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身边有一位知青是文盲

     “知青”作为一个特定历史名词，已在岁月长河中渐行渐远，就连我这个正宗“知青”也会感到，有时看到“知青”这个词的时候，有些觉得陌生了。

　　“知青”是“知识青年”的简称。“文革”中“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或到建设兵团屯垦劳动的“知青”，系指已经中学毕业的青年，亦称作“有文化的一代青年”。

　　“文革”前期（通常指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前），大城市的中学生（包括高中和初中）从学校毕业后无法安排在城市就业，就业主渠道是去边疆或内地农村、牧区接受“贫下中农（牧）再教育”。

　　既然是“知青”，都受过中学教育。但怎么也无法想象，就在我身边，席卷内蒙古的“知青”大潮中，却有一位文盲青年，也被“知青”大潮裹携而来，从江南的浙江慈溪县小镇来到塞外内蒙古大漠中的军垦农场，和我同一个连队，他叫陈志三。

     “文革”中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一师所在的乌兰布和沙漠

　　陈志三个子不高，确实没有上过学，在浙江慈溪的一个小镇上长大，到建设兵团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或者说刚刚学会写。

　　20世纪60年代末，浙江慈溪的小镇本来和农村就没有多少差别，没有想到上山下乡大潮卷起，当地官员为了数字上好看，功劳上好说，居然搅动了三寸不烂之舌，口吐莲花，将待业青年陈志三鼓动起来，加入了奔向边疆农村的知青队伍。

　　1969年6月，这批慈溪知青来到内蒙古乌兰布和大沙漠深处的连队，马上参加迎接新战友联欢会。在他们之前两个月，一批北京知青先期来到，自然成了迎新会的主角。

　　北京知青见多识广而且活泼，能歌善舞者表演了前面几个节目，然后高呼：“新战友，来一个。”

       陈志三和我曾经生活的连队宿舍

　　比起北京知青，慈溪知青就算来自小地方了，大部分人普通话都说不好，更兼没有准备，一时间僵住了，红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好一个陈志三，竟在人群中站将起来，虽道是个头不高，站起来总比坐着的人高出半头。他用慈溪方言唱了一支民歌：“顶子头上一点红，月亮弯弯拣老公。拣个老公大脚风，侬看中用不中用。”

　　那是大唱革命红歌的年头，陈志三用慈溪方言唱了情歌，一时间惊呆了浙江知青。北京知青呢，更是惊倒了一片，结果一叠声鼓起掌来。其实他们谁也听不懂此公唱的是什么。

       “兵团岁月”里一师一团宣传队在排练节目

　　接下来则是漫长而艰苦的修理地球劳作，生产效益极低，得不偿失，磨失了青春岁月，而且很快把陈志三也磨明白了。

　　有一天指导员开讲，先念领袖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陈志三随后就找了指导员（不知道是否找了团领导）说：“我没有读过书，我不是知识青年，没有知识。我不该来兵团，是慈溪县知青办搞错了，你们应当把我送回去。”

　　指导员听了干瞪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有一点肯定，陈志三回不去了。直到“文革”结束，知青插队退潮，他才跟随返城大潮回到了可爱的家乡慈溪。

　　陈志三不识字，到了建设兵团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他会下中国象棋，象棋上的车马炮认得清清楚楚，而且很有两下子。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曾在上海嘉定县少年宫学过象棋，背过几个棋谱，但是接战陈志三就不是他的对手，负多胜少。怎奈陈志三兄不会看棋谱，我多下几回，再拿出棋谱摆一摆，慢慢地就可以和他对弈一番了。尽管这样，还是输的多。

　　陈志三朴实，干活努力之外还有一手，就是会理发，一把剃头刀推得相当顺畅，也在我的头顶行驶过若干来回。在我印象里，在兵团（1976年起改为农场）8年，陈志三的普通话始终说得吃力，不及他下棋那样出招落子行云流水。

　　当年我对陈志三自幼失学，在文盲状态下汇入了“知青”行列感触不深，只觉得“文革”中什么新鲜事都会发生。现在想来，这确实是我的迟钝。

       知青生涯50周年之际，许多知青制作了这样的纪念册

　　自从边疆一别，我和陈志三40年没有见面。但是，内蒙古乌兰布和沙漠却是我和陈志三兄共同的第二故乡。去年2019年是他奔赴内蒙古50年周年，慈溪老知青组织了重返乌兰布和之行，陈志三也身在其中。我看到了他们的照片，看到了站在他们中间的陈志三。

　　他的变化不算大，如果眼下走到大街上，我仍然可以认出来。

　　从慈溪老知青那里我打听到一些陈志三的信息。他回去以后才结婚，先在一家水泥厂上班，后来水泥产改制，他就下岗了。先是踏过三轮车，后来还是依仗自己的理发手艺开了一家理发店。生活还说得过去。

　　转眼之间，竟是40多年过去了。

　　许多事情，当它逐渐远去的时候，整体形象会变得清晰起来，许多细节也会浮现出来，纤缕毕现，耐人琢磨。经历了，就需要记录。

　　这40年间我留意阅读关于知青问题的专著和文章，每每感触丛生。现在看来，在已经读到的知青著作和文章中，还没有见到对“文盲知青”的记叙，那么当年曾和我朝夕相处的陈志三就是独特的，他为千万知青大军增添了一个“1”。他是一个“孤例”吗？

　　应该把这段有些哭笑不得、有些黑色幽默的文字写出来，或可为荒唐知青史多加一个注解。

　　中共11届6中全会通过《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指出要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造成的危害是全面而严重的。历史已充分证明，“文化大革命”在理论和实践上是完全错误的，它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或社会进步。  

　　“文革”中的上山下乡运动作为文革的组成部分，也应该如此认识。它曾经有过，曾是一个历史存在，但是希望这样的存在永远不要再存在了。

　　         （2020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