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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土:我的民 国老师

郁土 郁土3 2024-02-05


我的老师多矣,即以一九八四年夏天离开大学校门之日计算,则大中小学老师也有二三十人吧。这些老师,传我知识,教我做人,我是十分感谢的。但今日回首,他们只能算作我基础教育阶段的老师,而真正予我思想上以启蒙,人格上以塑造者,则另有其人,他们便是民 国时期的一大批学人。

愚生也晚,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无由跨越时空,到五四时期的北大课堂,去聆听大师们的教诲;也无法去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教室,听陈寅恪、刘文典、沈从文们的课。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于是,借着书本的引导,我在资料室、书桌旁、床头,随时随地,聆听他们的高谈阔论,窥探他们的思想源泉,瞻仰其高大之人格。我觉得,他们才是我思想启蒙的真正导师,才是塑造我人格的良师益友。

周作人(知堂)
上大学时爱读的是外国文学作品,自从步入而立之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周作人的散文,便深深地被吸引,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谈龙集》《谈虎集》《看云集》《苦竹杂记》《苦茶随笔》,知堂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那里,我认识了王充、李贽、俞正燮,了解了明人小品的妙处,知道了法布尔的《昆虫记》,霭理斯的《性心理学》,读到了古希腊的悲喜剧,及古罗马的《路吉阿诺斯对话集》等,那是何等广阔的一个世界啊。

在相当长一段世间里,知堂的随笔就是我阅读中外文学书籍的向导,这样的导师,于我是第一个。知堂曾在五四时期的北大执教,那时我尚未出生,张中行先生说他是知堂最后的弟子。我是没有这份荣幸的,但我又是多么的幸运啊,在知堂作品解 禁后不久即读到了其文章,我不能想象,假如直至今天,知堂作品还未开禁的话,我又会怎样?

刘文典
后来就知道了刘文典。我没有读过先生的史学著作,但却知道他与蒋介 石冲突的事。1928年,他任国立安徽大学校长期间,发生了学潮运动。蒋介 石来视察,唤他去,不甚礼貌,直呼其名而不称字,他则称蒋为先生而不叫主 席。蒋怒,骂他为“无耻文人”,他则回敬蒋为“新军阀”,蒋大怒,将其拘 捕入 狱,后在各界的抗议与压力之下,关了7天即将他放出。

他的名言是“大学不是衙门”。我曾在两所高校中工作过,以我之体验,现在的大学的确是另外一种衙门,许多老师以当处长、系主任、校长为荣,而小小一个房产科科长,是根本不把青年教师放在眼里的。我才知道,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大学里居然还有骨头这么硬、腰杆这么直的校长在。

戴季陶、吕思勉、陈衡哲、高一涵
记得有一年暑假,我自告奋勇留下看宿舍,利用一个假期,把范文澜的《中国通史》读了一遍,可收获甚微,因为那里面的历史是教条的、僵硬的、死气沉沉的。
最近陆续读了戴季陶的《日本论》,吕思勉的《三国史话》,陈衡哲的《西洋史》,高一涵的《欧洲政治思想史》,就发现无论是中国史、日本史还是欧洲史,历史竟然是这般的鲜活、有趣与真实。

   戴季陶在日本生活过四年,他多方了解,深入观察,于是有了我们面前的这部著作。他认为日本是个等级分明的社会,有武士、町人(商人)、农夫与非人四级,而现今的日本社会,则是武士的仗义、勇敢与商人的狡诈、阴险相结合的一个情况。

吕思勉先生将三国时期的社会断面剖开展示给我们看,他不但介绍了宦官与外戚的来由,后汉的地理,而且分析了曹操之如何强大,揭开了赤壁之战的真相,又替魏武帝与魏延辩护。他认为“演义的前身是说书,说书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见解的,总不过迎合社会的心理;而且一种见解,不是和大多数人的心理相合,也决不会流行到如此之广的;所以对于魏武帝的不正当的批评,我们只能认为社会的程度低下,不足以认识英雄”(《三国史话》)。

