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智者能把复杂事情简单化,而笨蛋却总是将简单问题复杂化”。也就是说,聪明人善于抓住事物的关键与本质——“底层规律”“第一性原理”,以此拆解,抽丝剥茧。
不过,《西方的智慧》一书作者、哲学家罗素却说:
“这个世界的问题就在于,聪明人总是充满疑惑,只有傻子才坚信不疑。”
在罗素看来,世界本来就很复杂,很多自以为是的“简化”认知,不是愚昧无知,就是狂妄自大。
以上两种洞察,初看截然对立,但其实说的是不同类型的“问题”。前者探寻复杂表象背后确定的、共性的东西,后者关注那些无法被简化、归纳,也不存在标准答案与确定结果的复杂问题。
遗憾的是,对于这两种洞察,现实中存在严重的错配:
不是把简单问题越搞越复杂、把常识性事物越搞越荒诞,就是用简单、低级的认知,给复杂问题乱开药方,还自以为全知全能。
可见,认知的第一课,不是给出确信无疑的结论,而是先分清“简单”与“复杂”。
商业思想者吴伯凡老师,曾把世界上的问题分为三类——简单问题、复杂问题、超级复杂问题:●因果明确,可以返工的简单问题。比如制造飞机、汽车、手机,就算零件再多,设计原理再复杂,也有一个固定的因果关系。任何一个零件在机器中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放对了位置,机器就能运行,放错了就无法运行。即便出错,还可以检修、重装。●因果明确,不可以返工的复杂问题。比如,发射火箭。火箭也是一个机器,每个零件都有对应关系,而且缺一不可。但是火箭无法返工,一次发射失败,就意味着毁灭。●因果不明确,也不可以返工的超级复杂问题。比如,孩子的教育。孩子每天都在变化,在不同场景中孩子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表现出不同的行为。一种教育方法今天有效,明天就不一定,对自己有效,对别人就不一定。教育孩子无法返工,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再比如,超大规模国家的转型难题。影响国家转型的维度和变量太多——地理环境、经济水平、制度、思想、文化、信仰;领导人的理念与领导力、精英的数量、民众受教育水平;变革所处的外部环境——而且,每个变量都在随着时间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化。单独看,每个变量都会有一些规律性的结论,但所有变量放在一起,就很难有一个确定的模型和结论,且一次转型失败,永远不可能退回原点。除此之外,经营婚姻、管理企业,个人成功,无不如此。这些问题都属于因果关系不明确,也不可以返工的超级复杂问题,它们的共同特征是变量太多,且每个变量随时都会发生变化。我们常常看到某些专家在“未来预测”上被打脸,无不是只抓住本领域变量,忽视其他变量的结果。对于前两种问题,因为有标准的解决方案,所以,聪明人可以迅速洞察本质,并拆解成标准化、流程化的解决方案。但是,这个世界的难题就在于,我们遭遇最多的,恰恰是大量“超级复杂”的问题。认识到这一点,就更容易理解为什么不少人丰功伟业,青史留名,但却婚姻不幸,子女教育失败?为什么很多专家学者著作等身,一旦经营企业,或投身政治,常常一败涂地?以上超级复杂问题,很多古已有之。而巨变时代的今天,最重要的超级复杂问题,无疑是我们身处其中、直接影响并决定着其他问题走向的“现代社会”。对尚未驶出“历史三峡”的中国,认识现代社会何以变得超级复杂,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切认知的前提。克拉克在《告别施舍:世界经济简史》一书中说:“人类历史中其实只发生了一件事,即1800年前后开始的工业革命。”工业革命以来,技术跃迁让人类的链接方式、合作机制、社会规模等,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类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古代的现代社会。现代社会的来临,不仅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古今之变”,更使人类社会的复杂度,呈指数级增长。