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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谈枕边书(未删节版)

莫砺锋 程门问学 2021-06-12

编者按:《莫砺锋谈枕边书》原载《中华读书报》,惜有删节。现将全文版刊出,以飨读者。



1,您的床头柜上放着什么书?

答:通常只放一本,经常会换,目前放着朱刚的《苏轼十讲》,是作者最近寄赠的,刚读到一半。前几天还在重读那本写“埃博拉的故事”的《血疫》,读到最后一句:“它还会回来的。”觉得心惊肉跳,便插回书架去了。

2,您喜欢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读书?

答:时间主要是白天。年轻时晚上也读书,但从不熬夜,即使在攻博时也是如此。现在晚上主要是看报纸或电视,临睡前才读几页书。以前读书常到图书馆去,后来年纪大了,家中藏书也多了一些,通常都在家里读。家中有一间书房,凡是与学术有关的书都在那里正襟危坐地读。如果在客厅的沙发上作“葛优躺”,则多半是读闲书。在餐室里独酌时常常左手持一册诗词选本,右手轮流拿筷子与酒杯。我酒量不大,不敢像苏舜钦读《汉书》那样动辄“浮一大白”,但读到好句子时抿一口酒也是别有滋味的。

3,让您感到“真正了不起”的是哪本书?

答:是《论语》。我当知青时开始接触《论语》,最初是在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中读到二十来条《论语》的条文,非常佩服,但一直找不到《论语》全书。一直等到1975年,我插队插到第七年了,终于出版了一本《论语》。是北京大学哲学系工农兵学员集体编著的一本书,书名叫做《论语批注》。那本书很有意思,白色的封面,书名四个字,“论语”两字是用黑色印的,表示这是一本反动的书。“批注”两字用红色,表示用红色思想来批判《论语》。当时正流行“孔学名高实秕糠”的“最高指示”,该书就是闻风而动的产物。它怎样批判《论语》的呢?只要通过翻译就把《论语》批倒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该书译成:“有没落的奴隶主从远方来进行反革命串联,不是很高兴吗?”当时我从县城新华书店买到这本书,如获至宝,因为《论语》的原文俱在,一字不漏。我所以感到《论语》了不起,因为它最符合卡尔维诺为经典下的两条定义:“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

4,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喜欢快读还是慢读?

答:习惯是避难就易,太艰深的书往往读不到终卷。有农村插队时曾啃过苏联科学院编写的《欧洲哲学史》,读得头昏脑胀,勉强读完了,也没记住多少。年轻时经常抄书,因为书都是借来的,限时限刻要归还。曾抄过许国璋等人编的英语教材,整本地抄,也许算不上是笔记吧。现在读专业书时仍会记点简单的笔记,主要是记录重要的材料,偶然也记些零星的心得,为日后写论文或是编讲义做储备。我读闲书非常快,年轻时曾在一夜之间读完司各特的《皇家猎宫》。读古文或诗词就慢得多了,因为需要细细品味。

5,您最期待有人完成的书是哪一本?

答:最期待有人续完《红楼梦》。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也不错,我读“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和“苦绛珠魂归离恨天”那两回,也很受感动,但又会痴想:要是能发现曹雪芹的原稿,那一定是真正的断肠文字!所以我希望出现一个像曹雪芹一样的天才,写出更理想的《红楼梦》续本。最期待有人来写的书是《中国山川风物四记》,很喜欢美国人艾温·蒂尔的《美国山川风物四记》(The American Seasons),中国也是地大物博,也是四季分明,不知道中国的博物学家为什么放弃这么好的选题。也许中国压根没有博物学家,更没有擅长文字表达的博物学家,真希望将来能出现一个中国的艾温·蒂尔。

6,让您感动落泪的书是什么?开怀大笑的书有吗?