他又说,“封建时代,是有其黑暗面的,也有其光明面的。其光明面安在呢?公忠体国的文臣,舍死忘生的武士,就是其代表”(同前)。
说书的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封建时代也有其光明面,何其新颖的说法,此书1943年就由开明书店出版了,而我今天才读到!先生让我明白了,读史就要读出自己的见解来,否则等于白读。


关于世界历史,此前我一直认为【英】赫·乔·韦尔斯著的《世界史纲》比较好,但读了陈衡哲先生的《西洋史》后,才发现还是我们中国人讲西洋史来得亲切、明白。请看她开篇第一句话——
“历史是人类全体的传记。人类还在生长的时期,所以他的传记也正如半开之花”《西洋史·导言》。
再看这句——
“历史不是叫我们哭的,也不是叫我们笑的,乃是要求我们明白他的。我们研究历史时,应该采取这个态度”。

如此富有个性与见解之话语,在此前所读的历史教科书中,简直闻所未闻。她在“中古史”中这样写道:

这个罗马化和政 治化的基 督教,是欧洲旧文化的一个大救主,也是欧洲近世文化的一个大功臣。而代表这个精神的乃是教 会。基 督教会在历史上,虽然也有许多罪恶,但在欧洲最黑暗的时候,他却是那里的唯一的光明。我们明白了这一层,才能明白中古的历史。(《西洋史·第二编 中古史》)

从人民生活的内部说来,中古之时,欧洲的人民饱受了死亡流离的惨痛。政 府与社会均不能庇护人民,于是基 督教 会和他的出世观念便成为人民的唯一宝筏了。后来社会秩序渐定,人民渐有余暇去运用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他们对于教会的出世观念,不免就发生了一种反 动。当风狂雨骤之时,墙壁屋宇固然是很好的;但如今却是风停雨止,又到了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时候了,他们还能甘心伏居在黑暗的屋子里吗?所以上古希腊罗马的入世观念,此时又重新受到群众的欢迎,做了他们拆窗毁壁的好工具了。(《西洋史·第三编 近世史》)

这两段话,就将基督 教 会在欧洲历史上的作用,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从上述三位先生的著作中,我明白了,阅读中外历史,关键是要放出自己的眼光来,否则,一切免谈。

郁达夫
鄙人现在的工作是做编辑,所以,当我在《郁达夫南洋随笔》中读到郁达夫在新加坡《星洲日报》主编副刊时之种种,就觉得格外亲切,且看他的目标:

《晨星》这一块小园地,若能在星洲、在南洋各埠,变作光明的先驱,白昼的主宰,那岂不是祖国之光,人类之福?

我所以只在希望,希望得在本刊的这一角小田园,而培植出许多可以照耀南天,照耀全国,照耀全世界的大作家来。(《〈晨星〉的今后》一月九日)

于是我写了《看郁达夫如何做编辑》一文,来介绍他的做法。

储安平
而另一位大编辑家储安平,他于1946年9月1日在上海所创办的《观察》杂志,则更人钦佩不已。从环绕《观察》刊徽周围的英文字母“独立”“无党派”“观察”三个单词,你即可知这份同人刊物的办刊宗旨与立场了。他在致胡适先生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们创办《观 察》的目的,希望在国内能有一种真正无所偏倚的言论,能替国家培养一点自 由思 想的种子,并使杨墨以外的超然分子有一个共同说话的地方。”(谢泳《储安平与〈观察〉》)

而他撰写的政论更是直指要害、锋芒毕露:
“政 府虽是治理国家事务的一个最重要的机 关,但是政 府并不就是国家;政 府官 吏,受民之托,出面掌政,但是政 府官 吏并非国家祸福最后主宰之人。我们不仅认为执 政人物,假如他们政 策错误或不尽职责,可以令之去职,同时,对于过问国事,我们坚决认为,这既是我们的权利,亦复为我们的义务。(《政 府利刃指向〈观察〉》,刊1948年7月17日《观察》第4卷第20期头条)。

