人间烟火气。在南丰县洽湾古镇,青砖黛瓦的古村落与清澈的沧浪河交相辉映,构成一副生态乡村画卷。 谢东/摄
沧浪河碧水蜿蜒,毛公山欲黄还翠。古镇洽湾枕山襟河,东高西低,如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船,掬着午后大朵的阳光迎接我。近700年的守望,足以让岁月白发千丈。洽湾不言沧桑,以自己的语言、自己的习性、自己的表达方式,向每一个游子问好。欸乃的桨橹声,划开历史沉静的河面,在山水间与鸟鸣融为一体。一个船形古镇,翻开线装的黄卷,让烟波深处的画面站立起来。南丰县洽湾古镇。 谢东/摄
洽湾,原名洽阳、漯溪,位于沧浪河、桨坑河、盱江三水交汇处,距离南丰县城不过10公里,1949年后易为现名,意为河湾曲折逢水。古镇的最早历史可追溯至宋代,彼时,葛氏一族定居于此,只是规模小而分散。元代至顺年间,胡氏先祖均保公胡保堂逆水而上,峰回路转,目光被这处世外桃源点燃,此地正契合“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传统城镇村落布局法则,于是定居下来,开基创业,建房垦荒。胡家的炊烟,开始飘绕着这一片河津,数百年绵延不绝。明代中后期,洽湾因竹木外运贩卖空前活跃,带动农商齐驱并进,迅速崛起为交通运输、物资供销集散地。葛氏一脉日渐衰微,胡氏家族日益壮大,有“胡氏三千烟,葛氏一线烟”之说。胡家沿着河岸由西向东扩张,成为镇中最大的宗族,手执全镇牛耳。明永乐七年(1409),均保公墓落成,胡家子弟以墓为核心,在四周布局建筑,涟漪一般扩散。族人有诗称:“千年树木维桑梓,四面人家是子孙。”大概在古镇鼎盛的明末清初时期,胡氏一族便有意识地布局洽湾的街巷、院落、庙宇、祠堂、排水道,仿佛高手下棋,不动声色之间,一座东西长、两头尖、椭圆状、面积约0.5平方公里的镇子忽然惊艳于沧浪河畔,悬于山岩之上,犹如巨船踏浪劈波、扬帆出征。更令人称奇的是,马口街沿河而建,长400米,宽5米,形成巨船的甲板,惟妙惟肖。错落有致的店铺外统一设木栏杆,上盖瓦棚,遮阳挡雨。数以百计的青砖大瓦房集会似的,簇拥于镇子的怀抱中,给千余户人家一个温暖的“巢”。无疑,洽湾成为真正的避风港,人们喜欢将镇子称为“堡”,或许正表达了一种渴望庇护的心理暗示。139号旧建筑是古镇之“船头”,大屋高耸于两弯起伏的石径间,其结构竟然也呈船首形状,令人叹为观止。小巷深处,偃卧着一口水塘,倒映着民居,气象斑斓。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些明清建筑倔强地屹立“船头”,努力维持着古镇的尊严,心间涌起一阵阵感动。沿“船头”一侧的陡峭青石台阶登上东面的坡顶,见悬崖绝壁与河流对峙,荒草与老屋抗衡,古风袭人,沧桑迎面奔来。旧码头就在岩石下,曾经看千帆走过、灯影摇曳,曾经听桨声悠悠、虫鸣月下,冷静地记载着洽湾的兴衰、苦乐和悲欢。古镇的“船尾”,竟然是仁寿寺,天王殿、关帝殿、肖公殿几重殿宇紧紧挨着,规模不大,结构紧凑。几位老人正悠闲地在仁寿宫门前打牌,任凭我四处探寻。肖公殿最初建于1621年。据说有段日子镇里不太平,有好事者便延请风水师前来探个究竟,大师一言道破:“洽湾如舟,岂能没有掌舵人?”于是,众人筹资在“船尾”兴建了“艄公殿”,用以镇邪,后改为“肖公殿”。积数百年苦心孤诣经营,古镇借地势构成沧浪河湾一座独特的小镇,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而在建筑美学上,洽湾人可谓同样穷尽智慧,将船的造型和结构充分运用于大瓦房,很多建筑随地形变化,由低向高递进,起伏错落,曲巷通幽,其画面极具冲击力。像许多美轮美奂的古建筑一样,洽湾古镇的建设者没有留下任何姓名。他们如匍匐于大地上的野草,一茬茬绿着,一茬茬枯去。丰富的气息和信息,唯有光阴懂得。数不胜数的秘密,组合成这个纷繁世间。那些古老的建筑,是一曲曲凝固的音乐,是定格于某个钟点的时光。也许,洽湾人的音容笑貌、如水心事和花一般的爱情同样嵌进了砖瓦柱梁之间。建筑是有生命的,我一直以为,其内心的河流,尤为波光潋滟。胡氏宗祠东面的边门敞开,那春、夏、秋、冬石屏精美诱人。鸟雀在梁下鸣唱,或者在跟我打招呼。这座始建于1608年、历时13年而竣工、耗资数万两银子、占地面积1600平方米的家庙,面临沧浪河,背倚毛公山,以青石、青砖、青瓦、褐木为主材,一正脊、四垂脊、两坡出水硬山顶,采用穿斗式木架构做法,共256柱,有“江南第一祠”之誉。