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莱特之谜（一）
——“终身间谍”的传奇、真相、疑点与反思
扑朔迷离的“三重间谍”
曾经叱咤风云的马来亚gcd如今已不存在。而在它的历史上，莱特是一个重要的、不能不提的、传奇式的和臭名昭著的人物。但同时，他又是个云里雾里、扑朔迷离的存在。
马共办事处
自1930年胡志明和傅大庆作为共产国际特使帮助马-共建党后，在最初几年里党的领导层极不稳定，主要骨干黎光远、傅大庆、吴清、符鸿纪、林庆充、何文汉、欧德修、李启新、陈良、蔡白云、杨少民等人基本都兼为中共南洋工委成员，在中国本土与海外频繁流动，总shu记（也叫中央shu记）基本是一年一换，甚至一年几换，党的规模和影响都很小，“邬炽夫事件”之类的内斗和清洗却很激烈，事业可以说没有什么大的起色。
直到1938或1939年（还有一说早在1937年），据说是共产国际派来的越南人（越籍中越混血儿）莱特就任了马共总shu记，这是第一位与中共基本无关的人出任此职——虽然也有传说他曾在上海的国际机关工作过，但来马前主要还是在越共中混。同时，他也是马共史上唯一的非华人总书记。而这把交椅他一直就坐到了1947年，任期超过了前面七、八位（究竟几位至今有争议）的总和。
江西纪念馆中的“傅大庆一家”
这一时期马-共的领导机构逐渐成型，主要骨干基本就在马来亚活动。期间又正逢抗日战争，1941年末日军侵入新马后，华人成为主要抗日力量，马-共的武装斗争迅速壮大。1945年抗战胜利时，其力量达到空前绝后。并因与殖民时期马来亚的宗主国英国在抗日时期的合作，在战后取得了三年的合法地位（1945-1948），马共的影响因此在包括新加坡、吉隆坡、怡保和槟城在内的大中城市也达于极盛。
但就在此时，莱特被揭露为内奸、间谍，1947年他“卷款潜逃”。同年（一说1948年）他被中共、泰共人员在曼谷发现。马-共继任总书记陈平为此也赶到泰国。据陈平后来回忆说，虽然党已经判了他死刑，但本来是想抓他回马来亚审判的——当时马-共作为合法政党，这样想顺理成章。
但是莱特却离奇地死于非命。通常的说法是：当三个泰共人员企图在曼谷一间小旅馆中抓住莱特时发生了打斗，泰共人员“失手”把莱特给掐死了。陈平说这个结果并非他的安排，而反对陈平的人对此表示怀疑，但不管怎样，莱特对马-共而言是“内奸”则很少有人质疑——如果不是完全没有的话。
后来，莱特的故事被描绘得越来越神秘，他被判定为“三重间谍”——早年在越南他就是法国人打进越共的奸细，据说连胡志明都险些被他出卖。出卖未遂后，法国人看到他已暴露，就把他介绍给马来亚的英国殖民当局，他于是又奉英国人之命，“冒充共产国际代表”到了新加坡，作为英国间谍混入马-共，窃取了总shu记的高位。日寇南侵后，他曾被日本人逮捕，于是又投靠日本人，成为日帝的间谍，导致许多马-共骨干牺牲。抗战胜利、英国人回来后，他又重新投靠英国人，继续危害马-共，直到阴谋败露，在潜逃中被追杀。
按这个说法，一生不过40来岁的莱特，当间谍就当了20多年，几乎是成年以后就以当间谍为生。这期间马-共乃至东南亚各国gcd的所有敌人，所有殖民统治者：法国人、英国人、日本人都曾得益于他的效劳。可谓恶贯满盈。以至于几十年后马-共的党内斗争中他还被当做各派互相攻讦的口实：“中央派”肃反，把被肃者称为莱特式的内奸，而因肃反问题与中央翻脸的“革命派”、“马列派”，也反咬陈平是当年莱特一手提拔的“修正主义者”……
莱特唯一传世照片
“间谍”领导下的马-共黄金时代
马-共历史虽长，但除了作为雏形小党领导频繁更迭的最初几年，其实就是莱特与陈平这前后两个时期。莱特时期的9年（指任职时间，实际掌权时间更久，有人说可达13年）虽然比陈平时期的42年（1947-1989）短得多，但却恰恰是该党的“黄金时代”：尽管许多骨干据说因总shu记的出卖而牺牲，但马共的崛起仍势不可挡。无论是作为武装斗争的党军事力量的强大，还是作为工运学运的党在城市地区的影响，莱特时期都远远超过陈平时期。
因此，陈平在马共解散后口述的《我方的历史》书中一方面大篇幅讲述了莱特的内奸罪恶，另一方面也承认：
“历史因素造就了他，也给予他机会成为受大众欢迎的事业的倡导者。他最初参加马共的时候，党正处于混乱涣散的状态。他想方设法整顿秩序。之后，当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他又开展支持祖国救亡工作。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百物腾贵，生活艰难，他把自己的努力集中在提高工人工资的活动。在当时条件下，较易组织工人起来罢工。通过这一系列高姿态工作所取得的效应，当地共产主义运动发展得很快，莱特因而赢得基层群众的普遍赞赏。”
