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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艾蓝:中国思想史的关键词

[法]程艾蓝 随读随写 2019-04-10

《中国思想史》,程艾蓝著,冬一、龙恒颖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3月



《中国思想史》绪言


   

我们西方人今天看到的中国是什么样?那是一片嘈杂之象,其间夹杂着难以置信的中国经济信息,还有诸多所谓的中国文化解读。以仁道与文明为重的中国,在西方世界眼中依旧深不可知,尽管它持续激发着西方对它的好奇、遐想与渴望:从十七世纪的传教士,到十八世纪启蒙时代的哲人;从二十世纪毛主义的热情追随者,到今天的商贸人士。莱斯(Simon Leys)之言相当到位:


在西方看来,中国仅是人类经验的另一极而已。其他的伟大文明要么消失(如埃及、美索不达米亚、被哥伦布发现之前的美洲),要么被如何在极端环境中求生的问题耗尽(如原始文化),要么与我们过于接近(如伊斯兰、印度文化),唯独中国与西方有如此根本的反差,如此全然的相异。中国具有如此彻底的独特性,又如此富于启发性。仅当端详中国时,我们才能够更准确地掂量自己的身份,最终认识到我们遗产的哪些部分体现了普遍人性,哪些仅是印欧人的特异性。若没有与中国这个完全的他者的相遇,西方就无法真正意识到其文化本我的框架与局限。

 

各种恐惧和荒谬念头,使得我们在担忧“黄种人威胁”与迷恋“东方智慧”间徘徊不前。建立一套可靠的认知基础,就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有必要。要以诚敬、公正的思想态度而不是一个走样的中国形象为基础,因为后者通常是为有意的移花接木打幌子。如今这个身份与确定性爆炸的时代,为我们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可以在无限多样的思想资源与人类憧憬中有所权衡。从一个充满惊涛骇浪的躁动时代走出的中国文化,正处在四千年历史延续的转折点上。这也是中国重整旗鼓、正视未来的关键时刻:它依然能从自身传统中汲取营养?它对我们这些生活在当代西方国家的人有何言相告?

 

我们不可避免地要按照自己的思维习惯来研究中国思想,但是,中国思想难道就一定要被判定为异国情调或纯然他者?无论我们的认知愿望如何强烈,最重要也最难的一点,是要学会尊重中国思想的特性:考察它,又要懂得沉默,以倾听它的回答;在迫切提问前,先学会聆听。因此,我们不想把中国作者湮没在方法论中,更不想替他们讲话,相反要为作者提供尽可能多的机会,让文本发言。让我们的耳朵先慢慢适应,以辨认出文本独特的乐声,听出其中反复出现的基调,还有那些崭新的旋律。

 

批判与同情(sympathie,取其古希腊词源义:共情)的理解,内在与外在兼顾之视野,是本书的出发点。本书以启发为任,不进行作为既定真理的知识堆砌,而是希望激发读者的兴趣与好奇心,同时为此提供途径:一些值得推荐、对读者有用的“钥匙”,以便读者有朝一日能打造出自己的钥匙。作者远不奢求完成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仅希望藉本书与读者一道分享拜访思想巨擘的快乐,分享作者中国和欧洲双重文化身份造就的视角。

 

    

如今被称为思想史的这门学科,在编年学之线性与挖掘思想之深度间左右为难,操作起来很不容易。我们或许不必向生活于同一文化之内、有着共通的语言和参照系的人去介绍他们自己的思想史,而对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非专业读者来说,则需另当别论,因为中国思想的表达方式和类型往往令他们无所适从。如谢和耐(Jacques Gernet)所说,“在分享与我们完全不同而且历史悠久的思想时,做到清楚明白最难。过分同化的危险很大……”

 