这种复杂度,至少可以从五个维度理解:现代社会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速度太快。德国法兰克福学派新一代领军人物罗萨,曾系统性提出“加速社会”理论:●生活步调加速。所有人都很忙碌,视频、音频都要倍速播放,社会不断加速,生活时间不断挤压。所谓的美好生活,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社会变迁加速。态度、价值、时尚、社会关系都在以持续增加的速率改变着。我们以为好不容易才追赶上的潮流,其实早已被社会抛弃在昨天。●科技自身也在加速。信息、能量、技术都在提速。上一个科技还未理解,下一个新科技应用已经出现。我们的眼睛、双手、心智几乎被手机屏、电脑屏所霸占。此外,现代社会还塑造了内、外两个动力——外在的社会动力(竞争)、内在的文化动力(世界本来就该如此的信念)。这两个动力导致了现代社会的“自我加速循环”:比如,互联网不仅提升了沟通的速度,更重要的是,还形成了新的职业结构、经济结构,以及沟通传播结构,开启了新的社会互动模式,甚至是新的社会身份认同形式。加速循环的世界,每个人都必须努力跑,才不会被时代洪流落下。就像刘易斯·卡罗尔所说:“在我们这儿,要保持原地不动,你得跑得飞快。”塔奇曼在《历史的技艺》一书中说:“世界正面临着严重的困境,甚至绝境。你们正要进入这个社会,而我则幸运地正要退出舞台。”现代社会游荡于悬崖边缘,技术日新月异、经济指数级增长的同时,危险和潜在的威胁,也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远的如过去两百年几场激进革命和世界大战,近的如2008年金融危机、2020年新冠疫情、2022年俄乌战争,以及2023年ChatGPT诞生后出现的联名限制协议,都是风险社会的直接表现。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在《风险社会》一书中说——“人类日益生活在文明的火山口上”。风险已成为当代人类难以规避的问题,不仅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主导特征,更在于其与古代社会的显著不同:●现代社会的风险具有更大的不确定性和不可感知性。如放射性物质、水和空气中的污染物等,对人和自然界的影响是潜在的、不确定的,人们很难通过感官直接感受到,所以很难预估危害发生的时间和大小。现代社会风险往往是系统的、不可见、不可逆的,人类以往应对风险的经验频频失灵。●现代风险具有整体性。传统风险影响的主要是某些特定的个人和群体,而现代风险则往往是对某些区域的整体性威胁,并且日益表现出一种全球化趋势。传染病、核辐射、金融危机等都不分国界、不分种族、不分人群,可以迅速扩展到全世界,成为全球性问题。传统社会,财富或权力还可以帮助某些社会群体绕过一些风险(如饥荒),面对现代风险,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现代风险具有主观性和建构性。只要人们在主观上相信风险的存在,风险就是真实而有效的。在现代风险面前,恐惧很容易自我发酵和莫名加剧,甚至一些“莫须有”的小事件都有可能酿成大的社会性灾难。2008年金融危机、以及刚刚爆发的硅谷银行挤兑风潮都是例证。●现代风险有自反性和内生性。中国科学院曾发文指出:“人为火灾比自然山火更具破坏性”,折射出“人类自身已成为风险主要生产者”这一事实。科学技术本来是解决现代风险的基本手段和工具,如今却成为现代风险的源头之一。科学对文明的反噬,使人们对科学已经逐渐失去信任,甚至有人认为它是万恶之源。总之,现代社会的风险不断涌现和日益普遍化,传统应对风险的机制几乎毫无功效。人类仿佛坐在一个随时可以喷发的火山口上。3. 冲突社会:“信念诸神之争”让“虚无”成为现代社会的精神底色马克斯·韦伯认为现代社会的核心是“理性化”,理性化带来“世界的祛魅”——过去人们相信万物有灵,相信冥冥之中有一些难以言说的神秘事物构成了宇宙的整体秩序。如今,宗教解释一切的主导地位彻底瓦解,现代社会没有神秘可言,尼采甚至喊出“上帝死了”。“世界祛魅”的结果则是“信念的诸神之争”。