答:让我感动落泪的中国书有《杜诗》和《红楼梦》,外国书有雨果的《悲惨世界》、《九三年》,以及狄更斯的《双城记》。让我开怀大笑的中国书有《儒林外史》,外国书有《契诃夫小说集》。文学史上所谓的“讽刺文学”,像中国的《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外国的莫里哀、马克吐温、果戈里等人的作品,都没有让我开怀大笑过。

7,您最崇拜的作家是谁?

答:中国古代作家,我崇拜的有很多,最崇拜的是杜甫和苏东坡。我写过《杜甫评传》和《漫话东坡》,目的是向他们致敬。中国现代作家,我崇拜鲁迅。我读过鲁迅的全集,最喜欢的鲁迅作品依次是小说、散文、杂文。我觉得无论思想之深刻,还是文字之老到,鲁迅在现代作家中都是无与伦比的。鲁迅的书值得细读,反复读,因为没有破绽。其他的现当代作家都未达到那样的水平,其作品也就不耐咀嚼。在当代小说中我比较喜欢《平凡的世界》,我访问延安大学时还特地爬上山头去谒路遥墓。书中对孙少安、孙少平等农村青年的描写相当生动,我插队务农时曾见过类似的人物。但我觉得此书仍然不够“写实”,比如穷老汉孙玉厚的三个孩子,分别获得大队书记、县委领导及省委领导的儿女的青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自身的价值,这种价值观似乎有点问题,距离社会现实也太远。要是读给现实中的孙玉厚听,他一定会说是胡编乱造。试想要是孙老汉还有第四个娃,又该给他安排一个什么级别的亲家呢?

8,您童年时代最喜欢的书有哪些?有特别喜爱的人物或主角吗?

答:最初看的都是连环画,开始读“字书”后最喜欢的有《水浒传》、《三国演义》、《儒林外史》、《红楼梦》。那时我住在一个江南小镇上,小镇上的人基本不读外国书,所以我也很少读到外国书。童年时特别喜爱武松,他武艺高强,又快意恩仇。也喜爱诸葛亮,他足智多谋,又鞠躬尽瘁。我也喜欢《趣味数学》、《趣味物理学》一类的书,但是很难借到手。至于《鲁滨孙飘流记》,则是从高尔基的回忆录中得知其名,当时真是朝思暮想,但一直无缘得见。直到成人后才读到此书,就像“雪夜访戴”一样,读了一遍就“兴尽而返”了。

9,您和孩子共读的书,有哪些?

答: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与她共读的书有两本。第一本是德国人卜劳恩的漫画集《父与子》,当时女儿是个小学生,我俩曾多次同看此书,“奇‘图’共欣赏”。我嘲笑她是画中的“子”,她反唇相讥说我就是那个“父”。卜劳恩常在一幅画中对父与子同时予以嘲讽,我俩看得齐声大笑,都认为这幅画是针对对方的,就像唐人王梵志所说的“相笑两不止。”第二本就是前面提到的《美国山川风物四记》。女儿读中学时,每逢寒暑假,我都会从学校图书馆帮她借书。有一年借到这套书,两人都如获至宝。全书四册,我们可以各读一册,边读边交流心得。开学后把书还掉,下一个假期再借来重读。现在我家的藏书中已有这套书,可惜女儿远在大洋彼岸打工,再也无法与我共读了。