宗祠为三厢仿宫殿式,上厅供奉胡氏历代祖宗灵位,左右分立着崇德厅、孝义厅、节孝厅、报功厅;中厅为议事厅,东西两边设有“忠孝廉节”四个大字;下厅的两口天井各植一株丹桂,400余年不朽。我在中厅一隅寻觅到那块“圣旨”石刻,据说当年建造如此规模宏大的宗祠,需要上奏皇帝御批后方可动工。相比之下,位于古镇东部的仙源公祠则是小家碧玉。它始建于1644年,当李闯王们踌躇满志地进入北京城时,洽湾胡氏第五代人正在赣东山地里忙着筹资建造这座三厢房、二庭院的支祠。面积虽然不过区区200平方米,工匠们却“螺蛳壳里做道场”,硬是发挥创新精神,造出了一座别具一格的建筑物。大门前,砌起3米高、2.5米宽的倒八字墙,以避邪镇宅。“三厢进”厅堂高低参差,不在同一条直线上。正厅的神龛构筑奇特,正中为八卦图,周围点缀着莲花莲子图案,似乎藏着只可意会的玄机。独自行走于如此幽静的场所,我有一种神秘感,也有一种回到故园的亲近。“大夫第”和“智房祠”都与晚清翰林学士胡昌铭有关,前者为胡昌铭的故居,后者乃胡昌铭倡议重建。如今,大夫第最有看头的是大门部分,两边墙上的石雕花纹清晰可辨,顶端两朵石莲花更是气韵生动。凝视着木门落寞的表情,我半晌没有移动腿脚。这座砖木结构的府第规模不小,占地386.4平方米,有偏房16间,136根木柱支撑起偌大的空间。琴棋书画、诗词酒茶,曾经是旧光阴的节奏和荣光,浸淫着一个家族的梦想。中厅的格局形同县衙,原有“肃静”“迴避”四字,只可惜后来被人拆除了。曾经作为洽湾村完全小学校舍的智房祠,坐落于古镇的西部,与形如卧龙的长嶂山相望,可以近距离聆听沧浪河水的吟唱,可以静静看着浣衣妇在水中抖动衣裳。“连仔少爷府”算是洽湾古镇最具人气的地方。3个男孩正在这座建于1628年的宅院里做游戏,见到我也不怯生,不断摆出造型配合我拍照。他们或许并不知道,身后的石条花架子穿越了怎样的漫长岁月,两侧的石水缸照过了多少胡家子孙的影像。那墙头的“鳌鱼绣头”,那鹅颈天花倒板,那玲珑剔透的门斗,那流光溢彩的石雕,一定见惯胡连仔少爷在院内球场嬉戏的身影,而今,不知谁又是那披星戴月归的故人?在洽湾古镇,一位老人正在整理稻草以备制作豆腐乳。 彭文斌/摄在洽湾古镇,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是“江南阿凡提”的故事。这位智慧化身名叫胡乔俚,活动于明朝万历年间。据说此人机智勇敢,一肚子计谋,乐于助人,巧斗官吏,于军事方面也有过人之处。听老人娓娓讲述胡乔俚的传说,是洽湾人消暑度冬的一大乐趣。有民谣为证:“沧浪水,流向西。双虹起,道路夷。明月常照祠堂里,漯溪老人话乔俚。”如果说胡乔俚或许只是一个传说,那么,胡昌铭则是洽湾值得书写的人物。这位清代咸丰十年(1860)的进士,与谭嗣同的父亲、官至湖北巡抚兼署湖广总督的谭继洵同科,曾在黄石、通山等地任职,官声极佳。黄石的青龙阁被毁后,知县胡昌铭于同治三年(1864)劝捐重建。同治七年,转任通山的胡昌铭积极修撰《通山县治》,并兴致勃勃地为之作序。建桥铺路、修史编志,是古人广为称道的善举。胡昌铭乐于此间事,在故乡闲居的日子,带头于光绪元年(1875)重建智房祠就是一例。胡昌铭后迁为奉政大夫,为正五品文官,算得上洽湾走出去的“头面人物”,只是其诗文散轶于苍茫史海。由于洽湾人走的是经商之路,古人对此多半讳莫如深,因此,钩沉古镇往事,更多的是来自《胡氏家谱》。许多洽湾人怀揣梦想,背井离乡,奔赴浙江、福建等地闯荡商海。满载而归的游子没有忘本,他们如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回乡后精心打造了马口街,使之犹如大船的甲板,开设了大大小小的店铺,使之犹如船舱。曾几何时,马口街上熙来攘往,装载着大米、蜜橘、油盐的船只接踵而至,喧嚣声落满河湾。外地商客寄寓盘桓于此,一半是留恋,一半是乡愁。洽湾躲过了兵连祸结,仿佛一个山水间的童话,呈现出沧桑之美。洽湾没有经天纬地的故事,亦无彪炳史册之人。透过古镇的肤理,读到的是市井寻常事,品到的是人间烟火气。每年农历五月十三,洽湾都要举办隆重盛大的关帝会,在胡氏宗祠门前的广场上搭起戏台,用店门木板在码口街和沿河沙滩上架起长长的货摊,戏声袅袅飘,龙灯满街舞,成千上万的看客簇拥着街巷,好不热闹。连续数日,古镇一改寂寞的行头,桨声不绝,灯火旖旎,昔日的繁华和辉煌似乎重新回归。那些鲜活、那些爱恨、那些离愁,仿佛就在戏台上穿越时空。夕照群山,正是倦鸟归林时。我站在沧浪河畔,渴望与古镇进行一场心灵对话。或者,等待洽湾变成一艘夜航船,满载着故事,送给有情人。
“江西第一人杰”吴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