尽管中国思想史难免给西方留下重复印象,比如十一世纪甚至十八世纪的思想争论,总是回到古代就已出现的主题,但是它的发展更多呈螺旋形而非线形,与如今流行的那个永恒不变的中国智慧形象并不相同。这一永恒不变的形象自然不具备历时性视野,中国思想家意识敏锐,通常以回答现实的时代问题为己任。从漫长的时间跨度来研究中国传统,有助于我们发现它的多样性与生命力,把握住其间的变化与恒定。历史维度也能保证长久批评工作所需的距离,提防普遍存在的泛论和推断。从如此漫长历史衍生出的诸多概念,因牵涉的时代问题和背景的不同,其涵义也不必然如一。

 

中国历史尽管在某些乱世之时,也曾关注个体,但它一直以社会和政治为重。这里需要提及知识人的特殊身份,帝国时代的知识人身为士大夫,念念不忘其“佐君”角色。从公元前五世纪孔子提出“天命”观念,到二十世纪初帝国体制崩溃直接导致的经文传统的衰落,中国思想的命运似乎与每个朝代息息相关。

 

自上古时代的公元前两千年中期开始,最初的文字记录就见证了中华文明的源初特征:祖先祭拜,文字和理性的占卜性。孔子对人的绝妙赌注成就了一套伦理,从此潜入中国人的意识。战国时期(公元前四世纪—公元前三世纪),繁多的思想流派带来超常的观念糅合,各类学说也由此更加精深。这个时期涉及并勾勒出以后的一切:基本材料、优势、格局、趋势。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战国的多元性也留下印记,帝国成立之前的思想沸腾,在两汉时期(公元前206—公元220)首次凝固成型。主导中国帝制两千年的政治体制和习惯随之形成,以共通观念之整体与既成思想为基础的中国文化身份也随之浮现。

 

正当庆祝中国盛世(pax sinica)之际,中国思想又步入需要直面“外部”的新纪元。三世纪东汉灭亡,其世界观也随之崩塌,中国政治陷入分裂格局,促成了战国思想潮流的复返与印度流入的佛教思想的传播。佛教这一先天外来的思想形式,在融入中国社会和风俗的同时,从深处改变了中国文化,在唐时臻于鼎盛。

 

公元一千年末,佛教影响变得无比强大,两宋儒家传统开始竭尽全力反思重建。为对峙被认为过于书卷气的两宋理学复兴,十五至十六世纪的明代重新呼吁内观德性。这又激发了提倡回归实践价值的运动,这一运动随着满清朝的建立而加速。

 

中国思想在完成对佛教的消化吸收之后,又开始面对更为外来的基督教和欧洲科学传统,先是通过传教士,后经过整个十九世纪与西方逐渐频繁的接触,直到西方强国的入侵。二十世纪初叶,中国处于挣扎之中,既需承当传统遗产的沉重分量,又要回应西方挑战和现代化的迫切需要。1919年五四反传统运动,构成了我们所认为的象征的临界:这场大规模运动,第一次完全背弃了两千年的传统,昭示了一个充满矛盾和斗争的新纪元的到来,而这些矛盾至今仍未解决。

 

   

在编年表提供的整体框架和参照下,本书围绕中国思想家最关心的对象展开论述:他们的讨论主旨、讨论问题,还有那些他们认为自然而然、无须解读的言下之意。古希腊逻各斯(logos)传统的哲学论述,总需重申依据和论点;中国思想不同,它往往从一个默认的共同基础出发,展开论述,也就并不体现为一套承前启后的理论系统。孔子被认为是第一位以个体身份表述的中国思想家,他一开始不就说过“述而不作”吗?

 

中国思想史中的概念通常在传统中变迁,不属于某一作者专有,所以强调概念的衍变,就显得更恰当。中国思想往往从一整套的预设出发,严肃的历史研究就需要把握住其中的焦点与争论,正是这些促成了传统的不断发展,累积甚于辩证。张灏(Chang Hao)提出“内部对话”之说,指“整个中国传统内,穿越诸多世纪延续下来的有特质的思想对话。与其他悠久文化传统不同,中国传统是在思想界一代代的问题与观念的基础上积累衍变出来的”。本书力图展示的,正是这匹“内部对话”挂毡的织法,它日积月累最终呈现出纹路。本书将尽量以编年史为线索,试图勾画出一个可供读者参考的连贯空间。

 

思想抑或哲学? 

