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一天,我还能找回丢失的两年
今天是世界卫生日,主题是“一起来聊抑郁症”。全球每十人中就有一人一生中至少经历一次重度抑郁症。世卫组织数据显示,世界上有3.22亿不同年龄的人罹患抑郁症。抑郁症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虽然社会对抑郁症关注增多,但我们真的了解如何与抑郁症患者沟通,或者,与我们自己沟通吗?今天的主人公是一个曾患抑郁症,并仍在与之相处的媒体人,讲述自己过去几年的遗失与坚强。
忘记在哪看到过一个观点:人一生中所有记忆都不会遗忘,只是以不同格式存储在大脑中,找到正确的打开方式,就能再现那些记忆。
我生命中曾有两年,至今没找到打开方式。努力翻捡,只找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
应该是2007年秋天,抑郁突然而至,似乎一夜之间,我对一切失去了兴趣。
天生食欲好的我,每天只能强迫自己咽下几口饭;
经常整夜失眠;
每天不想起床,早晨醒来呆呆地看着窗外,世界是灰色的;
记忆力直线下降,记不得昨天做过的事,想不起上顿饭吃的什么;
内心抗拒任何形式与外界交流......
仅一个月,体重从47公斤跌到38公斤。
不过,与内心的万念俱灰不同,虽然心里抗拒交流,但在非交流不可的情况下,我的状态并无太大不妥,语言顺畅、语气正常、逻辑通顺,甚至可以说笑。除了暴瘦,别人看不出其他问题。
但自己知道出问题了。
整个人像慢慢沉入冰冷的水底,世界遥远而混沌,恍惚间,偶尔想求生,更多时候则是毫不反抗的沉沦。
生无可恋,开始想怎么死。但又担心身后动荡,最怕年迈的父母承受不了打击,这打击中不仅包含“死亡”本身,还包含“自杀”这种方式招致的耻感。死对我是解脱,迟疑来自对亲人的担心。
终于有一晚,对死的向往战胜了对生的留恋。
那晚大概10点多钟,我从卫生间拿了块湿抹布,拉开卧室窗户,汽车在遥远的地面上变成小小的一排,窗户正下方是草地,落到上面不可能生还也不会残肢散落,擦窗意外失足,这种死法合情合理,心下觉得一安。
握紧手里的抹布,一条腿跨出护栏外踩住窗台,正准备跨出另一条腿时,黑暗中突然听到“啊”的一声。寻声一看,邻家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五米左右远与我卧室呈直角的阳台上,一脸惊愕看着我,一刹那脑中电光火石的念头,竟是不能让他看出我要自杀,手忙脚乱翻回屋子,“哐”的关上窗户哗啦拉紧窗帘,一屁股坐到床上。心脏狂跳半天,慢慢意识到,好久没有这种生动的“活着”的感觉了。
还能顾虑死亡的后果,还会在意世人的看法,我并未走到非死不可的境地。
全球每40秒钟就有一个人自杀身亡。严重抑郁症患者可能会有自杀想法。图片来源:世界卫生组织
没死成,但依旧没有活的动力。
我知道自己病了,但并不想看心理医生。一方面因为此前听某位患抑郁症的名人说国内没有合格的心理咨询师;另一方面,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对我来说,最大的痛苦就是倾述痛苦。
记得小时候,每次遇到难过的事,我都表现得若无其事,绝不表现出来。因为只要一试图表达,就会觉得难过得不行。若无其事似乎是最轻松的处理方式。以至于从我记事起就很少哭,若哭,也只是无声流泪,绝不嚎啕。
不会宣泄负面情绪,这很麻烦。
我对自己无计可施。
年底时,我报了心理咨询师培训班。一半出于自救,一半出于好奇。
课程很紧张,不知不觉学了进去。
一天开新课,老师进门先问大家:你们为什么来学心理咨询师?回答七七八八。老师眼睛扫过大家,说:我判断,你们不少人是因为自己有心理问题。
教室里“啊”声一片,纷纷被看穿了的样子。
培训班老师大多是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上课时经常会结合书本分享自己干预过的案例,当然,病人的个人信息绝不会透露,只讲病症。
图片来源:世界卫生组织
我经常把自己跟老师讲的病例做对照,基本都不一样。最重要的区别是,我虽然有躯体症状,但并没有严重的行为表现,除了一次不为人知的自杀未遂,我表现得跟常人无异。
我用学习到的测量方法测评自己,结果都倾向重度抑郁。
托关系开了抗抑郁的药,看了说明书,抗抑郁、抗焦虑,镇定,促进睡眠,但可能产生依赖性,及引起头胀乏力等症状。
开始吃药,睡眠时好时坏。说明书上是每次1片,我最多有时吃6片,仍然无法入睡。
