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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克|曼傑施塔姆大街

桑克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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О́сип Эми́льевич Мандельшта́м,1891-1938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11年4月123期


桑克,詩人,譯者,批評家。1967年生於黑龍江省8511農場,1989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現居哈爾濱。著有詩集《桑克詩選》《轉台遊戲》《冬天的早班飛機》《拖拉機帝國》《拉砂路》《樸素的低音號》等;譯詩集《菲利普·拉金詩選》《學術塗鴉》《謝謝你,霧》《第一冊沃羅涅什筆記》等。



曼傑施塔姆大街



桑克


 隨著曼傑施塔姆各種中文譯本的出現,分享一顆痛苦而複雜的心靈就不再是一個中國式的秘密了。然而對我來說,這仍舊是一個秘密,一個屬於我與他的秘密,關於各自的政治生活,各自的社會生活以及死命捍衛的個人尊嚴。這一方面造成我的固執,另外一方面則造成我的寬忍。我原來堅持,只有讀了俄文的曼傑施塔姆,才能接近他原版的靈魂——這話是一點錯誤都沒有的,但是對於我,這只能是一種奢望,因為我只認識幾個西瑞爾字母,所以只能通過中文或者英文譯本,想像並且猜測真正的曼傑施塔姆是什麼樣子的,如同我在阿赫瑪托娃舊居的會客室裏看到沙發的時候想到的那樣——曼傑施塔姆就是在這裏過夜的麼?就是在這裏看著窗外陰險的列寧格勒,路燈散發著動物脂肪似的黃光麼?或者如同在興凱湖畔眺望的時候想到的那樣,或者如同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這座瀕臨太平洋的小城裏漫步的時候想到的那樣——潮濕的空氣之中是否彌漫著曼傑施塔姆的幽魂,或者幽魂的一個部分?這裏的花花草草或者風雪交加如何在他的心中生出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看到的詩句?我只能用自己的生活,用閱讀而得的生活或者旅行,來理解曼傑施塔姆的一切,這裏的差異肯定是有的,但是更多的卻是驚人的相似,不僅是環境的,更多的還是對於環境的反應,屈辱,痛苦,不公平,還有詩與友人以及耶穌基督的力量。


 那麼通過麥凱恩夫婦的英文版譯本,讓原版的曼傑施塔姆再次變成打著我的烙印的中文吧。這是一次榮耀的機會,我當然不會錯過,我更希望這榮耀在更多的人身上實現,將更多的榮耀揮灑在塵世之間。我知道,關於曼傑施塔姆的翻譯,中文版的已經不少,英文版的就更多了,而且這不是終結,仍舊屬於過程之中起伏的景色,那麼不妨多出我的一筆寫生——必須坦白,我之所以選擇兩個麥凱恩翻譯的版本不過是事出偶然,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版本在英文世界的真實處境。這是某年我在香港買的幾冊詩集中的一部,僅僅出於對曼傑施塔姆的敬意。我以前讀過不少俄文詩的譯本,聽過俄文詩的聲音,知道它們的輔音是多麼的複雜,多麼的優美,伴著低沉的喉音,如同曼傑施塔姆描寫火焰的時候想到的美妙的類比。英文和中文的清晰,可能是不能與之對應的,這幾乎不是什麼語言的秘密,而且我並沒有勉強將它恢復至一種想像之中的俄文詩的容貌,我仍舊而且必須想著,這只是一次新的理解,一個英文與中文混合之後的理解,一個新的押著不同韻腳的曼傑施塔姆,一個鬆散一些的然而更為自由的曼傑施塔姆。對了,自由。在沃羅涅什度日的曼傑施塔姆需要的就是自由。


 沃羅涅什在哪裡?它好像是在地獄的某一層,那麼那裏的居民呢?肯定不都是管理者吧?還有更多的人,可能是生下來就在那裏居住的居民。而曼傑施塔姆遠離列寧格勒或者莫斯科的城市生活,到了荒蠻的烏拉爾,然後又從烏拉爾來到沃羅涅什這個小地方,一個高地,一個森林與草原以及河流雜陳其間的小地方,起初是沉默,沉默。沉默是啞口無言,沉默是石頭而非黃金,所以當曼傑施塔姆再次拿起鋼筆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準備治療自己歷史的隱痛與流放的傷痛了。他寫了三冊《沃羅涅什筆記》,都是詩,都是寫在普通的筆記本上。我這裏譯的《第一冊沃羅涅什筆記》,一共22首。劍釗兄譯的《曼傑什坦姆詩全集》裏,第一冊是20首詩。版本差異是正常的,比如收錄在《第一冊沃羅涅什筆記》的〈“不,不是偏頭痛”〉,《詩全集》中也是有的,不過是收在其他部分的小輯裏,寫作時間是1931年4月23日,而非麥凱恩版標注的1935年7月。麥凱恩把這首詩放進《第一冊沃羅涅什筆記》,原因在譯注裏說的也是很清楚的,大意是,近來的俄文版編輯把這首詩放在《莫斯科筆記》裏,但是根據娜傑日塔‧雅科夫列芙娜的回憶,它是列於《第一冊沃羅涅什筆記》的結尾的。雅科夫列芙娜的回憶就不一樣了,作為曼傑施塔姆的伴侶,自然更可信一些。