韦伯有一句名言:“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人活着就会追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人为什么活着?”“什么值得追求?”这些关乎个体终极意义的问题,过去全部托付给了宗教。而随着宗教的祛魅,这些终极追问转手交给了自己,于是多元社会——各种“主义”“信念“价值主张”就出现了。每个人都开启了一套自己的信念体系,价值多元取代了价值一元,现代社会陷入了韦伯所说的“诸神之争”。价值多元的现代社会,“困惑、迷茫、虚无”成了精神底色。公共生活中许多激烈对立的议题,其实也来自价值观之间的冲突。更糟糕的是,理性只能回答事实是什么,却不能回答价值是什么,人类价值领域的冲突将会永久下去。4. 知识社会:“人,成了一台必须终身学习的机器”传统社会,人口和土地是引发社会动荡变革最重要的要素,工业革命以来,知识、创新逐渐成为经济社会变革最重要的驱动力。管理大师德鲁克称现代社会是一个“知识社会”。在《知识社会》一书中,德鲁克认为,“知识的生产率将日益成为一个国家、一个行业、一家公司竞争的决定性因素,个人也是如此。”变化和创新成为常态。创新可能是一个新技术、新产品,也可能是一种新组织、新商业模式;随之而来的则是新思想、新文化、新的生活方式。总之,现代社会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终身学习成为刚需。变化、创新、知识的终极来源只能是学习。“终身学习”不再是引领潮流的时尚,而是不被时代淘汰的刚需,传统社会“一技傍身可立足数代”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学习型组织”将成为优秀公司的代名词。5. 契约社会:现代人深陷由无数关系之网编织的陌生人社会北岛有一首“一字诗”,题为《生活》,内容只一个字:网。用网形容现代契约社会,似乎比形容生活更为合适。传统社会是一个由政治和宗教组成的二元社会,人面对的不是政治,就是宗教,所谓“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现代人则以多重身份,通过无数链接处于多重社会结构中:政治层面,现代社会是民主社会,个人以公民身份参与政治;法律层面,现代社会是法治社会,个人以平等的法律主体参与司法活动;经济层面,现代社会是市场经济社会,个人以公司职员、管理者等身份参与经济活动;社会层面,现代社会是公民自治社会,个人以小区业主、某协会会员、NGO志愿者等身份参与社会活动。这些变化,都可以用英国著名法学家梅因在《古代法》中的一句话——“所有进步社会的运动,都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来解释。在梅因看来,现代社会是以个人为基本社会单位,以人与人之间的契约为纽带组成的。人们可以通过“协议的方法”来为自己创造或争取社会地位。现代社会更是一个多维链接的社会。人的链接关系由过去少量、附近、相识的熟人,变成了大量、远方、不相识的陌生人。其间的不信任、紧张感很难说是减少了还是增加了。我们几乎处在一个到处都是陌生人,随时都要搭建新链接的陌生人社会。人类社会自诞生的那刻起,本来就是个复杂系统,以上五个变化,更让现代社会成为一个“超级复杂”系统(反思现代社会及其困境,推荐阅读“反思现代性”六书)。最近三十年来,互联网信息革命,尤其是人工智能,使现代社会的复杂度再上一层,进入了所谓的“乌卡时代”(VUCA):“乌卡时代”的典型特征是:无法理论推演、无法逻辑分析、没有数据证明、甚至无法总结经验,一切处于实时的未知中。然而,我们的很多认知,还停留在传统社会。人们常说,认知是理解新世界的最大障碍。面对超级复杂的现代社会,很多滞留在传统社会的认知,在解释和预判上,显得捉襟见肘。比如,大多数人对现代社会的认知,分别来自如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这些诞生于一两百年前、甚至更早的学科体系。虽然,这些学科的基本思维,仍然是认识现代社会最基本的方法和工具,但如果教条不化,其缺陷也显而易见。社会学家曾感叹道:“社会是一头狡猾的猎物,实在难以琢磨”。“社会”是一个类似于人体的“超有机体”,把握起来过于困难,因此我们不得不以盲人摸象的形式,各自为战、各自观察。