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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江:最苦的活儿最好吃的菜,我的乌兰布和岁月

观潮钱江 钱江说当代史 2021-04-04

                                                  

  行在当下,心到明年。明年是我从江南水乡到内蒙古塞外乌兰布和沙漠当“知青”50年。 
  同在兵团一个连队的杨惠强本月先行一步,千里迢迢回了乌兰布和,感受那里的天光地气。我在地球另一端,被勾起不尽思绪。

     乌兰布和沙漠,我的第二故乡

     乌兰布和是让我刻骨铭心的地方,是磨难和幸运交织的第二故乡,是让我开始理性地思考生活和命运的地方。
     那年,我16岁。一南一北两个建设兵团到上海嘉定“招兵”,一个是云南建设兵团,一个是内蒙古兵团,都说得神采飞扬,天花乱坠。   
  我的心眼活动了半天,下不了决心选哪个。
  去云南是进西双版纳,长篇小说《边疆晓歌》把那里描绘得充满异国风情,色彩斑斓,这部小说我读过两遍。
  若去北方,是闯入内蒙古西部的乌兰布和沙漠,天苍苍、野茫茫,只是没有绿色的草原。不过,也曾有一部长篇小说《军队的女儿》深深吸引我,我可能读了不止两遍。主人公刘海英的奋斗是我心灵的追求。我是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疾病从5岁起在我身上留下了永远的创伤。
  我最终选定了乌兰布和,觉得既然是荒漠,奋斗才更加精彩。而且那里是“反修防修”前线,如果有考验,一定更加严峻。我要去,离家远远的。我要去远方,找回在城市“红卫兵运动”中失去的自信。因为我的家庭境况很糟糕,1957-1958年那场“阳谋”使我坠入“黑五类”深渊,再糟也糟不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云南是少不了我的。16年后我又一次面临工作分配,报到当天,报社记者部主任丛林中对我说,已经定了,你去云南先工作几年,那是很好的地方,很锻炼人!
  我心里叫唤:冥冥之中真有命运在安排!
  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在乌兰布和茫茫沙漠中,一切从头开始。我一到那里,分配在基建排盖房子,算是安身立命之必需。   
   

     本文作者的兵团连队岁月,摄于1975年秋

     据说汉唐之际,乌兰布和还是汉家官兵屯田的地方,不知先人是怎样劳作的。反正“文革”中知青涌到,最初的活儿就是和泥脱坯盖房子。第一批到此“扎根”的兵团战士住地窝棚——在地上挖一个浅坑,四周垒起齐腰的土坯墙,用红柳笆子盖顶。那属于一种半穴居生活,待我到时,大家纷纷搬出来要住土坯房了。
  要盖房先脱坯,干活从挖土开始。到靠近水渠的地方挖取红色粘质土,挑水和泥,把泥搅拌乃至摔打成半固体状的泥团,“醒”它一夜,再用双手挖出一团,狠狠砸进木制坯盒。一盒3块土坯,用木条刮平盒口,端起来走进平整好的坯场,飞快地倒扣在地上,腰手合力拉起坯盒,3块土坯就平崭崭躺在地上了。这土坯不用进窑烧制,自然干燥,就可以用来垒墙。 
  沙漠里很少下雨,土坯墙还是很管用的。

      乌兰布和沙漠,曾是中国第八或第九大沙漠。在改革开放岁月里通过治理,沙漠面积已经大大缩小。从今日旅游者的角度看去,沙漠很美。

  在我的记忆当中,1973年夏天,我离开团部粮食加工厂到八连几个月后,夏季脱坯开始了。估计是为盖什么房子,需要大量土坯,为此调用了两个男生排,每人每天定额500块土坯。
  脱坯是件累活。当时口传:“女怕挖沟,男怕脱坯”。其实男女知青经常在一起挖沟,脱坯倒是男子汉的专利。这年我满18岁了,但是力气还不足,这每天500块定额完成得相当吃力,经常是从天色微明干到星光灿烂。中午醒泥的时候休息一会儿。
  随着时光远去,脱坯的情景渐渐模糊,最深的印象就是它很累很累,有时累得会流鼻血。至今留在记忆深处的是筋疲力尽之余反反复复对自己说:“坚持、坚持”。直到如今,枕上梦回知青生活,只要在梦中劳动,免不了还要“脱坯”,一阵腰酸后就醒了。
  离开乌兰布和以后,我没怎么再见过人工脱坯。现在想来,脱坯是一件很容易用简单机械来完成的工作,但当年从来没有听人提起,只好认苦认命了。
  干活累了就想吃,何况是拔个子的年龄。那时粮食刚能吃饱,但大多为粗粮。吃菜单调无比,整个秋冬是土豆加大白菜,还有些海带。经过了塞外生活我才理解家乡的江南春色意味着什么。
  一个冬天过去,大家馋绿菜馋坏了。
  春天,乌兰布和干渠两边田野里最早泛绿的是苜蓿,此乃“走西口”老祖宗张骞从西域带回来喂马的。我们呢,有一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勺猪油,揪了几把苜蓿,三四个人围着炒来吃。