以上所述似乎都禁止我们将中国思想称为哲学,逻各斯(logos)的继承者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哲学”这个称号,排挤他者:中国思想被称为是“前哲学”,甚而被局限在“智慧”(sagesse)领域。如果我们必须承认“哲学说着古希腊语”,那么,对这个似乎自足的“创造概念的技艺”提出异议,又有何用?他们说,“东方无视概念,因为东方满足于让最抽象的(le vide)与最庸常的(l’étant)共存,之间没有任何中介”。这是一位持守西方霸权的傲慢知识人之语,也说明哲学如今已等同于某种标签,所有文化都希望沾上光。如杜瑞乐(Joël Thoraval)所说,现代中国一直没有摆脱获得“哲学”认可的愿望,而“哲学”一词则是十九世纪末期,从日语转借而来(哲学,日语发音tetsugaku)。

 

面对中国思想家著作之多样化(除连贯论述一个论题或观念的文论外,还有大量的注疏,庞杂的诗歌、书信、题跋及其他文字),很难梳理出一套不同于“宗教”“文学”或“科学”的所谓“哲学”文本(斯多葛派不也用诗或书信来述思?)。然而不可否认,这一丰富传统中有一部分文本先知先觉,它们滋养了几千年来的中国思想,体现了世界与人的美妙和谐,及希望系统阐述的恒久努力。一套渐趋成熟的语言,从先秦就开始发展,于公元前五世纪到公元前三世纪间成形,最终磨炼成为一套绝佳的语言工具,既能渗入现实所有缝隙,又完美匹配思想的精妙。

 

这套语言远不如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不可捉摸,相反,它不断增强表述的准确性。其文本通常没有一条呈直线发展、所谓自足的逻辑线索,不能单独提供理解的关键。汉语文本就是一块布匹,需要读者适应其中反复出现的纹路。它如一把梭子在同一块经纱上穿来复去,给人不断重复传统论调的印象。我们需留意它一点点描画出来的图案,因为这正是其幽深之处。


汉语文本极少道明论辩意旨,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中不存在论争。战国时期的文本虽然观点争锋激烈,但与论题鲜明的古希腊传统相比,与城邦广场上或审判庭内充满诡辩、逻辑辩驳的演说术相比,对我们西方人来说,这些汉语文本总显得有些奇特。面对古代中国的思想弈盘,主要规则是辨认出文本观点所指、论争所在,找到能互解的观点。只要我们知道文本的回应对象,文本就立马明晰起来。所以,汉语文本绝非一个封闭的系统,文本涵义随关系群变化。观念不自我建构成概念,它们在回返传统的过程中发展,构成一个鲜活的进程。

 

古希腊式或经院式理论的缺乏,大概可说明中国思想诸说混合(syncrétismes)的倾向。没有永恒的绝对真理,仅有配量(dosages)。尤其是中国思想不认为矛盾无法化解,相反,它认为矛与盾相辅相成。没有不相容的对立物,两个极端或多或少总可互补:从阴到阳、从同到异的过渡,难以觉察。

 

总之,中国思想采用的更多是螺旋性的,而非线性与论辩的方式。它提出论题,并不一下给出整体定义,而是围绕论题一圈圈缩紧论述。这并不表明这种思想模糊不清,仅说明它希望挖深内涵,而不是急于确定一个思想概念或对象。挖深内涵,指把(勤读经文领悟的)内容、(老师提出的)教导、(个人生活阅历的)体会,深入到自我存在之中。中国传统教育中,文本也是如此用法:它们是践履的目标,不是简单的阅读材料,学子首先诵读于心,而后通过注疏、讨论、反思、冥想,不断加深领悟。经文作为老师生命话语的见证,不只针对人的智性,更指向人的全部存在;它们不是空泛言论,而是需要人们反思、践履,最终付诸生命。中国思想不以观念、思想的探险等智性愉悦为终极目的,不求如何更好推理,而是要让自己的人之本性活出与世界更加和谐的境界,成圣是其不息的追求。

