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晏几道的《小山词》,除了像蔡京之流可能是意在附庸外,对其真心爱赏者,可谓代不乏人,其中有一位女学者,她对于小山其人其词,不仅堪称千古解人和赏音,而且几乎可以称作绝无仅有的当代嗣响者,这就是令人十分钦敬和景仰的沈祖棻先生。
说到沈祖棻先生与小山其人其词的关系,我个人大致经历了这样一个认识过程:八十年代初期,她的《宋词赏析》的出版,一下子形成了洛阳纸贵式的轰动效应。对此著总的学术和艺术价值既无庸笔者赘言,对其中所选释的晏几道的六首词,人们亦当记忆犹新亦不宜多所重复;八十年代中期,我在拜读《沈祖棻创作选集》时,不仅为其中舒芜先生所撰序言和闲堂老人的《沈祖棻小传》所深深打动,在我细读其中的词作时,除了深感沈先生在当代词人中几无伦比的词学功力外,还在一定程度上感受到了她与韦庄、李煜、冯延巳、晏几道、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等,非同一般的渊源关系,但那时为自身水平所限,加之对沈词尚未进行悉心研读,一时说不清上述诸人对沈先生的具体影响何在。九十年代中期以来,在我对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沈祖棻诗词集》(以下简称《沈集》),作了一番探究,特别是对程千帆先生所作的每一个笺注仔细拜读之后,洵有“暗室明灯”、“迷津宝筏”之获。沈先生对唐宋其他词人的承祧和嗣响,拟在其他拙文中加以寻绎,此次先就沈、晏(指小晏,下同)其人其词等方面的问题略陈管见。
在《涉江词内稿》(见《沈集》第149页)中,有一首[望江南]《题〈乐府补亡〉》,其词云:
情不尽,愁绪茧抽丝。别有伤心人未会,一生低首小山词。惆怅不同时。
对此词闲堂老人程千帆“笺曰:祖棻尝戏云:情愿给晏叔原当丫头。即此词意也”。乍一看,这是程、沈“四十年患难夫妻”间的一句私房玩笑话,后经千帆先生亲自提醒,遂以为在这一戏言所体现的风趣和幽默之外,又包容着耐人寻味的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即此处的“愁绪”,并非一人一家之愁,实则蕴涵着对整个国家、民族的忧患。
在我们晚辈读者的心目中,沈祖棻先生是一位性情沉静温淑之人,她学养深厚,多才多艺,举止端庄,气质典雅,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女性,为什么会“情愿给晏叔原当丫头”呢?
答案之一,似乎是在志趣相投,异代相感之中。小晏写得一手好词,仅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二晏年谱》所提供的材料看,苏轼、蔡京均因其“以长短句行”,先后“欲见之”和“遣客求(叔原)长短句”、“士大夫传之”,黄庭坚对小山“乐府”更称赏有加。沈祖棻先生不仅以深湛的古典文学研究造诣而著称,对于写作她更有多方面的才能。“填词”不仅是她的擅场,还在词学界留下了很有趣的掌故:一九三二年春,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的汪东先生开设了门词课,一个“性格沉静的苏州姑娘”在一次习作中,写了一首[浣溪沙]: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据说汪先生对“九一八”后的民族危机在一个少女笔下如此微婉深刻的反映,很感惊奇,便约她谈话、鼓励。从此这位名祖棻、字子苾的姑娘便得到了一个“沈斜阳”的雅号。“祖棻由是受知汪先生,始专力倚声”(闲堂老人笺曰),词坛亦有如此佳话流传:“剑器公孙付夕曛,随园往事不须云。东吴文学汪夫子,词律先传沈祖棻”(章士钊《题涉江词》二首其二)。沈先生在“专力倚声”的道路上,虽然是如上所述“转益多师”,但她对晏几道总有点情有独钟,否则不会说“一生低首小山词”。
