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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伟:“行道救世,保存国粹”——程千帆先生的精神遗产

张伯伟 程门问学 2021-06-11

谨以此文纪念程千帆先生106周年诞辰


程千帆先生(1913.9.21—2000.6.3)


1977年高考制度改革,我幸运地考取南京大学中文系,于次年二月从黄海之滨的农场来到千年古都的南京,由下乡知青变成了大学生。同年八月,程千帆先生应匡亚明校长之聘,重返母校任教,从珞珈山边来到钟山之麓,由街道居民变成了大学教授。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在老师身边学习工作,并经常聆听教诲,至2000年6月先师归道山,屈指数来,前后二十二年。先师去世不久,我便有撰文纪念之意,但每一虑及,总是禁不住悲从中来,搁笔之间,竟流逝了十三个春秋。今年(2013)是先师百岁冥诞,文学院举办了隆重的纪念活动,人们回忆先师的嘉言懿行,作为对他的永恒纪念。2014年,我们又将迎来中文系(即今天的文学院)建系100周年的华诞。一所百年院系,自然有其蕴蓄于中的精神遗产,这些遗产是透过每个不同时期的人物创造、积累并承传下来的。如果说,文章之妙不外乎桐城派所标榜的“义理、考据、词章”,则纪念文章的“义理”,就在于透过对往事的追述,再现时代面貌的侧影和一个人的人格世界,予后人以向往、追慕的精神力量,此即《周易》所谓“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在知识人的精神世界雾乱幽暗的今日,这种力量是尤为珍贵和必要的。




千帆先生与祖棻先生1937年结褵于安徽屯溪,至1977年祖棻先生遭车祸去世,整整四十年。早两年,祖棻先生有《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一诗:


合卺苍黄值乱离,经筵转徙际明时。

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

历经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

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


以高度浓缩之笔写尽了共同生活期间的哀乐,而“四十年”竟为一谶。1946年3月8日,当吴宓在成都见到他们的时候,便将其观感写入日记:“昌(千帆先生旧名会昌)、棻均有行道救世、保存国粹之志。”而这一志向的秉持,是终其一生的。余生也晚,未能亲炙于祖棻先生之教[ 先父1953年入江苏师范学院(今苏州大学)中文系,曾亲聆祖棻先生授课。1955年院系调整,中文系合并至南京师范学院,祖棻先生亦移砚南京,至1956年转赴武汉大学。其时家母亦在南师中文系就读,但未有机缘受教于祖棻先生。而先父对祖棻先生的授课及衣着的印象就是两个字——朴素。],只是结婚时承先师锡以室名曰“静好轩”,并垂示此乃祖棻先生使用者,又惠赐其藏书印“静好轩中长物”,如此而已。所以,尽管千帆先生与祖棻先生有很多共同之处,尽管吴宓的评价是针对两人而言,我只能偏重谈千帆先生。


“行道救世”和“保存国粹”,分别代表了中国文化中的忧患传统和知识传统,而作为一个身兼两种传统的大学教授,他往往是透过对知识的传承、创造以达到其“行道救世”之目的。《魏修孔子庙碑》中说夫子“遭世雾乱”,“屈己以存道,贬身以救世”。他周游列国以行道救世,其塑造的学问品格,就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而在所述所信中,实际上对以往的文化下了一番因革损益的功夫。孔子奠定的传统,就是中国学术、中国教育的根本大统。只要这一根本大统不被丢失,中国文化的统绪就不会断绝,而必有再生、光大之一日。


读书人喜好读书并不难,难的是在苍黄离乱的日子里,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还能做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难的是面对无穷的知识世界,即便已有所成就,甚至是很高成就,还能持续“愿学新心养新德,旋随新叶起新知”(张载《芭蕉》)