 

脚踏实地的思想 

古汉语更多被作为工具使用,不重描述分析。之所以中国思想从来不觉有解释问题、主旨、对象的需要,是因为它对发现理论意义上的真理没有兴趣。我们或许需要将这一点与汉字的特殊性联系起来。因为汉字与欧洲标音语系完全不同,它起源于占卜。与其他广义的可见符号一样,汉字本身被赋予了一种神秘力量。

 

中国思想家不从建构概念出发,而以书写文字自身为本。每个汉字都有一个实体之义,是“物中物”,而不是一串串部分重复、自身无意义的音节。当一位中国作者说到“性”—该字从“心”,“生”为偏旁—他立刻在生命涵义上,反思自然尤其是人性。因汉字之特殊性,中国思想也就扎根于现实之中,而不是置于现实之上。汉字与物的接近或融合,当然可能仅是一种说法而已,但这的确决定了一种思想的形式。这种思想不是在保持距离的批判中创造客体,而是始终置身于现实之内,以更好地感受与保存住一种和谐。

 

除书写以外,古汉语语法规则的特殊性,也值得一提。古希腊哲学和拉丁语系哲学,离不开否定前缀和使一个词抽象化的后缀等等。众所周知,中世纪经院哲学很大程度上藉拉丁语语法范畴进行思考:名词与形容词之分,被动态与主动态之分(主/客),表示存在的动词等。有词形变化的语言中,词性、单复数、性数格的变化、动词变位等决定了每段词组的角色。汉语与此相反:词组间的关系,仅由段落中语词的位置决定(正如我们上文所提,每个汉字构成一个意义整体)。因此,汉语中没有主谓语的基本形式,不会针对一物提及一物,不会将命题正确与否的问题暗示给我们。古汉语中没有谓语动词“是”,仅用简单的叠词标志出主谓语,这大概是我们这些熟悉印欧语种的人最难理解的地方。正如柏弗雷(Jean Beaufret)所说:“不成形的哲学源头到处都是,无论中国、阿拉伯还是印度……然而,古希腊人以奇怪的优势,为哲学的源头命名存有。”

 

所以中国思想不由认识论和逻辑学等领域构成,就不足为怪了。因为认识论或逻辑学建立在现实可成为理论描述对象的信念之上,现实结构与人类理性结构平行,其分析通常从拉开主体与客体的批判和组构距离开始。中国思想却完全与现实融合:理不能离开此世。

 

知与行:道 

在这种与物处于同一平面的思想中,知行关系重于单纯认知本身。知行关系主要有两种倾向:将定位为之前景(仅坚持寻求能行之知);拒绝承认任何有效的知、行关系(不承认由知保证的行或以行为定向的知)。第一种倾向,以儒家传统为著,强调从知到行的有效过程,即未发已发的关系;道家传统则代表了另一种可能,重视并培养一切可见之前或之下的东西。知行构成的主轴因此包含两个不同侧面:政治关怀(以人的观念治世);艺术视角(人如何参与世界的勾画)。所以,我们在中国思想史上,会经常看到所有这些层面自然地融合在同一个个体身上:一个人可以是诗人画家书法家,同时又可以是朝臣或政客。

 

中国思想中的“知”,首先是“知如何”,而不是“知什么”(以真理为理想的命题性认知)。知本身被看成尚未转化但潜在的行动:知道如何辨别,从而最终更好地引导生活,并恰如其分地治理社会和宇宙空间。这种知,无法用智力把握住其命题意义,而要结合具体的一事一物。中国思想家的言论,至少在被佛教思想彻底改变之前,总直接把行放于第一位。孔子就首先道出了言僭越行的困扰。行不仅在于实现言,更是对言的衡量。言仅当直接作用于行时,才有意义。

 