晏几道还有一个嗜好,也很有可能被学者兼“倚声”的“沈斜阳”引为同道。夏老《二晏年谱》云:叔原好庋书,《墨庄漫录》三,记其赠妻诗云:“晏叔原聚书甚多,每有迁徙,其妻厌之,谓叔原有类乞儿搬漆碗。叔原戏作诗云:‘生计惟兹碗,般擎岂惮劳。造虽从假合,成不自埏陶。阮杓非同调,颜瓢庶共操。朝盛负馀米,暮贮籍残糟。幸免墦间乞,终甘泽畔逃。挑宜筇作杖,捧称葛为袍。傥受桑间饷,何堪井上螬。绰然徒自许,呼尔未应饕。世久轻原宪,人方逐子敖。愿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
《墨庄漫录》是南宋张邦基所撰的十卷(一说四卷)本的笔记,其中所记轶事虽杂以神怪,但其记名人故事、评述诗文等,几被公认为“很有史料价值”,从它所记小晏好书这则故事看,其中并无甚鬼怪可言,张氏自称性喜藏书,他对与自己有同一爱好的名人的记载或是可信的。果真如此,“沈斜阳”得以在好庋书的“晏四痴”身边诗书伺候,岂非莫大的幸事!从她的《涉江词》甲、乙、丙、丁、戊稿及《外集》中不时可见“梦里销魂能几度?梦回忍说销魂误”、“星辰谁解怜今夜,魂梦空教过谢桥”等等,是对于“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等“鬼语”的“活用”。关于“鬼语”纵有多种不同理解,但无论在晏词或沈词中,窃以为均类于“妙句神授”之谓。沈先生在“倚声”学上的深湛造诣,说不定是在冥冥中与晏几道异代相感之故。至于好庋书,更可能是“沈斜阳”向晏小山其人其词“低首”的重要原因之一。
《涉江词甲稿》
沈祖棻之所以“情愿给晏叔原当丫头”的答案之二,当是在《小山词》的字里行间和作者的言行之中。关于《小山词》的数目,或因版本不同或因统计误差分别作:二百六十、二百五十六、二百四十首等,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藏《宋廿二家词》则只收词二百五十一首。按照去掉一个最高“分”和一个最低“分”的统计方法,《小山词》不少于二百五十首这是肯定的,此与今人通过“定量分析”所认为的晏几道在两宋词人中存词数量位居第九位相合(按:世界书局(台湾)1970年再版本《二晏词·二晏年谱》收小山词二百五十五首,中华书局1999年版,唐圭璋编《全宋词》收小山词二百六十首)。数量如此之大的小山词,在题材内容上几乎清一色的属意于“莲、鸿、蘋、云”、“歌儿酒使”等“丫头”。晏几道不仅时时刻刻关注着这些“下等人”的命运,而且还把她们写得一个赛一个的美丽动人,她们不是“风韵妖娆”就是“一笑留春春也住”。在这样多的《小山词》中没有一首像《乐章集》中有的词那样“词语尘下”,也不像《醉翁琴趣外篇》那样偶有“淫媟之语音”,晏词多以女性为主人翁,却丝亳不是为了猎奇和满足某种庸俗心理。他尊重女性,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没有一点儿性别歧视之意,他与“莲、鸿、蘋、云”等“歌儿酒使”的关系,就如同近现代作者和演员的关系,而且是一种无比信赖和亲密的关系,否则他不会把自己写的歌词草稿交付她们演唱,致使这些宝贵的歌词和演唱者一道“流转于人间”,令当代和后世赏音者们不胜惋惜。想必在沈先生看来,给为人极为赤诚真率的晏几道这样的人“当丫头”,既无后顾之忧,又可以于“近水楼台”之中,先得“倚声”之月。当然晏几道能有沈祖棻这样的“丫头”,不仅他自己三生有幸,也使其近千年后的临川乡人脸上有光。