>删节版载《中华读书报》2020年3月11日



延伸阅读


登厕读书

莫砺锋


这个题目有点不雅驯,但是“荐绅先生”早已言之,我就照用了。清人吴乔说:“人之登厕,不可无书,无书则不畅。”(《围炉诗话》卷一)此语深得我心。虽然我至今不明白“无书则不畅”的原因究竟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但我从小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上厕之前,先得抓本书在手里。如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书,就急得团团转。起初我以为这是个人的怪癖,有点羞于示人,后来发现与我同好者为数甚多。1979年我考进南大读研,同住在南园13舍的几位室友便都是同好之人。于是我们将几本过期杂志放在房门边的脸盆架上,有人要上厕所,便撕下一两页带去阅读。当然,读完之后便充当手纸。时间久了,我们便将登厕称作“看书”。当时经常坚守在宿舍里的是我与张三夕两人,有时旁舍生前来串门,问我:“三夕呢?”我便回答:“他看书去了。”我们在那间宿舍住了两年多,大家对此习以为常,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但天下万事都不乏异见人士,我的老伴便对此大不以为然。毕业之前我俩刚认识,有一天她到宿舍来看我,过了一会想要如厕,向我索要手纸。我走到门边随手拿起一本杂志,“嘶啦”一声撕下两页递给她。她稍稍有点吃惊,但当时未予置评。结婚以后,她多次秋后算账,就此事声讨我。罪行有数条,最严重的一条是“不尊重女性”。我虽不敢置辩,但内心不服。撕下几页杂志给她当手纸,正体现了“男女平等”的观念,怎么会是“不尊重女性”呢?


登厕读书虽是简单易行的好事,但也有必要的条件。第一是合格的厕所:太简陋的不行,太豪华的也不行。我曾在皖北的一个小农具厂里栖身,厂里有个厕所,简陋得无以复加:它紧挨着围墙角落的两面墙,全部设施便是地上挖着两个浅浅的坑,坑的两旁各放一块砖,连屋顶都没有。我们蹲在砖上方便时,日晒雨淋全无遮挡,四周苍蝇乱飞,哪有心思读书。《世说新语》记载了古代的豪华厕所:“石崇厕,常有十馀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沈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即使有客人硬着头皮进去了,恐怕也会张惶失措或心猿意马,难以安心读书。幸好上述两种厕所都难得一见,正常的厕所里都能读书。要是细分,则以坐式马桶为好,蹲坑次之。原因很简单,若非蹲惯的翻砂工人,一般人要是蹲着读书,片刻便吃不消了。如今机场与高铁车站的厕所里多设蹲坑而少有坐式马桶,多半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如果旅客们人手一卷安坐在马桶上阅读,那厕所门外肯定会排起长队。好在大家日常都是在家里登厕,家里一般不会设置蹲坑,我们都能享受登厕读书的快乐。


登厕读书的第二个条件是合适的书。北宋钱惟演自称:“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见欧阳修《归田录》卷二)“小辞”多半是指词这种文体,因为它篇幅短小,最长的词调“莺啼序”也不过240字,登厕的时间再短,也来得及从容读完一两首。况且词在宋初尚未登上大雅之堂,其主要功能是在宴乐场合供伶工歌女歌唱,在厕所里随意翻阅,颇为合宜。吴乔则对登厕宜读之书有所分析:“书须浅陋,不足严待,又逐段易了者,《韵府群玉》《五车韵瑞》最善。展卷终是有益,而应酬简易,此为捷径。”《韵府群玉》《五车韵瑞》是两部古代的韵书,也是类书,它们在每韵之下附有押该韵的古诗名句,以及相关典故。我猜想吴乔把它们带到厕所里去,并非想钻研音韵学,而是浏览那些附录的名句和典故,它们确实是“逐段易了者”。我最初并未听说上述高论,但无师自通地养成了选择登厕之书的习惯:《论语》《孟子》等书是不在其列的,因为它们是身份尊贵的经典。学术性著作也不在其列,因为它们艰深难读,只会增加“不畅”的程度。唐诗宋词倒是读来轻松愉快,但我一向将它们视为下酒之物,不宜带进厕所。长篇小说也不妥当,因为它们不是“逐段易了者”。其它的书像短篇小说、散文集、科普读物等都很合适,报纸杂志也可充数。现在我干脆在马桶旁边专置一架,上堆书报,再也不用如厕之前临时找书了。欧阳修说:“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耳。”(《归田录》卷二)在厕所里构思文章,那是文豪的专利。我辈凡人,只图一时愉快而已。坐在马桶上手捧一本有趣的书,借用金圣叹的话说,“不亦快哉!”(转自《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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