正是这一知行关系定义,或更一般而言,对仅限于言说层面的言论价值的深深怀疑,解释了中国古代思想为何不那么愿意考察认识论领域的认知现象,而是努力关心言及言的实效性(即“名”和“实”)。对它来说,命名一物,就已对物之现实生效。在真理的诸多维度中,伦理维度处于第一位,首先要确定言的恰切用途,而不是心理意向、命题、观念或概念的真相。然而,中国思想并不是那种通常可被简化为“实践”或“实用”的思想类型。中国思想不从固定的理想透视点出发,它拥有绘画式散点透视,从一开始就处于情境与运动中,透视点随视线在画的内部空间移动。

 

中国古代思想流派寻求,而不是可能窒息生命潜能的封闭系统。人们通常认为道乃道家独有,实际上,“道”是古代汉语文献中的一个常见字,指“路”,引申为“方法”“行事方式”,其书面或象征义大致等同于法语“voie”一词。可是,古汉语相当灵活,道也可作动词用,指“行走”“前进”;更有趣的是,道也可作“说话”“宣称”解。每一思想流派都有一套不求理论价值而以践履为根本的言论教导,可以说每一流派各有其道。道为经验划分结构,由此统括出一个视角。若脱离这个视角,文本一字一句背后的真理,就无法把握了。

 

之中,重要的不是达到目的,而是学会行走。庄子在公元前四世纪就说,“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无拘而志,与道大蹇”。道不先在,人行成道:不走,不可言道。中国思想不是一种“有”,它是一个自身逐渐确认、验证和完善的发展过程。用一个十分中国化的对立法来说,所有现实之体在致用中得以建构。

 

整全与连续:气 

中国思想以人对生活世界的固有信任为本,坚信人通过知与行能将整个现实收入囊中的能力—这一整个现实由无数部分组成。自然界不能脱离人而独立思考;人在世界中自然地找到自身位置,同样也不能脱离世界进行思考。于是人类生存及人类社会关系所要维持的,就是支配万物自然运行的这一和谐。与其高高在上,将世界看成可分析的、在低处的实体,中国思想家更愿从自身内部出发,视世界为一个整体。这正是有名的阴/阳组合的涵义:生于阴,趋于熟,反归于阳,最终划出一个圆,乃整全之绝佳形象。

 

中国思想孜孜以求的整全就是气。气是整个宇宙生命的动力与能量。思,不在上,不在外,而在生命之中。思就是生命之流。所有现实,无论生理或心理的,都是生命之能量,精神或心无法脱离肉体活动:不仅有一种情感性的生理,还有心理的甚至思想的生理,好比肉体有灵性,生理质料也有成熟与升华的可能。

 

气既是精神又是物质,它保证了生物界各层次间的和谐。气是生命动力,有无尽的源泉和无限的表现形式,永恒循环。人不仅完全依凭气而活,还从气出发,形成一套道德或艺术的价值评判。,作为道德能量之源,远不是一个抽象概念,它可影响一个存在,甚至其肉体的最深处。气尽管很具体,却不总有形可见:它可以是一个人的气质,一方的气场,一首诗的感染力,一件艺术品的情感承载。三世纪的曹丕认为,“文以气为主”[《典论·论文》],两个世纪后的谢赫认为,“画……气韵生动是也”[《古画品录》]。是美学与伦理的中心。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中国文化就是气文化。

 

   

中国思想更重视动态的生成模型(最初的生成模型可能就在祖先崇拜文化中),而不是因果模型。所以,中国思想不注重区分超验与内在,它更关注潜在与显现之间的区别。潜在和显现,是同一现实的两个面,并且不停相互转变。它们不会生成“析取概念”(concepts disjonctifs),如存在/虚无,精神/肉体,上帝/此世,主体/客体,现实/表象,善/恶等。二元论将活生生的气僵化在这种没有出路的二元对立里,中国人对这一危险非常敏感,他们更愿强调阴阳两极,以维持住生命轮替之流和全部有机现实的关联特征:互存,互参,互联,互补……最终形成一个观念:世界不是一个个分开、独立的实体的组合,每一实体并不构成一种本质;世界是整体与部分之间的延续的关系网,整体与部分不互越。

 