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等社会科学分支学科正是基于此,在过往150多年中逐渐产生的。观察可以多角度,但社会却是一个整体。我们的教育因为文理分科、专业分科过早,导致穆勒所说的“只知其一,其实一无所知”。最典型的是很多历史爱好者,甚至历史学家,由于对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一无所知,导致对历史几乎毫无洞察。缺乏整体综观,还会导致芒格所说的“手里有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很多学者沉溺于某学科的单一视角,常陷入一叶障目,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窘境。然而,超级复杂的现代社会,来自单一学科的认知,显然是不够的。分析经济现象,“成本-收益法则”并不是能解释一切交易行为的万能钥匙,否则就不会有奢侈品市场、“吉芬商品”;分析政治行为,经济学的非理性模型、组织行为学的“群体迷思效应”、人类学的文化视角都不可或缺。分析法律案件,伦理学的纠缠、法医学对证据的审定、心理学的心理分析,缺一不可;近些年已经有学者开始以跨学科视角重新审视人类社会,很多大学教育也努力推动以通识、博雅教育为主的教育模式。其原因正是基于上述“学科分裂”的现状。现代大多数人的思维方式,占统治地位的依然是“力学世界观”,该思维的几个显著特点是:●世界是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是一个客观不变的实体;●世界是确定的。一定有一个底层规律有待被发现,也可以被发现;●世界是可还原的。大问题可以拆解成小问题,局部试点成功,就可以推广到全局。这是一种典型的牛顿式的物理学世界观,认为世界犹如建筑一样,是个客观实在物。因此,可以通过拆解、还原、细分,弄清整个大厦。但事实上,20世纪以来的相对论、量子力学已经否定了这种世界观。然而,这种思维到今天依然统治着绝大多数人的大脑。●时间是一条线,匀速而来。世界不喜欢跳跃,一切都循序渐进的走来;●时间是一条因果链条。认为时间靠前的是原因,靠后的是结果;●时间可以重复。沿着过去与现在,通过合理的推理,就能预测未来。别人的经验教训,可以成为自己的方法与警戒。自达尔文发现演化论以来,以动态、变化、不均匀等视角分析生物界已经成为常识。但是,在认识现代社会问题上,很多人使用的还是此前的世界观——给历史简单归因,以“后视镜效应”臧否历史人物当时的决策,等等。传统认知方法的以上缺陷,其实是对复杂世界的过分简化,是用拆解简单问题的思维方法,认识超级复杂的问题。结果自然是错误百出,危害巨大。个体层面,如果坚信人生可以规划、问题可以拆解,就有可能陷入“合成谬误陷阱”,躲开每一个小问题,陷入一个超级大麻烦;商业层面,如果执迷于学习曾国藩、马云、乔布斯等人的成功,而无视他们的个人禀赋以及时代背景,别人的成功不但不能复制,反倒成了自己“失败”的垫脚石;社会层面,如果认定社会是个建筑工程,可以从全局、整体、结构化去规划、设计,那么,最后建成的,一定不是理想国,而是人间地狱。正如丹尼尔·丹尼特在《直觉泵》说:“你不能空着手做木工活,更不能空着脑袋思考”。传统认知工具显然已经不够,“乌卡时代”,我们必须要有一套全新的“思维脚手架”。康德认为,世界的本质——“物自体”究竟如何,我们不可知,但人类的先天认知模式都是一样的,而且是必然且有限的。中国著名历史社会学家赵鼎新在此基础上,将人类的认知模式分为两种:第一种,从俄乌两国的民族起源、分和经过、历史纠葛来分析,这种按时间轴前向的分析路径,就是典型的历史时间序列视角;第二种,从当下国际局势、俄乌两国国情、普京与泽连斯基的人格特质来分析,这种以维度视角切入的分析路径,就是典型的结构机制视角。超级复杂的现代社会,真相和本质很难说清,但认识、理解现代社会,也只能从这两个模式切入:回答这些问题,必须引入新的“动态时间观”,理解才能成为可能。而综合多门新史学后产生的“新思想史”,是回应这一问题的不二选择。这些问题的回答,必须引入新的“结构机制”才能成为可能。融合了诸多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新范式的“复杂科学”,无疑是新的思维脚手架。