千帆先生大学毕业后不久,抗日战争爆发,他辗转于屯溪、长沙、武汉、重庆、康定、成都,生活极不安定。然而就其个人而言,这不算是其独特的坎坷,也不算是对其人生最大的打击。在四十年代中期,千帆先生和祖棻先生目睹国民党统治的腐败溃烂,以至于在知识与理想集中地的大学也未能免,他们曾怀着读书人的正义感挺身而出,对种种贪腐现象予以无情的揭露,却因此而受到学校当局的解聘。我们只要看一下祖棻先生《涉江词》丙稿,如《鹧鸪天》四首“华西坝春感”、《减字木兰花》四首“成渝纪闻”、《浣溪沙》“后游仙词”等作和千帆先生的笺注,就是这段历史的生动再现。所以,当祖棻先生1949年在上海治病时,亲眼目睹旧日统治者对人民的迫害和“人民解放军的次序井然,秋毫无犯,对人民解放军和党就感觉到比较亲切而信任了”[ 沈祖棻《自传》,转引自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们从新旧对比中看到了祖国复兴的希望,也看到了自己的前途,因而真诚地、自觉地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希望能够赶上时代的步伐。而从知识传统来讲,不断地更新自我,吸收新知,也是“保存国粹”的有力和有效的手段。1952年,千帆先生将他两年多来的文章结集为《文学批评的任务》一书,交由中南人民文学艺术出版社刊行。毫无疑问,此书有着很明显的时代印记,是他“不断地努力学习,不断地努力提高自己的政治水平和业务水平”的“一种纪录”,出版此书,也是为了“在今后跨越自己的时候能够清晰地回顾一下经历过的旅程”[ 《文学批评的任务·后记》]。1954年,千帆先生与祖棻先生合出了一册《古典诗歌论丛》,在十八篇论文中,只有两篇是祖棻先生撰写,其余皆为千帆先生所作;十七篇文章是旧作,只有《古代诗歌研究绪论》为1954年的新篇[ 此文固然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但就其提出的问题以及给出的答案来看,仍然对后人有所教益。]。在此文之末,千帆先生写道:


伊·艾伦堡曾经说过:“只有希望,强烈的希望,那时候一切才能实现。”前面曾经提到,我们的古典作家,都是相信将来的人,因此,才在他们的作品中发射着强烈的希望的光辉,而现在,已经出现比他们所希望的理想社会不知美妙多少倍的社会,而且不久就要走进更美妙的社会了。那么,让我们也来希望,强烈地希望吧!


这是多么真诚、多么热烈的咏叹!他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期待着“更美妙的社会”在不久到来,但等待着他的,在不久的将来,却是人生途中的一次重创。


1957年6月,身为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的千帆先生,在一夜之间成为右派分子,接着,学报副主编被撤,教授资格被撤,《人民日报》点名为“武大右派教授头子”,又被称为“右派元帅”,接受大会小会批判,被迫放下笔杆子,拿起糞耙子,从事惩罚性体力劳动。虽然在1961年6月回到武汉大学,但仍不许讲课,只能在中文系资料室担任管理员,直到1966年6月“文革”开始。我们无法想象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是多么惊愕、茫然、愤怒。千帆先生在晚年说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挫折就是遇到反右派的政治运动”,“我从小最大的野心就是当个教授。我当了教授,有机会做一个教授应该做的事情,当中忽然把它们掠夺了,不让做。这是处理知识分子、虐待知识分子最恶毒的一个方法”,“对我来说,这可能是最厉害的惩罚”[ 《桑榆忆往》]。他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但又无时无刻不在抗拒命运的安排。我们翻阅一下《古诗考索》的目次,上辑16篇论文,写在1961年到1963年之间的就有5篇;又批校《杜诗镜诠》,删补写定《史通笺记》,点校李壁注王安石诗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只要有机会就做自己的工作,很多比较细致的工作都是那时做的。”[ 《桑榆忆往》]而“文革”开始,又经受更大的冲击,接受批斗、抄家,许多论著手稿被撕毁、被抢掠,限时勒令搬迁至偏僻、肮脏、简陋的平房中。“道途绝灯火,蛇蝮伏荆榛。”“青蝇飞蔽碗,雄虺卧当门。”“注屋盆争泼,冲门水乱流。”[ 沈祖棻《忆昔》]祖棻先生的这组诗写出了当年住所之荒凉寥落,室内苍蝇成阵,门口毒蛇出没,遇雨则山洪奔泻入户,长夜屋漏沾湿。其后,千帆先生被赶到武大校办农场,继而发配到沙洋劳改农场,接受劳动改造。即便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下,他仍然不忘读书,晚年曾这样回忆道:


