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接着业师李泽厚继续讲 (《天边有一块乌云》自序)
《天边有一块乌云:儒学与存在主义》
自 序
到清华园来复建这个一度辉煌过的国学院,原本觉得最“不怎么像”的,就要数自己主持的这个“王国维纪念讲座”了。——人家王先生是什么性格?那简直是“望尽天下不幸”啊,而最终也就用他的“想不开”,去验证了他生命中的确实“不幸”。可我呢,却镇日里都是乐呵呵的,就连埋头写完了一天的作,站起来伸一个大懒腰,哼着唱着想去找点儿甚么吃的,坐在我隔壁的博士后们,也会情不自禁地议论上一句:“快乐教授啊”!
然而,风月宝鉴的另一面却是:打从早年的那本处女作《西方的丑学》、到自己已在北大和清华都讲过一遍、又刚刚交付给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悲剧的文化解析》,再到眼下摊开在面前的这本新作,我却往往表现出了相反的精神取向,总是盯紧了人生最可怕、最负面、最黑暗、最无常的东西,且还是别人最想闪避、最不愿谈的东西。——或者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我是先要琢磨透了这些,先把它从心理上给克服了,先在论述中把它给降服了,才能有心劲儿再去做别的事情,才觉得自己可以安身立命了。
紧赶慢赶地做出来的这项研究,总标题为《先秦理性主义的遗产》,它将由三个内在相连、循序扩张的部分组成。而排在最前的这本《天边有一块乌云:儒学与存在主义》,作为整套“三部曲”的上册,则先是要在(无神论)存在主义的反衬下,潜回到创化儒家学说的原生场域中去。——借助于由此而建起的可比性,我希望大家和我一样能够清晰地看到,尽管其结论和终局都大相径庭,然则却唯有萨特哲学或加缪文学的那个现代起点,反而才最为类似先秦儒者面临的思想困境。
的确,也许有点儿出乎意料的是,一旦这种看似“古老”的儒学,被带入了现代学术的对比语境中,它立马就拂去了后世蒙上的种种尘埃,显出了其跨越时空的超前性质。——在由此打开的、更加宽阔的比较视野中,人们甚至可以醍醐灌顶地发现,孔子当年那些使人如坐春风的教诲,竟是源自对于生命有限的悲恸自省;而且,无论这种现世主义学说的天穹,看上去如何明亮、光洁、晴朗、蔚蓝,可在它对于人生的理解边界上,仍自潜伏着一块看似不太起眼的乌云,——那幽深的暗斑代表着历史的不确定,代表着人生的偶然与无常,代表着天命的莫测与残酷。
而且,只要是忠实于孔子的未遭磨平的言说,而撇开后世的诸多混淆、强解与掺和,我们接着还会豁然开朗地继续意识到,只有在充分警觉人生脆弱性的基础上,才有资格来谈论儒学的悦乐精神,也才能真正领略到所谓“夫子与点”的精义。——也正因为这样,我在本书中就既带挑战性、又带尝试性地提出,跟那般讲滥了的凡俗之见不同,实际上,既清醒地意识到了“绝地天通”,又坚定地憧憬着“天人合一”,并去谋求双方之见的相互支援、激发和限定,才完整地筑就了中国文化的特征与底色。
上述前提又决定了,孔子在预埋了这种心理苦痛的同时,也就为“轴心时代”之后的文明历程,预留了接受严峻挑战的心理空间。惟其如此,至少就我个人的理解来看,如果“悦乐精神”是代表着中国文化的高度,那么“忧患意识”就代表着中国文明的底线。——正因为有了前者,才使这个高度发展的古老文化,升华成了世界性的灿烂文化;又正因为有了后者,才使这个文明的顽强气运,艰难地赓续至今而绵绵不绝。
从这种思想判断出发,我便对许多有关中国文化的通行解释,也都沿着论述的展开而进行了独出机杼的新解,以规避以往笼罩在“中国哲学”中的那种“比较的风险”,并增进中国与当今世界进行深度对话的可能。比如,本书提出了“绝地天通”的起点,以平衡以往的“天人合一”之说;又提出了“认识优先”的原则,以修正以往的“伦理本位”之说;还提出了“儒杨互补”的命题,以替代以往的“儒道互补”之说;更以“内在而不超越”的否定判断,拒绝了以西格中的“内在超越”之说……
紧接着此书的那本中册,眼下暂且定名为《论儒杨互补》;而排在这套“三部曲”之末的下册,则暂且定名为《孔子思想的西方回声》。抱歉的是,尽管也早就写出了它们的初稿,并且多次分别进行过相关的讲演,但我在这里还是不便详细地对之分说,宁可保留一点儿阅读的悬念。唯独可在这里稍加申说的,只是它们要共同隶属于“先秦理性主义”的范畴。——在我看来,也只有这一个、而非任何其他范畴,才属于儒家“人生解决方案”的基准与渊薮。也正因为如此看重,我才会依次从内核、外围和域外三个层面,结合着各种历史记载、人生经验和学术评论,来综合考察这种作为理性的价值系统。——事实上,如果中国文明还想对世界文明做出什么贡献,也只有指望这种既清醒、又自制的理性主义精神了。
还有,应在这里预作坦承的是,即使已经打算这么“兵分三路”了,我还是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个人的限制。也就是说,在这些篇幅终究有限的著作中,却要既体验着对于生命大限的自省,又基于大规模的古今思想串讲,和广角度的中外文化对比,去针对源自先秦的儒家与杨朱,以及它们延伸到了现代生活中的丰富意义,乃至在域外传播中的镜像反映,来落实和发挥自己的学术直觉,并努力提出“拨乱反正”的见解,这对于一个生命有限的作者来说,几乎就构成了不可能“完满完成”的任务。正因为这样,自己早在发笔之初便已经清醒意识到,最怕的只是没有收到建设性的商榷,而不是听到了哪怕很激烈的批评。