他在《323位读者意见的分析与解释》(刊《观察》第2卷第12期,1947年5月17日)一文的末尾这样写道:
编者只是一个舵手,这只船的前进,要靠大家撑持,大家努力。当编者想到,他在这样一个芸芸众生的大城市中的这样一间窄小的房间里,希望娱乐没有娱乐,需要休息不能休息,在这样惊风骇浪的波涛中,在这样长夜漫漫的黑暗中,苦苦地撑着这条船,他虽不禁感触多端;然他相信:他必终能噙住眼泪,带领着他那数以万计的读者,向那光明的前程行进!(见《储安平集》)
做这样的一名舵手,幸何如之!


辜鸿鸣
近代以来,为了富强振兴,国人对于西方文明大量输入,而敢于逆流而上,承担起向西方世界输出我国固有文明者少之又少,辜鸿鸣(1856~1928)就是这样一位。

这位“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的传奇式人物,由于他的文章,大多是用英文所写,给外国人看的,当时之国人,真正了解他的并不多,人们只知他是名保皇派,替慈禧太后辩解,为焚 书坑 儒的秦始 皇说好话,认为娶妾合理,脑袋后留着猪尾巴似的小辫子,在伦敦大街上倒着看英文报纸等。

就是这么位国人眼中的怪人,在欧美学者眼中,却是位了不起的大学者,因为他敢于逆流而上,替中华文明说好话。在一个只有文化输入的时代,他几乎是孤军奋战,凭着自己的老命,利用一切机会,向西方人宣传着中华古老的文化,并敢于指出西方文明所存在的致命缺陷(他曾在美国《纽约时报》星期杂志上发表长篇论文,题作《没有文化的美国》)。

在1914年于北京东方学会上所宣讲的论文《中国人的精神》一文中,他阐述了中国人的内在本质是“温良或文雅(源于同情心)”,“中国人的全部生活是一种情感的生活”,“中国人有着一颗爱心”“中国人讲礼貌”,
“中国人有礼貌是因为他们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他们完全了解自己的这份情感,很容易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显示出体谅、照顾他人情感的特性”,
“换言之,中国人最美妙的特质就是:作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成熟民族,一个有着成年人理性智慧的民族,他们至今仍然能够过着孩子般的生活——一种心灵的生活”,
“真正的中国人是有着成年人的理智而又童心未泯的这样一种人:中国人的精神是心灵与理智完美谐和的产物”。

当然,他所说的真正的中国人是“典型的中国人——即真正的中国人正在消亡,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种新型的中国人——即进步的或者说是现代的中国人”。

读辜鸿铭这些出口转内销的文字,我才意识到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之荒谬,才意识到我们倒脏洗澡水,决不能将澡盆中的赤子也一并倒掉,否则,失掉文化自信心,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将无立足之地!

此外,从丁文江先生处知道了如何于野外调查地质情况;
熊十力先生那里,我了解了儒家与佛教的哲学;
张东荪先生那里,我知道了如何看待知识与文化、思想与社会、理性与民主、科学与哲学;
温源宁先生那里,我学到了如何旗帜鲜明地刻画人物性格;
张爱玲、萧红、梁秋、林语堂、沈从文等作家处,我接受了文学的熏陶……
这样的名单还有一些,限于篇幅,恕不一一举例了。

这些民 国时期的学人,他们或研究历史,或研究哲学,或研究社会学,或从事文学创作;他们的身份,或是教授,或是作家,或是报人,他们所擅长的领域并非一致,但独 立之人格,自 由之思想之特征则是一致的。这是人之为人必需的钙质,缺了它,则你的腰就直不起,头就抬不高。

鄙人已过知天命之年,但我觉得,作为民 国这些先生们的学生,我似乎还远不到毕业的时候。我愿意将他们视为我精神上终身的导师,时刻聆听他们的教诲。如此,则我虽不能置身于五四时期的北大课堂、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校园,而胜似身处其中矣。
二O一五年二月十五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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