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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索時|詩與不可言述之美

張索時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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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cession,Florine Stettheimer,1912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10年4月117期



張索時,本名張厚仁,浙江省蕭山人,1941年生。他師從文學大師施蟄存先生,精研德語文學數十年。譯品有里爾克《給一個女青年的九封信》、《漢斯‧卡羅薩詩抄》等多種,此外尚有散文集《多情的誤會》和記實文學《美國小旅館見聞錄》等著作。




詩與不可言述之美



張索時


 散文詩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出現後才輸入中國的舶來品。它一向不為華夏詩壇所重,散文詩的寫作寥若晨星。近十數年來,旅美詩人鄭秀陶大力提倡散文詩,尤其注重散文詩的理論建設。他把《世說新語》中的精彩故事奉為散文詩圭臬,這使人悟到散文與詩之間的區別僅只在於美的含金量多寡。


 埃茲拉‧龐德由莎士比亞那並非名言的詩句“黎明裹著絳紅色的斗篷”發現,畫無法描繪這樣的景,遑論繁富的詩境了。那麼音樂呢?我繼續思索,音樂只能提供縱人想像其含義,卻難以衷於一是的非理性組合。於是人們應該開始明白,就藝術效果而論,詩是言述不可言述之美。


 有一種淒涼美,屬於歸宿無著的孤獨者,與直接表現對象相反,陳銘華的散文詩〈和雀鳥無關〉以烘雲托月法暗示,妙不可言:

 

第一隻早起的鳥在樹上叫,第二隻早起的鳥又在樹上叫,到第三隻不算起得怎麼早的鳥跟著在樹上叫的時候,一個人推開了他身邊的“黃鶯兒”伸頭出夢來大叫

 

金昌緒遠去,倉頡帶著噪音回來

 

從詩中人擁眠“黃鶯兒”獲知,前三句中的“鳥”隱喻人,作為“鳥”之歸宿的“樹”隱喻人的安身立命之所。詩中人喪失了人生憑藉,無所依歸,沉溺於自我編織的迷夢遣度時光,而詩只搭出一塊待讀者踏出橋外路的橋板,那是一幅象徵畫:“鳥叫黎明人叫夢”。鳥叫出天光破曉,詩中人只叫得出有字天義的噪音(“倉頡”);鳥叫出動人的歌吟,詩中人只叫得出夢囈,連俗曲(“金昌緒”)都不是,人不如鳥。


 女性美也同樣是妙不可言。陳銘華的情詩〈樹猶如此〉獻給其鍾愛的女子,卻從對面寫來,使她作規勸語而自剖情懷,詩情蘊藉而雋永:

 

我不可能再成為別的事物了

 

別再伐木,好麼?木房子、木傢俱、木屐、木纖維衣物……所有溫潤、舒適、熨貼的這些感覺我也可以給你
 
當你認為我是一棵樹的時候,我便是那一棵樹了

 

詩中女自比於樹。她以樹自命,也以能做到一棵樹而滿足。她的自我定位語“我不可能再成為別的事物了”尚有可供玩索的其他含義,諸如貞靜自守、正直務本、耐風霜而榮發等等。深恐所愛情移的告懇“別再伐木,好麼?”所領起的詩的第二自然段,大可想見兩情繾綣下的旖旎風光。“當你認為我是一棵樹的時候,我便是那一棵樹了”表出她對於良人全情奉獻全心倚賴全力按照他的心意打造“那一棵樹”的專注,說不盡的恩恩愛愛。


 〈樹猶如此〉典出《世說新語》:大將軍桓溫百戰歸來,看見少時所植之樹已經長成大樹,不禁感慨系之,說:“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樹猶如此〉的詩中女無私奉獻中也有自矜自重意。陳銘華的另一首情詩〈人面不知何處去〉,詩題出自唐人崔護的一首七絕:“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寫的是桃花作證的相思。而〈人面不知何處去〉一詩,別具縹緲迷茫之美,妙不可言,亦足引動編亙久遠的惆悵:

 

午後三時,穿過一些會和不會唱歌的樹,我又來到了聖地牙哥加大校園內那座頗具特色的圖書館。一條穿上絲襪的蛇適時地,從草叢中的腳跟處緩緩游向開滿鮮花的大腿上方。雲朵聚完又散,樂園失去又回來。此刻任憑多燦爛的笑容,也被屋頂上那一塊塊熱愛陽光的精靈吸食了去
 
一雙高跟鞋茫茫獨對漸漸暗淡下來的天空

 

“適時地”這三個字點亮一盞燈,照出舊地重遊的心事。僥天之倖,果然重逢舊愛:“一條穿上絲襪的蛇適時地,從草叢中的腳跟處緩緩游向開滿鮮花的大腿上方。”“蛇”喻出舊愛陡入眼簾大愜吾懷目不暇接之急景。“蛇”聯合下文“樂園”暗示她是主述者“我”的夏娃──初戀情人。“我”與“蛇”雲聚雲散,神秘的曇花一現。詩美在也妙在“蛇”“我”神會正在向高潮緩緩游去之際,“開滿鮮花”阻隔了“大腿上方”,烏雲又熄滅舞台上的燈盞,也吸盡“我”的笑容。天比沉痛的惆悵化為一雙高跟鞋“茫茫獨對”漸漸暗淡下來的天空與心空。


 崔護寫了搖曳的惆悵,相思的搖曳;陳銘華寫了冰凝的惆悵,相思的冰凝。 


 與以上三首收輯於同一詩集《防腐劑》的〈破鏡〉一詩,呈示不可言述的繁富的悲愴美,堪稱扛鼎之作:

 

案件發生後的第七天晚上,她輕飄飄地回到現場,不是要查明真相,而是要帶走一些放不下的心事。密室裡一地的碎玻璃仍在,那白粉筆畫成的人形仍在,千百張千百種表情的臉仍在,痛楚仍在……兩片薄薄的唇仍在唱著些什麼?黑色的唇膏依然閃亮;十根纖指仍在數說著什麼?指甲上的花不斷開放;一顆心仍在跳躍著什麼?那人的影子繼續走近
 
一切皆以反面的形式進行著

 

“輕飄飄地”這四個字寫盡“她”由於好友遽逝而失去生活重心的悲痛。案發後第七日晚上她來到現場,旨在重理思緒,自撫傷懷。百恐千驚的是她遇到數也數不清的無數鏡面。她怎能忍心去照這些破鏡呢?可是她必須忍著剌心的痛楚去照(“密室裡一地碎破璃”)。越照越心痛越照越恐慌越照越神奇越照越難捨難分。她照出來糾纏著深憐密愛的百恐千驚,而無論是憐愛還是驚恐全都呈出“千百張千百種表情的臉”。兩片薄唇還在唱,黑色唇膏還在閃亮,指甲上的刻花不斷地開放,她亦驚亦喜亦出奇:“一顆心仍在跳躍著什麼?”簡直分不清到底是誰的心在跳躍──她照出生命的幻美,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卻是只照而不出,生與死分際於破碎的玻璃,“一切皆以反面的形式進行著”。她的心停步在一面又一面的破鏡裡。


 妙想出妙筆:一地的碎玻璃被想像成一面面破鏡──神駿原來也是凡胎。

 

201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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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 陳銘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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