其实,无论西方,还是中国,新思想史与复杂科学,既是前沿,也是显学。彼得·沃森的《思想史》,在西方世界和中国同时走红,彰显了新思想史的独特魅力。而不少物理学、经济学诺奖得主,就是“复杂科学”的拥趸和受益者——202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了三位研究复杂系统的科学家。在中国,商业、教育、出版领域,“复杂科学”更是这场认知革命的引领者。“新思想史”与“复杂科学”,不仅成功整合了学科分立难题,以“反还原论”和更加综观的时间视角来审视人类社会,更是一次世界观和认识论的全新升级。关于“新思想史”是怎样以综观视角、从时间序列拆析历史和现代社会”,我们曾撰写《告别思想的牢笼》深度长文,作了较为系统和深入的阐释。简要说,彼得·沃森在《思想史》中,将近些年很流行的“大历史”,从时间、空间和范畴上做了革命性的拓展:●思想,就是重要的观念和发明;思想史,就是综观人类智力的全貌。皇皇四卷本巨著中,“意识”“火”“互联网”不仅被定义为最重要的思想,甚至出现在书名中。●同时,彼得·沃森又颠覆了传统历史对“大”和“小”的认知。帝王将相、军事战役、帝国征服和停战协约的大历史,传统史书比比皆是,但并不重要。比如:军事战术的进步、新式武器的发明、国王和教皇之间争取民心的博弈,才是历史的真正动力;大英帝国如何改变印度人思维方式,以及印度人又如何改变英国人思维方式,远比宏大叙事的征服史更重要。总之,在对超级复杂的人类历史与现代社会洞察上,彼得·沃森的《思想史》之所以能和复杂科学相提并论,就在于它将思想重新定义为人类智力活动结出的那些最重要的硕果,除了那些公认的思想和观念,沃森更重视科学发明的重要性。但同时,沃森又清醒地看到,人类并非永远进步,因为“猜不透的,永远是人心”。人类的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取得了成功,但对自身和内心世界的认识,结果其实很糟糕。 观念多元,科学狂飙,但人心复杂叵测,这是沃森《思想史》的言外之意,也是交织缠绕着现代社会的三条绳索。如果说新思想史是从太空鸟瞰地球,在200多万年的历史长河中寻找拐点和走向,那么,复杂科学更像一会儿理论研究,一会儿实验,一会儿拿着显微镜,一会儿拿着放大镜的超级神人,对世界运行机制能从不同的结构,给出确定的、前瞻的结论。但如果要问对超级复杂的现代社会的整体性判断,他总会说:下面是我们从“复杂科学书系”中提炼出的六个洞见,是复杂科学理解现代社会最重要的思维和工具。梅拉妮·米歇尔在《复杂》一书中写道:“所谓复杂系统,就是由大量局部组成,不存在中央控制,通过简单运作规则产生出复杂的集体行为和复杂的信息处理,并通过学习和进化产生适应性的系统”。只看定义十分难理解。以群居动物为例,单独的蚂蚁、蜜蜂遵循本能做简单行动,但整个群落却显示出了极强的“秩序”与“智能”,针对这个系统我们不能建模、不能精准预测,甚至搞不懂内在运行机制,无论如何研究单独的个体,也推演不出整个系统,我们只能整体全局的考察整个物种群落。这种从简单规则到复杂系统的形成,可以映照诸多领域:从一个活细胞,到一个器官,再到一个生命体,乃至整个生态系统;从一个街头小贩的交易,到一个金融系统,再到全球经济体;从一粒沙尘,到一座沙漠、山丘,再到整个星球乃至宇宙;这些系统都是复杂系统。现代社会更是如此。我们可以宏观整体地观察整个社会,也可以从细节理解局部社会,但却很难说清现代社会的本质是什么,人类社会运行的终极规律是什么。●洞见二:复杂系统是一个“混沌系统”,未来不可预测所谓混沌系统,有一个著名比喻——蝴蝶效应:南美洲一只蝴蝶扇一扇翅膀,就可能会在佛罗里达引起一场飓风。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书名,就来自另外一个混沌系统——三体系统。混沌系统往往是非线性系统,存在一个典型特征:初始值敏感——初始值的微弱误差就会带来推算结果的巨大差别,可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未来长时段天气会怎样,明天的股市谁涨谁跌,俄乌战争将来怎样,起始预测总有误差,但这些微小的误差,会引发整个系统的巨大变化。