我的信念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同这种不合理的现象对抗下去,就是不死,就是要看看到底结局如何。在沙洋农场,图书室没别的书,正好有一套中华书局校点的晋隋八史,我白天劳动和挨斗,晚上就把这些书看了一遍。这包含了自私的个人信念,也包含了对祖国文化的热爱的信念,二者很难区分。[ 《桑榆忆往》]


改造来改造去,不是认罪,反而加强了对自己的认识。比如说批判传统文化,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批得那么厉害,我就觉得中国的传统文化,儒学乃至道家,的确还是代表了人类部分的真理吧。这样一想,我反而安定下来,还能读读书,也还能够想些问题。在这过程中对自我也有所评价:第一,我没有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情;第二,我的工作对人民是有用的,现在不用,总有一天用得着。[ 《桑榆忆往》]


由于始终不懈地坚持读书思考,一旦天地回转,他就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和能力。


1977年,千帆先生在武汉大学中文系奉命“自愿退休,安度晚年”。不久,祖棻先生因车祸去世。这应该是其一生中内心最为悲苦的阶段,既被强行剥夺了工作的权利,又丧失了感情上最亲近的伴侣,但他强忍深悲巨痛,埋头于逝者遗著和自身论著的整理和出版,在给门人的信件中说:“又恢复到57年以前,每天没有三千字不下书桌了。一以忘忧,二以赎罪,三以比武。而当匡亚明校长决定聘请千帆先生到南京大学工作,派中文系负责人叶子铭先生去武汉与千帆先生面商,叶先生问“你到南大去,有什么条件”时,他喊出了“我要工作”!1978年8月,千帆先生回到母校南京大学,开始了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在给友人的信件中说:“此间相待以礼以诚,大异武汉,想来可在此间以著述终老。其生平撰著二十余种,绝大多数都是晚年在南京完成,他是在年逾古稀达到其学术上的巅峰。关于这些著作在学术上的成就,学界已多有评论,我想要强调的,是隐藏在这些著述背后的精神。


最近有一位学友对我说,他们专业的教授,年过六十还继续研究者在全国屈指可数,遑论自我突破。我不知这一说法的概括性如何,也未探究其原因所在。我想要说的是,千帆先生晚年移砚南京,已是66岁的老人,在其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背后,其实是有一种知识传统和学术精神支撑着的。“保存国粹”一语,自清朝末年到民国初年流行起来[ 鲁迅《热风·随感录三十五》:“从清朝末年,直到现在,常常听人说‘保存国粹’这一句话。”],这显然与西潮涌入的大背景相关。我曾经用“赋诗断章”的方式,对百年来的中国学术作过一个漫画式的描绘,当时学术界的主流,便是“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以西方学术为追求、效仿之惟一对象。到三十年代中期,千帆先生步入学术界之时[ 现存的著述中,《少陵先生文心说》、《杜诗伪书考》写于1936年,《目录学丛考》出版于1939年,所以,我们可以将这个时期看成其进入学术之始。],整个的学术现状如何?遇到的问题何在?不妨以陈寅恪的说法为代表:1929年,他在给北大历史系毕业生的诗中写道:“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鲁仲两无成,要待诸君洗斯耻。”这里的“田巴鲁仲两无成”就是他对当时史学界新旧两派的概括和评价;此后续有论说,1932年云:“以往研究文化史有二失:旧派失之滞,……新派失之诬。”1936年又说:“今日中国,旧人有学无术;新人有术无学。”“学”指材料,“术”指方法。旧派乃抱残守阙、闭户造车之辈,新派则据外国理论解释中国材料,并标榜“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在陈寅恪看来,旧派之闭目塞听、陶然自醉,固然难有作为;新派之高自标置、鲁莽夸诞,时或流于“画鬼”。他在1931年所强调的“今世治学以世界为范围,重在知彼,绝非闭户造车之比”[ 《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体现的正是立足中国文化而又放眼世界的学术胸怀和气魄。宁乡程氏与义宁陈氏为世交,千帆先生在学术思想上也受到陈寅恪的影响[ 千帆先生曾将陈寅恪《韩愈与唐代小说》的英文本翻译为中文,其《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也受到“寅恪先生谈唐朝行卷的文章”的启发。他晚年给门人的信中也说:“陈先生说‘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汪荣祖竟然认为这是指他专攻中古史,即魏晋六朝、隋唐五代。这不但与事实不合,也完全不解陈先生的微旨。‘不今不古’这句话是出在《太玄经》,另外有句话同它相配的是‘童牛角马’,意思是自我嘲讽,觉得自己的学问既不完全符合中国的传统,也不是完全跟着现代学术走,而是斟酌古今,自成一家。表面上是自嘲,其实是自负。根据他平生的实践,确实也做到了这一点,即不古不今,亦古亦今,贯通中西,继往开来。”可见其认识之确、体会之深。],因而逐渐形成其“开放的文化保守观”(姑以名之)。一是立足中国文化传统,二是不断吸取现代新知。这种学问品格,奠基于孔子的“因革损益”说,而朱熹“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也明确昭示后人,旧学不经过新知商量,难臻邃密;新知不经过旧学培养,也难致深沉。所以,不吸收新知,也就无可能“保存国粹”。二十世纪以来的“新知”,就是世界范围的人文学术研究,至少也是国际上的汉学研究。千帆先生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杜诗伪书考》,就曾寄呈日本京都大学铃木虎雄请益。直到晚年,在接受《文学研究参考》记者采访时也还指出:


不少人认为,中国人研究中国文学理所当然是最高水平,外国人总难免隔雾看花,郢书燕说。因此没有必要去看国外同行的工作。具体分析起来,这种说法恐不尽然。……我认为国外中国学的某些成果是值得国内学者认真学习的。……国外中国学研究是随整个科学的发展而发展的,国外的科学发展较快,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西方社会科学乃至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直接影响到国外中国学研究,是顺理成章的事。……重视国外的研究,还有另一个意义,就是,也有必要输出我们自己的优秀的东西。[ 《程千帆沈祖棻学记》]


这里蕴含的意义有:要“保存国粹”,必须放眼世界。一方面是吸收国外同行的优秀成果,一方面是反思自身的学术工作[ 千帆先生对海外汉学极为关心,如1979年10月12日致叶嘉莹、周策纵的信中就列出了三项“所欲知晓各事”,分别为“一、欧美著名汉学中心(包括图书馆、研究所及大学亚洲学系)之名称、地址及主持人。二、欧美著名东方学(汉学)学术刊物之名称、出版地址及主持人(此项旧有者多知之,乞详示近二十年新出者)。三、研究汉语古典诗歌及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之学人(特别是华族学者)及其主要著作(专书或论文,发表刊物及出版书店)。”即可略窥其旨。]。国外中国学是西方学术整体的一个分支,通过对这一分支的理解,也能吸收到西方学术(包括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优长。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学习国外中国学成果的基础上,逐步形成深度的学术对话,从而“输出我们自己的优秀的东西”,即“国粹”。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开放的文化保守观”的内涵。它植根于中国传统的学术品格,又经受了现代学术精神的洗礼,既针砭中国的学术现状,也为中国学术的发展在观念上廓清了是非。重要的是,千帆先生以自己的实践,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用禅宗“云门三句”来形容,要的是“截断众流”,而非“随波逐浪”,这才能“函盖乾坤”,至少也应做“乱流”中的“孤屿”吧。当年陈寅恪曾为自己“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迫于事势,噤不得发”[ 《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而叹息,今日各大学纷纷以“与世界接轨”为口号,对国外汉学更是拥有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学者撰文著书,不用说理论框架,甚至连制题都仿效欧美,几乎成了“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了。从陈寅恪到千帆先生,他们的学术精神是一脉相承的,但何时才能使“要待诸君洗斯耻”的期望得到落实呢?这样看来,中国学术真应该用“任重道远”来形容了。