“沈斜阳”情愿给“晏四痴”当丫头的答案之三,当是两位在品格气骨方面的“同声共鸣”和在人生际遇方面的“同病相怜”。在多数旧体诗词爱好者的心目中,对晏几道其人其词并不陌生,相对陌生的有可能是对有关临川晏姓满门忠义的一些记载:
晏元献四世孙女,其父孝广,为邓州南阳县尉。女小字师姑,年十五,从叔孝纯官于广陵。建炎三年,陷于虏,系以北去。每欲侵陵之,辄掷身于地,僵仆气绝,或自经,或投于井,皆救而获免。其主母爱之,抚如己出,虏人传夸焉。
如果这则材料仅见于《宋人轶事汇编》卷七所引《梁溪漫志》,或有可疑之处,为此笔者特地查阅了《续资治通鉴》卷一〇三:金兵屯于摘星楼下,城中士女金帛,为金所取殆尽。南阳尉晏孝广女,年十五,有美色,为金兵所得,欲妻之,晏氏即刎缢求死,金人皆义之。孝广,殊曾孙也。
不但这一材料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比这一记载更加可歌可泣的是夏谱所云:同叔之孙死国难者二人。临川县志人物志:孝广政和七年以荐补扬州尉,建炎三年与金人战死。宋史翼三十引翟耆年籀史:“晏溥字慧开,丞相元献公之孙,叔厚(原)之子,豪杰不羁之土也……靖康初,官河北。金贼犯顺,散家财,募兵捍贼,与妻玉牒赵氏戎服率义士力战而死。”虽然关于晏几道生卒年新说可知,“几道死于靖康之难”说已不成立,但他有一双如此“豪杰不羁”之子、媳,同样于门楣、乡关大有光彩。
对于沈祖棻先生,笔者原以为她是居于“庭院深深”的大家闺秀,只是后来因夫妻关系受到程千帆先生的冤案的株连吃了不少苦头。细读了《沈集》的每条笺注我才知道,沈先生更是一位心系国难民瘼,情关夫、子老小的侠骨柔肠般的人物。且不说她在“七七”狼烟中,历新婚乍别及数千里征行之苦,自南京经屯溪、长沙等地抵达重庆的种种难以名状的艰辛,使人难以置信的是她还曾被庸医所害:“丁亥之冬,余在武昌分娩,庸医陈某误诊为难产,劝令剖腹取胎;乃奏刀之际,复遗手术巾一方于余腹中,遂致卧疾经年……”
令人不胜钦佩的是沈先生没有被种种飞来横祸所摧折,她在辗转于巴山蜀水,勤勉执教的同时,以“倚声”之作为戟矢,与形形色色的丑恶行径奋勇较量,比如四十年代,在金陵大学当局干没职工食米时,沈先生作[鹧鸪天]四首,其三之结拍二句云:“不须得意钗钿约,凤牒鸳函字易磨”。笺曰:“厥后抗战胜利,学校迁回南京,诸投机取巧临难苟免之徒亦多被逐……”。邪不压正,大快人心!又其[减字木兰花]《成渝纪闻》有云:“细步纤纤,一夕翩翾值万钱”。笺曰:“抗日战争后期,大后方国事日非,民生益困。以写稿为生,无固定收入之作家,处境尤艰,甚至以贫病致死。则或有贵妇名媛为之举行舞会,以所得之款从事救济。时人遂谑云:先生们的手不如小姐们的脚……”。
沈先生之属意民生,是以冒犯当局讽刺权贵为代价的,此与“不能一傍贵人之门”的小晏相比,堪称青蓝。《涉江词》戊稿中有调寄[鹧鸪天]八首,均为针砭时弊而作。闲堂老人笺其第七首曰:“叹物价腾踊,民不聊生也。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官僚资本家把持市场,肆意掠夺,而市井奸商亦复趁机侵渔,遂使物价猛涨,通货膨胀。一九四七年四月,物价已较七七事变前上涨六万倍,法币之发行在七七事变前为十四亿元,而此时则增至十六亿元。一九四八年春,物价又较前一年猛涨二百倍……(词之云)蜂衙闹,谓官场之奔竞仍旧,蜃市奇,谓市场之变幻莫测也。末二句叹物价之涨,不可遏止,真不知伊于胡底矣。”在笔者的心目中,杜甫的伟大,在很大程度上在于他道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生活真实,而沈祖棻先生在叹息民不聊生的同时,也尖锐地揭露了当权者的穷奢极欲。《涉江词外集》[菩萨蛮]之结拍云:“昨夜客机回,口脂天上来”。笺曰:“末句谓国民党空军利用飞机走私进口外国高级化妆品,以供享乐牟利也”。