副作用开始慢慢显现,感觉头很沉,后脑勺像灌了铅,又重又钝,反应迟缓,抑郁初期是近期记忆减退,吃一段时间药之后,发现远期记忆也开始衰减,跟人聊多年前的事情,记忆会突然变成空白,话突兀地顿在半空中,茫茫然地想不起过去的事,也想不起要说什么。
两个朋友发现问题,建议我去看看医生,仍然拒绝。
也曾尝试过一次向朋友倾述,坐在朋友面前,刚酝酿要说什么,焦虑绝望便排山倒海般袭来。强自努力半天,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的结果就是默默地让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无论如何,我克服不了“说出来”的障碍。
倾述失败后的两周,尤如经历了一场重病,骤然而至的痛苦象一场飓风,摧垮了我的精神和体力。每天几乎不说话,走路摇摇晃晃,有时觉得自己已经灵肉分离。灵魂在远处看着飘忽的肉体,生和死仿佛都离自己很远。
虽然读了心理咨询师,但我最大的疑惑至今无解:为什么一定要让咨询者倾述自己的痛苦?消除或排解痛苦的办法,一定要说出来吗?期间,最触动我的是汶川大地震,许多灾民在复述灾难经历时心理崩溃,我感同身受。
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不断调整的结果,大概在2009下半年,我觉得自己渐渐回到现实中,喜怒哀乐在渐渐苏醒,世界也慢慢有了颜色。
但,我忘记了这两年间大部分的事情,直到现在。
前不久,受邀看一批关于精神健康的传播作品,其中一个作品提到了“微笑抑郁”(Smiling Depression)。
微笑抑郁(Smiling Depression)不是一种精神疾病的诊断类别,它是一类抑郁症患者对自己病情的反应模式。“微笑抑郁”患者,在情绪发生时,注重抑制自己当下的反应,从而更易遭受不良情绪的影响。
透过十年的岁月,我终于看清了一点曾经的自己。
虽然忘记了那两年中的大部分事情,但我还是决定努力拼凑这些碎片。因为,我相信自己是一个非典型的典型性病人。
非典型,是因为我自始至终没有去看医生,没有被确诊是抑郁症,没有对症下药,只是一路自己跌跌撞撞、鼻青脸肿地从谷底往上爬;典型,是因为我相信在中国,存在着大量与我有着相似问题的人。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去医院,没有接受系统科学的治疗,甚至没有人倾述,一个人孤独地与负面情绪做着抗争。而这其中很多人,每天都在笑着面对内心的绝望。
图片来源:世界卫生组织
近几年,随着不少名人自曝是抑郁症患者,甚至有人走上绝路,抑郁症似乎进入了中国的主流视野。但是,这种疾病的蔓延和遏制态势却并不乐观。
2016年10月10日,第25个世界精神卫生日,北京安定医院、北京医学奖励基金会等在北京举行“精神卫生发展论坛”。据论坛发布的亚太地区精神健康报告显示,在精神疾病患者的支持服务方面,中国在亚太15个国家和地区中仅排名第九,属于较为落后的第三梯队。
而由于缺少系统性调查,中国目前尚没有关于抑郁症的准确数据,抑郁症患者究竟有多少,一直流传着多个版本。
中国目前推算抑郁症数据时,较多以加拿大学者费立鹏2009年发表在《柳叶刀》上的流行病学调查数据为依据,即中国抑郁症患病率为6.1%。据此推算,中国的抑郁症患者有8400万左右。另一个全球性的数据则是,2/3抑郁症患者曾有自杀想法与行为,其中,15%~25%抑郁症患者最终自杀成功。
因为两组数据并非出自同一个研究者或研究机构,所以不能简单、贸然地进行合并推算,但毋庸置疑,就在我们身边,一个数量庞大群体正在走向黑暗无望的未来。
而与巨大的病患数字相比,另一边则是专业医师的匮乏。
有官方数据显示,中国目前注册精神科医师仅2万余人。而据亚太地区精神健康报告显示,14%的中国注册精神专科医生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另外有29%的人只有三年的大专教育证书。
与8400万抑郁症患者相比较,2万余注册精神科医师呈现出巨大的应对鸿沟。
捡拾这段记忆的时候,我没想到文章的最后会写成新闻体,但在这样一个严肃、严峻、严重的社会问题面前,这些行文枯燥的问题完全无法回避。
最近,我正在寻找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不是因为自己又出现了抑郁症状,只是在走出抑郁之后,我想常态维护自己的心理健康。
或许有一天,我还能找回丢失的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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