不过,也正因为这是在“自我作古”,有一条就可以请大家放心,那就是无论自己运思得是对是错,它总归是由我本人“异想天开”的,也就是说,它们可能存在任何其他的毛病,就是不会去明知故犯、或欲盖弥彰地“借用”别人。只是话说回来,还是出于这种“文责自负”理由,越是进入了“后期写作”的生命阶段,我就越是想要来征引自己。而且,似乎越是到了晚近的这个阶段,这种并不符合“学界常规”的积习,也就越是难以对之进行遏制。——其中主要的原因无非是,许多绞尽脑汁的学术话题,只要是被自己下力碰触过了的,我都不会再轻易地予以放过,总会把该主题悄悄地发展下去,直到那些看似无关的思想线头,能够从各个方向被收拢过来,连接成疏而不漏的一整张网络。既然如此,一旦碰到自己克服过的话题,我也索性就“好话不说两遍”了,以免雷同于那些没出息的做法:倒是没见某些人怎么去抄袭别人,却总见他们在无聊地拷贝自己。
学术生涯毕竟是很宝贵、也很短暂的,能用来写作的时间并不很长,而自己积累的话题又如此广泛,绝不能那样去虚掷和浪费!所以,即使只从消极的角度来讲,这样做也是在暗地在希望,这种特殊的、同本人昔日作品之间的互文性,至少也可以作为具体的人生轨迹,记录下一个坚持思考过几十年的、活生生地喘息过的生命历程;更不要说,再从积极的角度来讲,这样做更是在公开地希望:那些再被援引过来的旧有段落,一旦被带入到更上一层的构思中,也就可以在崭新的语境与框架下,获得它当初始料未及的额外意义。——而有意思的是,正是在这种“温故而知新”的恒久过程中,思想才能体验到那份峰回路转的惊喜,也才能带着昔年的成果而步入新辟的进境。
说到这里,又需要公正而诚恳地说明,如果再从另一种角度来看,那么,缠绕在自己心中的很多想法,尤其是集中到这里发挥的想法,由于师生之间的长久授受关系,又难免是接着业师李泽厚来讲的,尽管有时候又是以商兑或驳议的形式。——写着写着,我才几乎是如梦方醒地省悟到:在本书中频频出现的那些对话情景,对于我们师生间的微妙关系,竟是一次非常典型的呈现:居然一忽儿觉得非常赞同,一忽儿又觉得不敢苟同,一忽儿觉得所见默契,一忽儿又觉得大相径庭,一忽儿觉得惺惺相惜,一忽儿又觉得话不投机……实际上,早在很多年前的一次答问中,我就对自己跟老师之间的这种复杂关系,进行过下面这一番描述了:
其实太像老师了,也有太像的难处!一方面可以说,我在北大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下一个真能像我的,就像李老师当年招到我一样。要是无论才情还是心性,都根本没有相似之处,这个衣钵怎么传得下去?然而,从我亲身的复杂经历来说,也很容易体会到李老师当时所面对的悖论:像他那样一个性格突出的大才子,如果招不到像自己的学生,不免会自叹知音难寻;可一旦招到了真像自己的学生,他就要面对一个同样喜欢匠心独运的性格,场面自然要生猛火爆起来,此中的五味瓶,岂是外人可以了解的!(刘东:《理论之上的心智》,《用书铺成的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1页)
而眼下,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我还要就此再来补充一句:尽管李老师对此未必就喜欢,但至少从身为学生的我看来,只有这种不无纠结的困难关系,才算是非比寻常的依恋形式,——是“思想者学生”对于“思想者老师”的、唯一可能具备起思想家风范的特殊依恋形式。正因为这样,当大家都表现出赞赏或敬畏时,身为学生的我却并不随声附和,倒常去半开玩笑地唱唱反调,因为我觉得只有真刀真枪地讨论,从而真正地进入到他的问题域,才是对这位思想家的真正尊重,同时也有助于保持自家头脑的独立。
然而,当大家多少都有点疏离他时,或者至少当他不再那么如日中天时,反而是你这位学生却依然觉得,他那些深入的辩谈仍言犹在耳,因为当年跟他的那些切磋与比试,已然构成了你心智和生命的一部分。——不待言,这更是因为你已自觉地意识到了,把他大胆挑明的那些学术话题,把他自由发挥出的那些待定假说,去充满激情与想象地发展下去,乃至作为一个思想过站再传递下去,而不是任由似水流年的磨洗,只等婴儿和洗澡水被一起倒掉,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怀想、尊重与报答。
无论如何,尽管眼下从物理的距离来说,自己已跟李老师相隔遥远了,可如果从心理的距离来说,自己却是未曾须臾地离开过他,——至少这本不算起眼的小书,可以算自己心迹的一个明证。
刘东
2011年8月8日初稿于清华园立斋
2017年1月29日修订于三亚湾双台阁
【目录】
自序
一、写作的承诺
二、无神的事业
三、可比的基础
四、天边的乌云
五、发愤而忘忧
六、内在不超越
七、从生去看死
八、合一或隔绝
九、何以代宗教
十、儒教的生产
十一、独到的优长
十二、独特的风险
十三、孤独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