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9日,《林继中文集》新书发布会暨林继中教授学术思想研讨会在福建漳州举行。本文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莫砺锋先生在发布会上的讲话。标题为编者所拟。
尊敬的林继中先生,尊敬的嫂夫人张老师,学界的各位同仁:我最早对漳州这个城市产生关注,是由于两个因素:第一是水仙花,第二是林继中。自我认识继中兄以后,他经常给我寄水仙花,这两个因素就重叠在一起。也许有朋友认为,将两者相提并论有点比拟不伦,但我觉得问题不是太大。我本人最喜欢的一首咏水仙的诗,是919年以前北宋诗人黄庭坚写的。一个叫王充道的朋友送给黄庭坚五十支水仙花,他很欣赏,就写了一首七言短古,我先引用前四句: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
他先把水仙花比作水上神女洛神,她踩着微月前来。然后问是谁把这个倾国倾城的美女灵魂变成了花卉。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
说水仙花的弟是山礬花,兄是梅花,是因为水仙开花的时间介于山礬花和梅花之间。黄庭坚用“兄”“弟”这两个男性名词来指代两种花,可见古人虽然常用鲜花来比喻美女,但性别意识不很重,用来形容雅士也未尝不可。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意思是说,水仙花放在案头供着,天天相对,诗人老盯着花看,花也许会恼怒。于是诗人不看水仙花了,“出门一笑大江横”,进入一个更加开朗、显豁的境界。最后两句的意境有提升,有升华,有飞跃,我觉得以此形容继中兄治学的两个境界,应该是比较贴切的。下面我就着重讲这一点意思。用传统的话来说,我和继中兄有“通家之谊”。继中兄的硕士导师周祖譔先生、博士导师萧涤非先生,都是我导师程千帆先生的好朋友。所以程先生亲自到厦大去主持继中兄的硕士论文答辩,后来又审阅了他的博士论文。萧涤非先生也审阅过我的博士论文。因为导师之间的交情,我和继中兄很早就开始交往。
我最早读继中兄的文字,就是他的博士论文《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因为当时萧先生寄给程先生,我当时就看到了,并且有很好的印象。这篇博士论文在1994年整理出版以后,我在1995年就写了一篇书评,1996年发表,名为《一部引人注目的博士论文——兼谈古典文学微观与宏观并重的研究法》。在这篇书评里,我说继中兄下的工夫非常细腻,文献基础非常坚实,达到很高的学术水平,并由此联想到他治学的另一个方面。我现在念其中的一段:近年来古代文学研究界的学术风气颇有趋于两端之倾向。有些学者注重校订考证或微观研究,另一些学者则注重理论探讨或宏观论述。前者往往觉得后者空疏浮浅,后者则常常不满于前者的琐屑凡庸,各执一偏,龃龉难合。其实学术史早就昭示我们,上述两方面的研究都是学术事业必不可少的,健康的学术风气应是两者的并存共荣和有机结合。林继中的研究正体现了这种优良的学风。在见到《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的两年以前,我读过林继中的《文化建构文学史纲》一书,当时觉得耳目一新。因为它以14万字的篇幅对中唐至北宋近400年的文学史进程进行论述,属于宏观研究的范畴,但它绝不像许多所谓宏观论述那样,或标新立异而没有确实的材料依据,或把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空洞框架到处乱套。由于此书内容与我本人的研究兴趣相重合的缘故,我对书中论述杜甫如何被宋人选择为诗歌典范的那部分印象尤为深刻。我觉得他对杜诗性质的认识是入木三分的,对宋代杜诗学之演变过程,尤其是杜诗宋注与宋代诗坛风气之关系,娓娓道来,如数家常,却又鞭辟入里,精义迭现。当时就觉得这种细密的、脚踏实地的论析在宏观论著中是很少见的,现在读了《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以后,方知道原来作者对杜诗宋注下过如此深透的功夫,厚积薄发,就势必游刃有余了。在这层意义上,林继中的两本书(即《文化建构文学史纲》《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具有方法论上的意义,其价值已逸出于著作自身。
读完这一段从前写的书评,下面再谈谈自己对《林继中文集》的一些感想。
我和继中兄的结交,除了因为我们的老师交好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都热爱杜甫。朋友们走进我家的客厅,可以看见一幅继中兄送我的杜甫诗意图,画的是《秋兴八首》中那句“清秋燕子故飞飞”。我们都是杜甫的研究者,但我们在走上学术道路以前就已经热爱杜甫。我听说有闽南师大的学生对继中兄说:“我们现在读杜甫不太容易进入。”继中兄回答:“因为你们没有挨过饿,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磨练。”也许现在的年轻人更喜欢李白而不是杜甫。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是理科生,在语文课上学到了一些唐诗宋词,当时对李白、杜甫完全是“一视同仁”的。但是当我当了知青以后,在一年的秋冬之际,大风把我茅屋上的茅草全部刮走,我晚上睡在茅屋里望着满天繁星、冷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就觉得杜甫的诗穿透时空来到我的身边。