沈祖棻词手迹
由于时代和身份的不同,晏几道不可能像沈祖棻这样锋芒“时”露,但把他说成“得于妇人”者,亦恐非解人,倒是冯煦之外,又有况周颐、夏敬观之论颇近腠理。尤其是况氏,他把晏殊的《珠玉词》比作花中之牡丹,而谓“小山其文杏乎”?牡丹的雍容华贵恰与大晏及其词之总体风格相合,而杏即使红透熟烂亦仍带有酸味。晏几道虽然把自己的《补亡》之作,说成是“期以自娱”、“为一笑乐而已”,但如果对其[御街行]的“回思十载,朱颜青鬓,枉被浮名误”、[浪淘沙]的“行子惜流年,鹈鴂枝边。吴堤春水舣兰船。南去北来今渐老,难负尊前”、[鹧鸪天]的“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少年游]的“须愁别后,天高海阔,何处更相逢”等等细加品味,便会体悟到其中蕴含的作者心事,虽然与襁褓丧母、新婚乍别、中年丧夫、老年颠沛……的李清照的心绪不尽相同,但却酷似饱经迁谪之苦的秦少游,所以《小山词》中频频出现的“莲、鸿、蘋、云”,与诗中的“美人香草”,恐怕不能说没有相通之处,也就是说小晏词不是像韩维理解的那样“才有馀而德不足”。言情之作不谓无德,何况小山词有相当一部分不同程度地蕴含着身世之慨。或许沈先生正是基于对冯煦所说的小山作为“真古之伤心人”的话,别有会心,才能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不避嫌疑地说出“情愿给晏叔原当丫头”的名为戏言、实则充满理解和景仰的知心话。
令人不胜遗憾的是,她的这句“戏言”,仿佛成了一则谶语。在她饱经兵燹乱离之后,又尝尽了政治株连和经济拮据之苦。她在晚年写了一首题为《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诗云:合卺仓皇值乱离,经筵转徙际明时。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历经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
闲堂老人对此诗笺曰:“自余以非罪获谴,全家生活遂由祖棻一人负担。时先君先继母健在,余夫妇及三妹一女,共八口,故第四句非泛下也。”拙文写到这里,笔者心情已十分沉重,但更令人不忍卒读的是闲堂老人在《沈集》总目之后忍痛写下的犹如“血书”般的一段文字:先室诞于清德雅望之家,受业于名宿大师之门,性韵温淑,才思清妙。而身历世变,辛苦流离,晚岁休致,差得安闲,然文章憎命,又遴车祸以殒厥身。傥永观堂所谓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者耶?呜呼!岂非天哉,岂非天哉!
闲堂老人很理解沈祖棻,冯煦和沈祖棻则很理解晏几道。窃亦以为“文章”有圣处,正脉要人传。笔者拟冒昧地篡引夏敬观的一段名言:沈老祖棻,嗣响晏氏叔原,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祖棻以学者兼“倚声”,“心”苦一生……。
>原题《沈祖棻为何“情愿给晏叔原当丫头”?——散论〈涉江词〉对〈小山词〉的承祧和嗣响》,载《沈祖棻研究文论集(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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