 我在這裏就不做版本學的文章了,就讓中譯本保持原來英譯本的樣子吧。劍釗兄的譯本是從俄文直接譯過來的,而且下了非常大的工夫,所以更多的時候我是推薦讀者看他的譯文的。而我的這個譯本,只是一個敬意,只是我的一個理解,而且也是我的創作,雖然我沒有增加一個詞或者減少一個詞。詩翻譯之中的創造問題其實不是什麼複雜的問題,但是對於其他文體的譯者而言似乎就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現象出現了,解釋,爭吵,這幾年我已經煩了。字面準確當然是重要的,形式呢?暫時不提藝術或者靈魂什麼的。所以我要說一句,這不是改寫,這是翻譯。這不是信達雅的意譯,這就是有點“蠻不講理的”硬譯。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它們在中文之中仍舊是詩,而且是與曼傑施塔姆的聲譽相配的詩。我覺得我還可以,至少是嚴肅的,是在強烈的情感與理解之中的,我覺得我這次可能接近了曼傑施塔姆的靈魂,一顆受罪的不甘心的靈魂。這個靈魂對於某些中國人來說,就如自己的兄弟的靈魂一樣,而且是多年父子成兄弟的靈魂——我們的父輩們都是這麼走過來的,那麼多的個人痛苦,那麼多的值得寫成長河小說的個人經歷,無不是與時代發生著徹底的糾葛,有誰做成了隱士?真正的隱士?我懷疑,我不能不懷疑,我無法不懷疑。我承認歷史是有意外的,有僥倖的,但是大多數都讓人懷疑有著不可告人的背後交易,始終處於暗影之中的殘酷而荒謬的事實,而這些曼傑施塔姆都直率地寫出來了,且不說冒著什麼什麼風險。


 這可能就是保羅‧策蘭對格勒布‧斯特魯弗說的,曼傑施塔姆的詩把他引進了一個“不可辯駁的和真實的”境界。真實的,不可辯駁的。對於不瞭解的人,當耐心失去之後,我寧願選擇沉默,或者就是“無言以對”。而昏聵的人是有的,轉變的人是有的,那麼讓他們昏聵去好了,讓他們轉變去好了,而我對曼傑施塔姆以及白銀時代仍舊是滿懷信賴。我在《古拉格群島》之中看到類似曼傑施塔姆的知識份子的身影,在布羅茨基的回憶裏——我多麼反感關於他榮幸地上了審判台才被歐洲人知曉這樣的苛刻說法——如果沒有適當的援助,如果沒有適當的機緣,誰能否認布羅茨基必會遭遇曼傑施塔姆那樣的悲慘命運呢?甚至是比曼傑施塔姆更慘的巴別爾的命運——或者赫拉巴爾《我曾經伺候過英國國王》裏寫到的那個小個子侍者的命運,在一個邊境木屋裏度過剩餘的時光,腦子裏過著記憶的電影,或者像曼傑施塔姆那樣在紅色電影《夏伯陽》裏看到的情景,“一個人聽見飛機低沉的/嗡鳴聲,燒成了灰。”(〈“恰巴耶夫”〉)或者“恰巴耶夫說著話/從音畫之外奔進我們張開的嘴巴——”(〈“日子有五個腦袋”〉)還好,曼傑施塔姆有他的娜傑日塔,猶如〈迷人之星〉裏十二月黨人的妻子,信任,陪伴,共同面對崩潰的時刻。而我翻譯的時候,重新經歷著這一切。保羅‧策蘭翻譯曼傑施塔姆的時候,在其中就聽到了更多的異樣的聲音,那是一個猶太人的呻吟,“每個詩人都是猶太佬”,那麼換句我的話說,“每個詩人都是中國人”。面對關於一種日常生活敍述的時候,所有的讀者,包括我自己,都應該平靜下來,摒除其他事務的干擾,進入這些詩句之中,用你全部的人生經歷來認識,來感受,來體會沃羅涅什的現實,體會關於烏拉爾或者莫斯科的回憶,關於俄國的和蘇聯的回憶,關於格別烏的——不管它改變多少名稱,都不能改變它血腥的歷史,馬克白夫人什麼時候才能洗淨自己的手?死亡威脅著曼傑施塔姆,威脅著白銀時代——在格別烏的官員心目之中是沒有這些的,他們認為這些所謂的詩人不過是幾個軟弱無力的言論對抗者而已,幾個不和諧的雜音而已,一紙文件就解決了,一槍就解決了。然而我在《第一冊沃羅涅什筆記》中多次領略了這些美妙的雜音或者噪音,它們其實代表了真正的來自於受苦受罪的俄羅斯民眾的聲音,代表了極少數的高貴的靈魂。