在痛斥莱特战后的和平路线贻误马共之后，陈平也没忘了指出：正是在这条路线下，“马共成功地控制了整个马来亚和新加坡的劳工组织。我们的政治影响力和追随者从来没有如此强大。”当然按陈平的逻辑，这些都是莱特的伪装，而且都是他的帝国主义主子同意的。不过他也说了，在清除了莱特由他继任后，他也没有改变这条“被证明是非常成功”的路线。
陈平还回忆说，他本人也是莱特时代成长起来的：他入党就在莱特时代，没几年作为一个20岁的小伙子就被提成党内第二或第三把手，甚至莱特出国时还指定他为“代总shu记”。他也曾对莱特忠心耿耿，与众多马-共党员一样把莱特称为“马来亚的LN”，对这个“共产国际派来的领袖”十分佩服。没想到这人不但是个冒牌货，而且从一开始就是个奸细！
然而，好不容易除掉这个“给党带来致命之灾”的祸害之后，陈平这些新一代马共革命家虽然尽心尽力，百折不挠，历经42年可歌可泣、流血流泪的奋斗，但合法、地下与军事三方面的成就，实际上都未能恢复到“内奸”莱特领导的高潮时期。
当然，两个时代的条件不同，莱特时期的二战胜利，陈平时代的冷战失败，都是世界大势决定，并非褒贬两人所能解释。不过，尽管二战给一些国家的gcd借抵抗运动而崛起提供了机会，但成功利用了这个机会的党还是不多的。莱特如果一开始就是个奸细，他何以会把一个本来手无寸铁、若有若无的小党搞得那么大，或者，他为什么没有阻止这个小党做大，还是让人难以理解。
要知道gcd的“领袖”作用奇大。据说苏联就因为出了个戈尔巴乔夫，这个执政70多年的超级强党就“更无一个是男儿”地垮掉了；中国的陈独秀、博古当头才几年，据说就使中-共力量两度“损失90%以上”。这几位当头的时间都不如莱特长，而且只是“路线错误”，并不是敌人打进来故意破坏，就至于此。莱特当头时间更久，又是蓄谋作恶的内奸一枚，怎么经营了那么多年，反让马-共变得更强大了？
如果党内另有强人，莱特欲为恶而多掣肘，也就罢了。但按包括陈平在内的马-共人士之说，那时的莱特不是个无为而治的虚主，而是个独断专行的强势党魁啊。就算他初心并不想把党做大，别人做大了而他竟然不能阻止，这个已经贵为党魁的奸细不是太无能了吗？他的主子们怎么还会20几年如一日地信任他？且不说这些主子（如英人与日人）还是彼此敌对的，他们都看中同一个莱特，而这个莱特还把他们都想消灭的敌人越搞越大，这些主子是怎么想的呢？
陈平口述《我方的历史》
而一个最大的疑问在于：莱特不是在战时，而是在英国人与合法马-共还能和平共处公开交往的时期“内奸”身份暴露，他“失踪”前最后的行迹也不是在什么丛林中的马-共密营，而是在英国殖民统治中心吉隆坡的党魁公馆。
根据陈平的说法，莱特是1947年1月末的某日，从自己公馆开车去参加马-共在市内举行的中央会议途中消失的，而在此前的会议上，陈平他们已经对他摊牌，他已经自知凶多吉少。那么，他为什么不就近逃到英国主子那里寻求庇护，而要远逃曼谷等地，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最后还是逃不过追杀呢？
有人说暴露的卧底没有利用价值，英国人就弃如敝屣了。其实对某些把人当“炮灰”的体制而言这样想或许也是。但众所周知，英国这种西方体制对“自己人”和密切合作者，应该说还是相当负责的。
君不见那些“贪生怕死”的西方俘虏经常被迫在敌方广播上大骂己方，在我们这里这绝对是“叛徒”、“卖国”，但他们的国家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救回，而且对他们的“宁屈不死”、被迫“变节”（当然前提是仅仅表态，不对己方构成情报或人事等方面的实质损害）不会追究，甚至不会歧视。更何况，庇护莱特又不需要深入虎穴去“拯救大兵瑞恩”，莱特就在吉隆坡，也没有被马共扣留，他如果“卧底暴露”而找上门来寻求庇护，英国人难道会把他拒之门外？
陈平带领马共弃武下山解散
就算不考虑对人负责，一个卧底二十多年的“东南亚第一王牌间谍”身怀多少秘密！即便暴露后不堪再用，英国人难道就不怕他落入敌手，导致己方机密泄露吗？更古怪的是，莱特出事后英国人还逮捕了他的正式夫人江雪蓉（一个华人马-共党员），后来还把她驱逐回中国。这是怎么回事？己方的重要间谍被杀，不抚恤安置家属也就罢了，还要加以迫害？从坏的方向着想，英国人是怕她知道什么秘密，想杀人灭口？那为什么又把她驱逐回中国？(待续)
文章发表时删去注释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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