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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章灿:“长”字的两种读法

程章灿 程门问学 2022-07-15



从前有一副有名的对联,说的是:


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
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这一类对联往往被称为“绝对”,确实也挺绝的,实质上,它往往只是文字游戏,固然有出奇制胜的,大多数却匪夷所思。比如这副对联,怎么读、怎么断句、怎么理解,都是问题,好像摆明了要测验你的语文能力,虽然事实上也未必能说明什么。不过,每次碰到这一类题目,我总不免心里发虚,有如碰上一位爱追根究底的较真的语文老师。


话说回来,“长”字怎么念,还真是一个问题。


记得以前读到陶渊明著名的诗句:“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我心里总是要犯嘀咕:第一句中的“长”字,该读“涨”,还是该读“常”。掂量再三,最后还是读了“涨”。觉得在这里把“长”当做动词好一些:草木在孟夏狂生疯长,这样,画面便栩栩如生,有动态之美,若做形容词,理解为长短之“长”,虽则也描绘了景色,但似乎变成静态,感觉就不同。另外一个例子,“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情况将无同。


读古往今来很多名人的人名,也常碰到“长”的读音问题。汉代大文豪司马相如,字长卿,那是该读“长幼”的“长”。虽然史书上没有细说,从名字上看,相如应该是排行老大的。汉代薛广德、陈朝殷不害,都以长卿为字,还有唐代著名诗人刘长卿,看来都是家里的老大,应该读如“长幼”之“长”。另外,中药草中有一种叫“徐长卿”,据云能治鬼病。李时珍说,徐长卿原来是一个人名,曾以此草给人治病,因以名草。既然如此,此草名也应读如“长幼”之“长”。如果读如“长短”之“长”,那便可以有另一解了:古汉语中称一种小螃蟹也叫做“长卿”,大概因为它身子长吧。


那么,高个子的人是不是也可以称做“长卿”呢?我要说,起名字,于古人是一件慎重的事。古人会在字中标明行第,却没有说明个子高矮的,况且起名之时,未必能预见到将来身材的高矮。议论人家的个头,那是绰号的事,或许小字中也会涉及,因为小字说到底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外号。至于大名、表字,一般不会去描述这类近于“小道”或涉及“身体”和“隐私”特征。所以,名字中的“长卿”,都应该读如长幼之长。《汉语大词典》以为人名物名都读“长短”之“长”,我不敢苟同。


与“长卿”相近的有“长公”“长孺”。汉代夏侯胜、韩延寿都字长公,汲黯、韩安国、韦贤等人,则都以长孺为字,摆明了在家里都是长子。唐宋以后,以长孺为字的还不罕见。苏轼字子瞻,但因为是家中老大,人们便称他为“苏长公”,相应的,弟弟苏辙被称为“少公”。现代历史学家唐长孺教授,其名取义与“长卿”相似,自然要读长幼的长。至于当代作家张长弓,却要读如长短的长。鲁迅有一篇《阿长与〈山海经〉》,里面的主人公叫“阿长”,却偏偏“生得黄胖而矮”。原来在先前,“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后来变成阿长,也有一番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


长卿也好,长孺也好,为名也好,为字也好都不失文雅意味。日本人仿效此道,起名字时有大郎、太郎之类的,就没什么雅意了。


与“长”字读法相关的还有一个问题:“长夏”的“长”怎么读?这个词经常出现的场合,大概是“长夏无事”,“消遣长夏”,或者杜甫的诗,“长夏江村事事幽”。炎热的日子,长长的白昼,让人觉得夏天格外漫长。长夏,早就习惯了读“常”,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有人说,那应该读“涨”。而且,长夏不是指漫长的夏天,而是指阴历六月。远的不说,《汉语大词典》中就有这样的解释。书中引《素问·六节藏象论》:“春胜长夏。”王冰注:“所谓长夏者,六月也。”不过,这只是一种解释,书中又说此词也指夏日,“因其白昼较长,故称”。并引唐代沈佺期《有所思》诗:“坐看长夏晚,秋月照罗帏。”又引金代蔡珪《寄通州王倅》诗“长夏少人事,官闲帘户深。”还有清代刘大櫆《游百门泉记》:“亭外廊四,周廊之内,老柏十数株蔽日,长夏坐其内,不知有暑也。”总之,是有好多个例子为证。


《汉语大词典》认为“长夏”这个词有两种解释。作第一种解释的例子大多数跟医书有关,《素问》啊,《类经》啊,《普济方》啊,等等。“所谓长夏者,六月也。土生于火,长在夏中,既长而王,故云长夏也。”这里的“长”字分明是动词,也分明应该读“涨”。《汉语大词典》中没有引杜诗为证,但杜诗注中明确引了沈佺期《有所思》,看来应该作第二解。但是,唐诗中另有个例子却当做第一解。《唐诗鼓吹》卷二薛逢《午睡梦江外兄弟》:“长夏居闲门不开。”元郝天挺注引梁元帝《纂要》云:“夏为长嬴,即恢台也,言夏气大而育物,故云长夏。”至少郝天挺认为薛逢诗中的“长夏”应该读如“长幼”之“长”。既然如此,杜诗也一样可以读“涨”吧。


金元之间,有两个人都叫郝天挺,更妙的是,两人都跟元好问有关系,一个是元好问的老师,一个是元好问的学生,这真有点麻烦。《唐诗鼓吹》是元好问编的,作注的便是做学生的这位郝天挺,他的说法应该是有根据的,也许跟他的师承有关系。清人纪昀的学问,当然也是有根底的。即使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谈狐说鬼的时候,也不忘露一露汉学家的小学功力。他认为“长夏”就是六月,大家把“长夏江村事事幽”中的“长”读作平声,都错了,历来注家似乎也都没有注意到。而他的这个观点,藏在鬼狐故事的夹注中,历来读者也很少注意到。


果真如此吗?把“六月”之解和上声之音,还原到沈佺期和杜甫的诗境中,果真也能一无滞碍吗?


我得好好想一想。


>原载《纸上尘——历史的表里》,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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