      苜蓿草,据说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

  鲜嫩的苜蓿非常可口!味道彷佛江南春天时节的蔬菜“草头”。我在青年时代尝过的最鲜美蔬菜就属它了。可惜品尝鲜美苜蓿尖的时候,茶缸子里没有一滴酒。
  鲜苜蓿只能风光几天,长大的苜蓿就老了,纤维太粗嚼不烂。所以春天里未必能吃上几回。此后40多年走南闯北,我也算尝过一些美味菜蔬,竟没有一样比得上乌兰布和的苜蓿那样鲜美。

      笔者生活过的内蒙古建设兵团连队宿舍
  
  转眼之间,将近50年过去了。我深深怀念乌兰布和,那段风吹沙打的岁月使我慢慢地学习独立思考,对社会对人生的理性认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16到23岁,我最美好的青春在那里度过。我把青春永远留在那里注视乌兰布和的发展了。
  进入新世纪,每隔几年我要回一次乌兰布和。当年未满足的都满足了,只有一样,就是始终没有品尝到苜蓿嫩尖的味道。当年最苦的活儿和最好吃的菜,留在记忆深处了。我总在想,那最苦的活儿就不要干了吧,但要找机会痛痛快快大吃一顿清炒苜蓿。
  没有想到,风水轮流转,2016年夏天,我到美国波士顿参加儿子的硕士毕业典礼,儿子和准儿媳陪同我们老两口游览黄石公园,入住农家民宿。那座房子坐落在一大片田野之中,周围全是苜蓿地。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广阔的苜蓿地。

      坐落在广阔田野中的农家民宿,一家人曾在这里住过一晚。
  当晚见到了房屋主人,他告诉说,这些苜蓿收割打捆,作为牧草向中国出口。
      2016年6月摄于黄石公园外围农家,房前屋后全是苜蓿地。
  这使我很吃惊。从地球的一端向另一端运去牧草,得多大数量才能产生利润?我算不出来了。
  其实我当时只盘算着当晚好好品尝一下苜蓿尖芽。黄石公园地区地处高寒,苜蓿发芽晚,6月底来到这里,苜蓿长得还不算高。我找来剪刀,很快剪下一盆苜蓿芽。
  炊具食油都不成问题了,清炒苜蓿的手艺要求也不高,啤酒随便喝。我亲自动手炒菜,品尝之前把乌兰布和的苜蓿故事述说了一遍,于是全家人兴致勃勃围上餐桌。
  品尝下来,大家都说口味还不错,但要说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还是有些距离的。我的品味结果也是这样,只好说今天的苜蓿毕竟长得高了些,芽尖已经不那么嫩了。
  不过,我本人还是细细品尝的,而且痛快地喝了啤酒。嚼着苜蓿,不断地回味远去的知青生活。
  你是在留恋那个知青岁月吗?
  不,可以很明确地说,我留恋的是:透过荒唐劫难尘雾闪现在面前的正直、友谊和机智,那是人性的光彩,却是每一个年代都有的,而且随着时代的进化逐渐充盈,只是在大劫难岁月里分外稀少,因此显得更为可贵。
  我拒绝终生磨难,绝不赞美苦难。无端的剥夺、弥漫的无知充斥在那场为期10年的大劫难中,那些东西经不起实践的检验。
  知青岁月刚开始的那几年我不怕磨难,但在后来渐渐害怕,害怕和勉强温饱、只有付出却看不到生存回报的生活永远厮磨。
  好在“文革”终于结束了,但是殷鉴未远。记住那苜蓿的滋味,它提醒我,对大劫难年代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要像指向“文革”的批判一样持续,永远保持逻辑和理性的力量。
  现在既然已经走出了那段荒唐岁月,就不能再走回去了。一个世纪的苍茫落日已落在身后,就应该迎接新世纪的朝阳。
           (2020年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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