因此,学人的一生,就应该是不断追求新知、不断创造新知的一生。“学而不厌”、“不知老之将至”、“不学,便老而衰”(《二程遗书》卷七),就是中国知识传统中对学人的精神状态的描述。有志于“保存国粹”的学人,无一不具有这样的精神状态。在这里,我再引用两段千帆先生给门人书信中的话,以结束此节:


就我来说,劳动有个效果问题,知识有个更新问题。人老了,知识不更新,劳动也就往往无效了,并非只要在不断地做,就是好的。[ 《闲堂书简》,页60。]


真是新的、突破性的、创造性的,皆来自自己的“心潮”而不是举国逐狂的“新潮”,当然,并不排斥应当受到“新潮”的影响。[ 《闲堂书简》,页341。]




以大学教授来说,如果“保存国粹”偏重在知识传统的话,“行道救世”就偏重在忧患传统。一重在知,一重在行;一强调知识,一强调人格;一通过学术传承,一通过人材培养;而二者在实际运作时又是统于一身的。就千帆先生而言,他是充分自觉到这一点,并且为之付出了终生的努力。我们可以看这样两份文献,一是临退休前他给南京大学校系党政领导的信:


十一年前我才到南京大学的时候,就暗自立下了两条誓愿:一是要争分夺秒,把在政治错案中损失了十八年的时间抢夺回来,这一点现在看来并没有能完全做到;二是在教学科研中要认认真真地走路,在培养青年教师和学生中要勤勤恳恳地带路,在应当退休的时候要高高兴兴地让路。现在是该让路的时候了,我要向你们说,我的确是高高兴兴的。[ 《闲堂书简》,页579。]


这里所发的“两条誓愿”,显然一属于“传承”,一属于“救世”。再看他手书的遗嘱:



千帆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望在我身后仍能恪守敬业、乐群、勤奋、谦虚之教,不坠宗风。


这里所说的两点,一为著述,一为育才。在他的心目中,后者显然更重于前者。也可以说,“行道救世”是目的,“保存国粹”既是为达此目的的手段,也是能达此目的的资本。作为千帆先生的弟子,决不敢自认已如老师评价的那样,只能以老师为榜样终身孺慕、无限接近,或可少愧于老师的期待。


“行道救世”本是中国士阶层的传统,士阶层因读书而明道,于是对待人生、社会便油然兴起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感,总是希望有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也因此觉得当今社会之不圆满、有缺憾,无论是将美好追溯到远古的“三代之治”,还是系于未来的“乌托邦”。陶渊明眼见“大伪斯兴”之世,哀叹“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因而想象“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杜甫身处大唐盛世,在莺歌燕舞的太平光景中,清醒地认识到“表面上似乎很美妙,而实际上却不很美妙乃至很不美妙”[ 程千帆《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杜甫〈饮中八仙歌札记〉》]。这不仅仅来自于诗人的敏锐,也是中国士大夫的忧患传统所导致。千帆先生也是如此,对于自身所处的时代总有着不可抑制的关切。1936年,还是学生时代的他,在《苏诗讲义》后写了这样一段话:“丙子正月八日,宪兵围金陵大学,时距大考方二日。十五日则当局召集教育界谈话期也。汉、明学生清议,所遇未尝视今日为尤酷,所谓民主政体,乃如是乎?”1946年,已是副教授的他批校《鲍参军诗注》,每卷之尾皆有跋语。如卷一跋云:


三十五年二月二十五日,学生以东北问题罢课,午后教授亦相与集议,又仿佛九一八在金陵时矣。夜不能寐,校鲍诗卷一迄,万感柴胸。


又卷二跋云:


三月一日夕校卷二迄。报载苏联增兵东北。


又卷三跋云:


三月六日校卷三迄。报载苏军在东北演习战斗。


卷末跋语有“兼旬卒业,民国三十五年丙戌三月十日”[ 此书为千帆师惠赠,今藏百一砚斋。],而《吴宓日记》中说程、沈“均有行道救世、保存国粹之志”,就在三月八日。五十年代后期,他怀着满腔热情“帮党整风”,迎接“更美妙的社会”的到来,结果成了“右派教授头子”,被迫中断教学工作二十年。1980年6月,他在山东大学中文系对研究生讲《关于治学方法》,仍然强调古典文学的研究者要关心现代当代文学:“关心当代文学,就是关心人民。因为当代文学提出有关人民命运的问题。”“没有一部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不是回答现实生活当中的问题的,指引读者走上美好的生活道路的。”纵然受到如此重大的人生挫折,也没有能改变他的初衷。当然,千帆先生的“行道救世”,更多的是透过对于学术人材的培养来进行的。


人才培养,首先在于确立起敬业精神,这才能够养成对于知识的忠诚。我最近无意间看到千帆先生在一个本科生作业上的批语:“一定要把字写端正,不要潦草,更不要自己以意为之。从事科学研究,要每一个细节都对人对己负责。”看起来似乎只是对写字的要求,实际上是在训练从事学术研究的态度。程颢曾云:“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近思录》卷四)他是要通过写字的一丝不苟培养起从事学术的敬业精神。敬业不在于空泛言说,而是通过学术训练中各种规范的建立和遵守以达到的。1980年3月,我还是一个大三的学生,写成一篇习作《钟嵘〈诗品〉推源溯流论——兼评中国古代的说诗传统》,并参加了当年的“五·二〇”学生学术报告会。在那篇习作的最后,我引用了恩格斯这样一段话:“科学的历史,就是这种荒谬思想渐渐被排除的历史,是它被新的、荒诞性日愈减少着的荒谬思想所代替的历史。”[ 《恩格斯给史密特——一八九〇年十月二十七日于伦敦》,载《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信》,艾思齐译,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页88。]但我当时没有查明其出处,所以用了“记得恩格斯说”这样的表述法,结果受到千帆先生的严厉批评。后来,他还在许多不同场合举出这个例子,以强调学术规范的重要性。中国传统的教育理念,用西汉扬雄《法言·学行篇》的说法,就是“铸人”,其最高典范就是“孔子铸颜渊”。司马光曾这样注释:“借令颜渊不学,亦常人耳。遇孔子而教之,乃庶几于圣人。”无论是模铸、范铸还是陶铸,都是要用外在规范使得事物成形,成为合格产品。学者的培养,也离不开学术规范的训练,逐步形成在“每一个细节都对人对己负责”的习惯。尽管今日大学生、研究生毕业后未必都从事学术研究,但只要有了这种习惯,在任何一个工作岗位上,都会是一个敬业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这样的人在社会上越来越多,就必然形成良风美俗,使得社会朝着愈加美好的方向变化发展,达成“行道救世”的目的。这就是办教育的意义所在。可惜这样的教育理念,在今天的大学里已经日益淡漠甚至被人遗忘。有时我也想,千帆先生对于学术规范的强调,似乎在八十年代初变得极为严格[ 如果我们看千帆先生在五十年代出版的论著,其中引用他人的言论,也未必皆有出处。我相信这些引文都是有依据的,但在注释方式上却并不严格。],这是为什么?陈澧曾经说:“天下乱由于学术衰,学术衰由于懒读书,懒读书,乱天下矣。”(《东塾读书论学札记》)千帆先生是不是在经历了“文革”的大动荡之后,对于导致“天下乱”的原因与陈澧有了同感和共鸣呢?或者他真的是预见到十年以后中国学术风气的堕落,为此而向初学者作“狮子吼”吗?无论如何,这样的“棒喝”对我来说,不仅是及时的,也是终生受益的。


在千帆先生晚年,已经目睹学风和社会风气败坏的情景。1988年8月8日给门人的信中说:“国步艰难,大约‘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上下相蒙,难与处矣’二语足以尽之。”[ 《闲堂书简》,页412。]此语一出于《孟子·梁惠王》:“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一出于《左传》僖公四年。一个社会若群相取利,上下欺瞒,没有是非,不知羞耻,其结果能是怎样呢?1994年1月2日的日记云:“文风之变,皆急于成名所致,恐非少年文士之福。”1995年10月3日,他在给一位老门生的信中说:


方今学术,哗众取宠欺世盗名者比比皆是,然荀子云:“狂生者不胥时而落。”君子之道,仍必闇然日章,我行我素,终必为今日后世所承认接受。吾湘船山先生隐居苗峒,著书数百卷,终能发其潜德幽光,其著例也。愿坚持勿懈。[ 《闲堂书简》,页720。]


从这封信到现在,又是将近二十年过去,学风败坏之状已如沦肌浃髓,不可救药。但只要有人能够坚持理想,哪怕只有少数人在“风雨如晦”的世界中“鸡鸣不已”,也终究能够扭转颓势。一方面诅咒社会的丑恶,一方面坚持自己的理想,千帆先生的这个信念总让我想起十九世纪瑞士历史学家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1818—1897),这个被称为“十九世纪最有智慧的心灵”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斯彼德勒(Carl Spitteler,1845—1924)的回忆中是这样的:“我最常听他嘴里冒出来的话是:‘这是一个邪恶的世界。’他每次都说得那么认真,那么斩钉截铁。……这是他人生观里不断回旋的韵律。”[ 转引自花亦芬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绪论》,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13年修订版,页50。]然而,他又在其著作中充分展示出“人文涵养”对人类的重要,使得读过他的书的人,都变得与过去不同。也让我想起当代美国史学家娜塔莉·泽蒙·戴维斯(Natalie Zemon Davis)的一句话:“无论现状看起来多么陈腐不堪和不可救药,过去总是在提醒我们,变化是可以发生的。”[ 玛丽亚·露西娅·帕拉蕾丝—伯克编《新史学:自白与对话》,彭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页56。]我从这些言论和表现中,分明听到了孔子“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回响。佛教中也有“千载一时、百世一人”的说法,千载理想,百世事业,往往系于一时又一时、一人又一人的不断努力;反之,一时一人的努力,也能够决定千载百世理想和事业的成功。颜元(习斋)在《唤迷徒》第四唤中说:“非一人所可为,虽千万人亦一人之倡也;非一日所可为,虽千百年亦一日之积也。救得一人是一人,转得一日是一日,正得一分是一分。”因此,无论现实多么令人窒息和失望,也要做一个永恒的发光体,向这个世界放射无休无止的“正能量”。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面对自己的过失讹误,无论是教学还是科研,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千帆先生曾多次告诉门人,1936年他从金陵大学毕业,拟往金陵中学任教时,刘国钧(衡如)先生给他的临别赠言是:“只告诉你一条,你肯定会有讲错的地方,什么时候发现了什么时候告诉学生,说:‘我讲错了!’”所以,他要求于我们的,一方面是“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另一方面则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在其著述上表现得尤为充分。千帆先生晚年给本科生上大课,一次是1979年2月至1980年1月,为七六级工农兵学员讲“历代诗选”课,我曾去旁听;另一次是1980年9月到12月,为七七级同学讲“古代诗选”,我担任课代表。使用的教材都是中文系自印的《古诗今选》,学期结束,布置作业,其中之一就是为该教材匡谬指疵。有的同学就其中的注释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千帆先生非常高兴,择其合理者吸收,在正式出版时还一一写上这些同学的名字。比如曹植《白马篇》“左顾凌鲜卑”注:“左顾即东顾,向东看。(张觉君举扬雄《解嘲》:“今大王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椒涂。”证明左顾即东顾,其说甚是。)”又如繁钦《定情诗》“日旰兮不来”注:“旰,晚。孙月沐君说:旰当为旴之误。旴,训日初升。诗由日旴、日中、日夕写到日暮,是一天之内事。若作日旰,就变为两天了。按孙说可取。”注释中提及的张觉、孙月沐都是我当时的同班同学。千帆先生与祖棻先生嬿婉情深,祖棻先生不幸去世后,他为之整理出《宋词赏析》、《唐人七绝诗浅释》等,寄托哀思。但当他看到有年轻学子撰文与祖棻先生商榷且言之成理,却高兴地予以好评。[ 千帆先生1981年12月7日记载:“下午《江海学刊》许总、曹朋二君来,出示华师中文系七七级喻志丹君秦少游二词考辨,驳祖棻说,甚佳。”]1989年,我受命为千帆先生编其诗论选集,选入其《从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看诗人的独创性》一文,此文据《全唐诗》而将唐温如当做唐代诗人,文章刊出后,中山大学陈永正先生撰文指出,唐温如生活于元明之际,并非唐人,千帆先生特地为此撰一跋文,介绍陈氏批评意见,并坦言“因为不想掩饰自己读书不多,见闻弇陋而造成的失误,没有对已发表过的文章再加修订,读者谅之”。这里,我想谈谈对于千帆先生非常强调的“谦虚”一语的认识。谦虚固然涉及到日常生活间对人的态度,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对待知识世界,是否具有忠实知识、敬畏知识的态度,对学人的“谦虚”来说,应该是更为重要的本质。前者即孔子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后者即庄子所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忠实知识,就既不能在知识面前猖狂放肆,大言不惭,又不能固步自封,不思进取;敬畏知识,就既不宜对他人吹毛求疵,尤不可对自己文过饰非。孔门弟子中,以颜回最为好学,其特征之一便是“不贰过”。能做到“不贰过”,就是因为他能“过则勿惮改”;因为“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只有“小人之过也必文”。蘧伯玉“欲寡其过而无能”,连孔子都表示钦佩,可见进德修业,老而不倦,在实际的道德活动和知识活动中是不容易做到的。个人如此,群体也是如此。