这也是为什么在金融、国际政治领域,很多认知还停留在牛顿力学时代的专家,在“未来预测”上频频被打脸的原因之一。混沌效应彻底浇灭了人类预测未来的野心,所以詹姆斯·格雷克在《混沌》一书中认为,混沌理论,是与相对论和量子理论并称的“20世纪三大科学革命”。复杂系统的另一个特征是“涌现”。用凝聚态物理学家安德森的话来说“more is different”,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以生命为例,诸多细胞组成的组织,显示出了新的特性;诸多组织组成的器官,又显示出了新的特征。面对涌现,我们无法通过低一层的还原,弄清整个机制。宏观经济就是最典型的涌现经济。我们不能用思考家庭经济的思维,来思考整个国家经济。家庭更像一个共产计划经济体,可以量入为出,但由无数家庭组成国家之后,新的特征就会出现。如果还采用计划经济,无疑就开启了哈耶克所说的通往地狱的道路。现代社会中的全球经济、超大规模的城市,是涌现机制的绝佳范例。杰弗里·韦斯特在《规模》一书中发现:公司的数量在公开上市之后迅速减少,大约一半存活时间超过10年,不足5%的公司存活时间超过30年,在50年内,死亡公司几乎占到了100%;地球耗费了200万年时间达到10亿人口后,再增加10亿人口只用了120年,而仅仅又过了100来年,全球人口就达到了70亿。人类很容易理解小数的加减乘除,但一旦进入微积分、无穷大无穷小的复杂数学,理解起来就异常艰难。社会也是如此,超大规模共同体的社会,是局部涌现的结果,但又绝不等同于局部的简单加总。因此,将局部的成功经验,简单外推到整个社会,是很难成功的。链接形式不同,会带来结果的大不同。形式很多时候比内容更重要。人与很多哺乳动物的基本构成元素几乎毫无二致,但是,DNA链接形式不同,使人成了万物之灵。德内拉•梅多斯在《系统思考》一书说:系统思考的核心,在于链接。石墨与金刚石本质都是碳,区别只在一个是层状链接,一个是网状链接;中央控制网络与互联网差别只在于,一个有中心,一个没有中心;普通汽车生产流水线与丰田生产方式区别只在于,后者比前者多了一个随时可以叫停的负反馈机制;人为设置行动障碍,强行改变哪怕一个链接方式,都会影响全局。互联网有一个著名的“六度分隔理论”——世界上任何互不相识的两人,只需要很少的中间人(6次)就能建立起联系。这是网络链接效应的一个形象说明。艾伯特·拉斯洛•巴拉巴西在《链接》一书中,重新思考链接的力量:给你带来帮助的,可能是弱关系。强关系和你在同一个圈子里,无法给你提供更多的信息;中心节点更容易获得更多链接,人脉好的人,往往更容易获得更多人脉;企业组织形式,也应该从中央管理式的树状结构,转向平面式的网状结构;量子力学宗师薛定谔说:“生命以负熵为食”。生命体能够存活下去,就在于生命能自动不停与外部发生链接。只有在物质、能量、信息三个维度上不停交流,才能对抗本应像无生命体(如石头)一样逐渐碎片化的熵增。现代社会更是如此,没有人可以单独生存,一个国家可以在开放与封闭之间摇摆,但绝不可能长期处于封闭状态。约翰·米勒在《复杂适应系统》写道:人类社会一定是一个复杂系统,系统内各个成员相互作用,并且通过学习来协调各自的行为方式,使得系统不断进化和演变。我们为什么需要学习,我们为什么需要改变,我们为什么需要合作?无非是因为复杂系统时刻面临着巨大的外部“压力”,只有通过学习、改变、合作,使系统更好适应外部,长久生存才能成为可能。否则很快会被其他更加适应的系统淘汰掉。这是演化论的基本思维,是否具备这种思维,是区分现代智识分子和传统知识分子的一把尺子。甚至可以说,如果只选一个理论可以打通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乃至作为个人人生的指导信条,非演化思维莫属。行文至此,本篇长文已有万余字,其中很多來自大家及经典作品的深刻洞见和拗口知识,未必一下便能记忆与吸收。因此,在最后,我们有必要对全文简要总结如下:2.传统学科的思维和工具,依然是分析简单、静态问题的最好工具,但面对超级复杂问题,尤其是现代社会时,经常失灵;3.复杂科学与新思想史,不仅是迄今认知复杂社会最有效的两大“思维脚手架”,也是VUCA时代,升级世界观、完成从知识人到智识人角色转化的必备工具。
编发: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