视现实为延续的世界观,更关注循环周期(无论万物的春生夏长还是人的生老病死),不同于绝对的起始或虚无(ex nihilo)创世观。中国文献虽然也偶尔提及生命起源或宇宙生成,但倾向于认为这些从变化而出,且完全“自然”。中国思想对宇宙或生命本基的思考,从来不追问宇宙的建构元素,更不提创世神的存在:它认为最重要的是变易,从变易这个源头,有了气这一天地间的动力。

 

气是一,但不是一个紧密、静止和凝固的整体。气生生不息,不断循环,变易为其本质。这是中国思想原始且原创的直观。孔子用年龄段划分生命,以道明时间规律:它不是一种被经受的时间,而是使我们在生命的每个阶段担当与活透直到达至某种形式的“自由”的时间,这一“自由”不是自由意志,而是与万物之理完美和谐的一种自由。《老子》(西方更熟悉书名《道德经》)的一个重要反思,是物成于返,而返[反]者乃“道之动”,即生。返本初之,不应理解为堕入虚无的起点。无是生与恒久的同义词。无不是吞噬存有,而是让气生成又再生。因保证变易而恒久,而无自身不变。《易经》的诠释传统中,儒、道两家开始都认为生命之气变易不定:儒家讲“生生不息”;道家讲潜在之无,无又反为生命之根,万物至“盈”而亏。

 

    

中国人对关系的反思,同样注重从部分到整体的连续性。关系,不是事先不同的实体间的简单关联,它是构建事物的现在和未来的一部分。孔子从我们的共同生活出发,把人性放回到使我们连接到一起的关系中。互补对立的组合(阴/阳,天/地,虚/盈,父/子,君/臣等),构成了中国人的世界观和社会观,也确定了一种思想形式,它不是上文提到的分立的二元论,而是藉气的循环,来连接两极,构成三元。在循环螺旋运动中,有一中心,它虽然不能被预先确定和固定,但并非不真实、不持久。

 

/地相互作用、相互生成的关系,使得这一组合不是天与地的简单组合,它生出潜在的第三项,即有机的、活的、具有创造力的一层关系,这层关系更是建构前两者[天/地]的一部分。这第三项,从宇宙论角度看,正是人。人通过自身的积极参与,使宇宙这样一个作品“尽善尽美”。中国思想家正是透过人,透过人与宇宙的关联,从道德举止角度,集中反思“其间生成”(ce qui naît entre)的现实及其内涵:即“中”的涵义。

 

如何翻译“中”,学界对此的争议和误解向来很多。既是名词又是动词,不仅指空间上的中心,也指积极参与的一种德性。作为名词,它指恰切之道,暗含合适地点和有利时间之义。作为动词,指箭头射中靶心的过程。好比因姿势自然合乎道而“中”的弓箭手,中是遵守礼仪的有效体现。中国人很少担心在两极间保住“正中”(juste milieu),或是满足于谨慎折中的“中项”(moyen terme)。截然相反地,中国思想家称为支撑并衍生一切的(脊柱之端)。古代《尚书·洪范》篇已看到“中”之“有极”(极高难度):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中,从而不是两项间的等距点,而是端极。这个端极把我们引向高处,让我们在所有生活情境中创造并维持住张力,让我们总能憧憬每个人身上更美好的东西。这是中国思想至关重要的一个概念:没有这种张力,没有这种持续不断的要求,作为生命秩序,就不会创造与延续。就是之法。从“无”中滋养出的道家直观,有一中心,生命之力从那里创造、发展,以和谐持久的变易为宗旨。

 

老子说,“不如守中”。与其流于表面地打理那些可见的好看的枝干,不如细心照料生命的树根。树根一边到土地最深处汲取生命和养料,一边又不顾一切地向往天空,这正是中国智慧的绝佳形象,体现了它的均衡之义,它对人和世界的信任。或许只有通过根源而非枝叶,中国思想才能与对话者有真正的交流。这个对话者先前是佛教,如今是西方。也只有如此,中国思想才能自我更新。


(原文有注释,此处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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