“行道救世,保存国粹”,虽然可以分而论之,但实际上,这种精神遗产是融合为一地体现在千帆先生身上的。尽管作为一个教授,他的日常行为更多地体现在其知识活动中,无论是知识的积累、创造还是传承,但是归根结底,认识世界的目的还是为了改造世界。儒家讲“知行合一”,佛教重“行解”胜过“知解”,作为浸润在传统文化中的千帆先生,对于这些观念不仅耳熟能详,而且身体力行,他是要透过其知识活动以达到其“行道救世”之目的。所以,对于知识的积累,是不停歇的积累;对于学术的创造,是无止境的创造;对于文化的传承,是不疲倦的传承。未有“不学”而能有真学者,未有“不学”而能有真学术。故曰:“圣人生于疾学,不疾学而能为魁士名人者,未之尝有也。”(《吕氏春秋·劝学》)若滚滚滔滔尽为“魁士名人”,而罕见以“疾学”(即努力学习)所致者,真要令人慨叹“天下事可知矣”(借用晋人桓冲语)


本文作者张伯伟(左)与程千帆先生


我在千帆先生身旁二十二年,多受其言传身教之熏陶,所学所感所思所悟实不止上文所述,但能够理解、把握到的其精神遗产,尤其是对当今大学的教育、学术能收“应病施药”(借用《临济录》语)之效者,大体在此。引经据典,似乎了无新义。然在今日之诸公、诸君、诸生骤而读之,或将疑其与当下所见、所闻、所受殊途异趋,则我之讲述者,不啻寱言独语。但如果从这些精神遗产的渊源来看,在中国的知识传统中每能听到其回响,又可谓恒语共识。但正如晋人所言:“夫学之所益者浅,体之所安者深。闲习礼度,不如式瞻仪形;讽味遗言,不如亲承音旨。”(《世说新语·赏誉》)千帆先生给我们的,是一个触摸可及的活生生的模范。我如今忝为人师、讲学南京大学也近三十年,虽然无法企及老师教书育人的水准,但也渴望能够将其精神延续下去。


十年前在韩国,曾在李恒老(1792—1868)故居遇一张姓后人,问我“张姓在历史上以何人最伟大”?继而自答:“是宋代的张载。”那就让我再次引述这位伟大先贤的诗:“愿学新心养新德,旋随新叶起新知。”宋人熊刚大注解此诗,以为上句是“尊德性功夫也”,下句则“道问学功夫也”(《性理群书句解》卷四)。既“尊德性”又“道问学”,由“一己之心”而推扩至四海天下,这,也许就是中国学术伟大的道统所在吧。


癸巳除夕


>原载《中国文化》2014年春季号,收入张伯伟编《桑榆忆往》。这里省略了部分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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