 所以我想到了自己的寫作,但是在此我不想說什麼,我想的只是,如何表達對曼傑施塔姆的敬意,對終極問題的不斷追尋,是的,不惜生命。其實沒有誰是不惜生命的,是沒辦法,是實在不想再忍受屈辱的生活,是不能做一個實在的行屍走肉,不能做一個空蕩蕩的殼子,一個艾略特寫過的“空心人”。死亡是迴避不了的,策蘭談到曼傑施塔姆的時候說過,“在偉大的詩當中,什麼時候不是終極事務的發問?”是的,每時每刻都是該做這個終極的發問的。每個人沒有想像的人生終點,因為隨時隨地,生命都會喪失。所以每一天都是最後一天,每天剛剛寫完的詩行都可能是這個生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一行。生命本來的脆弱性在殘酷的制度之下就變得更加脆弱不堪了。萬湖會議輕描淡寫地把猶太人葬送了,而史達林更是輕而易舉地粉碎了所有的反對者和善意的提醒者以及愚不可及的並不恰當的追隨者,那麼我怎麼會沒有理由埋怨寒冷的天氣葬送貝加爾湖上高爾察克的軍團呢?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我必須活著,儘管我已經死過兩次”(〈“我必須活著”〉)所以才會有直接的決心,間接的修辭方式,言外之意只是說給心意相似的讀者的。那麼做一個評論家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說太清楚了,固然是聰明的,但是太像一個舉報者或者一個猶大式的人物,而猶大迅速悔改了——仍然沒有得到赦免,而羅馬總督呢?誰來質問他們的罪行?如果說不清楚,那麼可能會導致相反的結果,這是我最不願意發生的。所以只能做些邊緣性的啟示的工作。用不斷的譯文,用不斷的曼傑施塔姆的名字的出現,或者如同曼傑施塔姆辛酸而驕傲地宣稱的那樣:“這是什麼大街?/曼傑施塔姆大街。/多麼顯赫的名字!”(《“曼傑施塔姆大街”》)他當然知道這條大街的實質是什麼,這是一個“大坑”,一個命運的陷阱,一口關於靈魂是否高貴的熔爐與坩堝,一個真正的考驗。


 這22首詩,只是一個開始,正如曼傑施塔姆《“沃羅涅什”》對這個要命的流放地的譴責與宣示也僅僅是一個開始一樣,正如我的譯本也是某種開始的一部分一樣。我喜歡荀紅軍譯本結尾的節奏和韻腳,“沃羅涅什,妄想和胡鬧,沃羅涅什,烏鴉和刀”,乾脆而徹底;我喜歡劍釗兄的“沃羅涅日是胡鬧,沃羅涅日是烏鴉,是匕首……”,喃喃而低沉的絮語。這是我的譯本,“讓我走吧,放回我吧,沃羅涅什:/你將刪除我或者失去我,/你將讓我墜落或者歸還給我。/沃羅涅什,你是一個突然的念頭,沃羅涅什,你是一隻渡鴉和一把匕首。”我喜歡麥凱恩嚴肅而清晰的英譯,就把它直接繼承過來,為它挑選適當的中文詞義。還有楊子的譯本,還有更多的不能一一列舉的譯本,都是那麼動人。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看到更多的其他的理解,更多的其他的微妙的差異,甚至找出真正的創造的雙關,從義大利文轉譯過來的,從希伯來文轉譯過來的,更多的中文,讓更多的中國人接近曼傑施塔姆,追尋他的自由,追尋他的記憶,經過山山水水,經過春夏秋冬,最後所有的東西在沃羅涅什集中,迸發,燃燒,“燒成了灰”——這個世界不是更乾淨了,而是……而是更淒涼了。


2010.3.13哈爾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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