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东：余女弟子能词者，海盐沈祖棻第一

汪东《涉江填词图》并跋，刘赜题耑

古今女子以诗文名家者，代不数人，词则自李易安、朱淑真后，能手辈出。南昌徐氏有《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虽网罗未尽，亦云巨观。盖词以绮丽绵密为尚，正女子性情所宜耳。

从侄复熙，本不为词，忽作《菩萨蛮·咏盆景白梅》，中有句云：“昨夜月明时，春回人未知。”余惊叹，以为妙造自然，得未曾有。又合肥张充和为人题画鱼，作《临江仙》一首，结句云：“唼残波低月，为解惜流光。”流光二字如此用，可谓巧极，然仍不伤纤，画者欲请余更题，竟尔阁笔。后复熙避寇难，月夕巢县城外白衣庵中。充和近已适人。一为谶兆，一为心声，皆于词中见之矣。

沈祖棻

余女弟子能词者，海盐沈祖棻第一，有《涉江词》传钞遍海内，其《蝶恋花》、《临江仙》诸阕，杂置《阳春集》中，几不可辨。余尝年余不作词，沈尹默以为问，遂戏占绝句云：“绮语柔情两渐忘，茂陵何意更求皇，才人况有君家秀，试听新声已断肠。”君家秀，指沈祖棻也。冯若飞获《明妃出塞图》，乞余题《高阳台》词。词成，若飞甚喜，不知亦祖棻代作。惜体弱多病，常与医药为缘，恐遂妨其所业。婿宁乡程千帆，于十发老人为从孙辈，学术文辞，并有根柢。老人名颂万，字子大，有《美人长寿盦词》行世。

尉素秋

又有尉素秋者，萧县人，亦卒业中央大学。读词课时，初无表见。及余卧病歌乐山，素秋亦入蜀，频来探问。出其词，音节忼爽，与祖棻之凄丽婉曲者异，盖各如其人也。胜利东还，独于丁亥冬重游巴蜀，执教四川教育学院，诸子亲附，忽得其弟凶问，乃辞归。诸生不忍别，饯之于嘉陵江畔，素秋当筵赋《水龙吟》一阕云：“夕阳远水长天，倦游人似离群雁，西风劲疾，千山木落，飘零何限，桔绿橙黄，一年佳景，者番重见。奈萧萧易水，衣冠满座，荆卿去，豪情换。   难忘翠阴庭院，趁清辉，夜凉开宴，春江一曲，兰桡载酒，锦笺写怨。渺渺予怀，飘然归去，江南池馆，剩梦魂夜夜。关河万里，逐鹃声断。”尽洗罗绮香泽之气，几欲神似坡公。

素秋弟凤徵，毕业中学，而倭寇难起，遂于乡土自练义勇队助战。善奇袭，屡挫寇锋，有功，则归诸中央军。事平，即散其众，隐于微贱。其后江北复有事，本已解兵权矣，强起捍卫，被执不屈死。先是妻授以敝衣，劝之逃，不听，故及于难。素秋为余详言之。

盛静霞

盛静霞，仪征人。学词后于沈、尉，喜读清初诸家作，余导之以两宋，未遽改也。然其词清倩流利，极可玩讽。适蒋云从，情好至笃，尝作《小重山令》云：“细语流香沁齿牙，小庭风不断，漾窗纱，银河偷向枕函斜，良夜永，同梦到瑶华。   郎臂印红霞，晓来猜不透，遍寻拿，阿侬贪睡太无邪，云鬓畔，落下凤仙花。”云从长考据之学而词弗逮，与赵明诚、李易安同，即静霞此词，亦不减易安《采桑子》、《浣溪沙》诸阕也。又《鹧鸪天》云：“一递红笺意已谐，酒边花气最难排，羞眸怨黛分明说，夜雨残灯宛转猜。   新泪眼，旧钿钗，十年闲恨渐沈埋，休言一去无消息，依旧频频梦里来。”使人读之，真有我亦欲愁之感。年来夫妇同教之江大学，西湖佳媚，堪著斯人。

前数年，余有所怅触，偶作《浣溪沙》：“谁道温柔即是乡，春归人去两茫茫，此时欲断已无肠。   桃树身僵休误李，蚕蛾丝尽只留桑，可能沈醉换悲凉。”寄示静霞，得其报书，云：“短令沈著绵邈，何可企及。词人多郁伊善感者，当缘此人间本是苦多乐少。言为心声，而词境婉曲，不如诗之较放，故益见纡结耳。”附和章云：“一堕瑶华即恨乡，无端万感总茫茫，那从字里见回肠。   见说词人都一例，几番碧海换红桑，有情终古是凄凉。”观其言，可以知其词境。

汪东致盛静霞信

湖北冯润琴，初从潘重规学，有志于词，因重规介，寄其所著《词论》一编请益。其中颇有见到语，复书奖之，遽请受业。其时余居北碚，润琴居马鞍山，旋远道来访，则余适往巴城，复追至城中，投《临江仙》一首为贽。余感其诚，遂以所作词稿，付之校阅。既而润琴受西北大学聘，将赴固城。余和《临江仙》韵送之，今原词散置他帙中，骤检不得，录余和词云：“相忆何如相见好，往来唯子有情真，小年志气恰如神。语随残烛尽，心共暖炉温。   相见依然相别去，从今书札须勤，风寒渭水叶纷纷。倘过征战地，应有未招魂。”去年，润琴赴兰州教学，亦与其夫共事云。

上述数家，皆闺中之隽，异日有续《小檀栾室汇刻》者，必当搜采及之也。

>摘自《寄庵随笔》

【问学书屋 · 今日推荐】

《涉江诗词集》

沈祖棻 原著，程千帆 笺注

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

长按识别二维码购买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