我个人觉得,杜甫不像李白那样经常在云端里面俯视着人间,而是蹇驴破帽地混在我辈中间。有的朋友认为,研究学术不应该掺杂感情。但我觉得,如果你的研究对象是像杜甫这样的人,掺杂感情绝不是一件坏事,它还是一件好事。否则,我们怎么可以想象继中兄在山东大学读研的时候,会选《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这个题目来写博士论文?这篇博士论文的前言有三万字,考证赵次公的生平、赵次公注的版本等等,主体部分是辑校,得下很深的文献功夫,需要到处找材料,因为赵次公注早就不完整了。如果不是热爱杜甫的话,他不可能用全部心血投入到一个注本的文献整中去。所以,这本书没有收入《林继中文集》,大概是由于体例方面的原因,但它确实是继中兄非常重要的学术著作。继中兄还有很多杜诗学论文,往往是带着感情写的。以前很少有论文专门以杜甫的感情作为主题,虽然从梁启超开始就说杜甫是“情圣”,但大家也不过是简单地接受这个结论而已,没有把它当作学术研究的对象,而继中兄就从这里展开,写了好几篇论述杜诗的感情因素的论文,所以我觉得他的杜甫研究是自成一家的。
我读继中兄的论文,确实是非常佩服的。举一个小例子,就是钱谦益对杜甫《洗兵马》的笺注,说实话我也下过一点功夫,我在南大开过杜诗研究的课,在这个问题上还用了比较多的篇幅来谈,后来收入我的《杜甫诗歌讲演录》。当时因为要跟学生讲,我想尽量把它弄得清楚一些,我自以为弄得已经比较清楚了。但是后来看了继中兄的《杜诗〈洗兵马〉钱注发微》,觉得他真是探究入微。钱谦益本是以熟悉唐代史实著称的,但继中兄仍然找出很多钱注的不足,结论就比较可信。如果仅仅到此为止,继中兄就跟许多从事文史研究的学者一样,比较偏重于微观研究,但是他还有另一面,就是我刚才引的黄庭坚诗“出门一笑大江横”的那一面,就是跳出文献整理、史实考订、作品分析这类传统的研究方式,跳出比较微观的、格局相对小一点的研究,进入一个宏观的层面,对一段文学史,甚至对整个文学史以及文化史现象,进行整体的把握和观照,这跟微观研究所需要的才情和眼光是不一样的。学界很多朋友可能是或长于此、或长于彼。说实话,在我看来,在古代文学学界,一个学者如果没有“坐对真成被花恼”,没有像继中兄那样对赵次公注进行细致考订,而是一上来就放口大言,说一些宏观的命题,说一些似是而非的结论,总觉得有点夸夸其谈。继中兄就不一样,因为他有前面说的那种文献基础,他在此基础上进而“出门一笑大江横”,真正在微观研究积累到非常深厚以后,融会贯通,再进入理论的层面,就能到达一个更高的层次。虽然继中兄没有写一部贯通古今的通史,但他的理论框架,他的对文学史进行整体把握的逻辑结构,我们是能够感受到的。总的来说,我认为继中兄的学术具有一种比较大的气象,这是我自愧不如的。一般人经常因为时间精力有限或者学养有限,或偏于此,或偏于彼,就是在黄山谷“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这两句诗中,或偏于前一句,或偏于后一句;而继中兄是囊括全局、两者贯通的。
更使我钦佩的是,我们都是坐在书斋里做学术的,而继中兄还有其他的方面,比如刚才很多朋友都谈到的书画创作。他的书画创作跟有些专业的书家、画家是不一样的。我看当代书家的作品,经常有遗憾,就是有些书家的文化基础太差。请他写唐诗,写来写去都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脑子里没有其他东西。请他写副对联,平仄也不讲,错字也很多。而继中兄的书法,是学者的书法,背后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学术底蕴来支撑,这就不一样。书法在我看来不仅仅是线条,它是有意味的线条,不是只给你一个视觉上的冲击,还应该有文化沉淀在里面。继中兄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同样令我敬佩的是,继中兄还是一名领导干部。他担任校领导多年,从漳州师专开始,到漳州师院,一直到闽南师大,基本上伴随着整个学校的发展过程。我在南大读研究生的时候,我们的系主任是剧作家陈白尘。陈先生有一句名言:“系主任不是人干的。”若干年以后我成为系主任,上任没几天,我就觉得陈先生这话说得真好,系主任真不是人干的,一个系的大小事情,什么开会、填表、教师的升迁、职工的福利等等,你都要考虑。所以当我干到第365天,满了一年,我就向学校提出辞职,所以我是南大中文系历史上任期最短的系主任。一个院系的事务跟一个学校的事务相比,其繁难程度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连一个系主任都当不好,而继中兄当一个校长还游刃有余,所以我觉得他真是了不起。这使我联想到恩格斯评价马克思的那句著名的断语。恩格斯说马克思一生的功绩有多方面,除了他的《资本论》以及共产主义学说等等以外,还有其他很多方面的贡献,甚至在数学上都有贡献。然后恩格斯说,我们普通人只要有马克思生平功绩的某一个方面,就可以觉得不虚此生了。虽然我不是把继中兄比作马克思,但是他在学术研究、文艺创作、教育管理三个方面都有贡献,是一般的大学老师所无法比拟的。听高克勤社长说,今天是继中兄的生日,我借这个机会祝愿继中兄健康长寿,在未来的几十年中,做出更大的贡献!祝贺继中兄,祝贺嫂夫人张老师!谢谢大家!关注“程门问学”,查看“莫砺锋先生治学经验谈”系列文章;后台回复“莫砺锋”,获取公开课在线和下载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