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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塔|〈黍離〉:中國最早的流浪(漢)詩

北塔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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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何藩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12年8月131期


北塔,原名徐偉鋒,生於蘇州吳江,詩人、學者兼翻譯家,中國作家協會現代文學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世界詩人大會常務副秘書長、河北師範大學等高校客座教授,已出版著譯30余種,主要有詩集《正在銹蝕的時針》、《滾石有苔》等,學術專著《一個詩人的考辯——中國現當代文學論集》等。



〈黍離〉:中國最早的流浪(漢)詩



北塔


‍ 〈黍離〉是《詩經》中最為人所熟知的篇什之一。關於這首詩的作者和題旨,歷來莫衷一是。早在漢朝,專治《詩經》解釋學的四家已經出現了分歧。燕人韓嬰說“昔尹吉甫信後妻之讒而殺孝子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作〈黍離〉之詩。”(見曹植〈令烏惡禽論〉)魯人申培說“衛宣公子壽,閔其兄之且見害,作憂思之詩。〈黍離〉是也。”(見劉向《新序‧節士》)趙人毛亨說“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見《毛詩序》)。由於韓嬰和申培的著述已經亡佚,只有毛亨的流傳下來,所以他的解釋後來居上,漸漸成了正統和權威。連朱熹都因襲毛說,並申論道“既歎時人莫識己意,又傷所以致此者。”(見《詩經集傳》)本來,漢儒和宋儒治學的門道很不一樣,前者重“事”而後者重“理”。但在對這首詩的解釋上,朱熹卻沒有做出自己的推理、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





 漢儒有考據癖(清代“乾嘉學派”正是奉“漢學”為正宗),對任何古代作品,都非要考證出個“本事”來不可,否則就顯得他們缺乏“考證”的本事。但在黔驢技窮時,他們的看家本領是穿鑿附會。對〈黍離〉的考證就是一個牽強的典型例子。


 毛萇之的例證是:這首詩被孔夫子編入《王風》,而且列為《王風》之首;而鄭玄是這樣解釋《王風》的:“宗周,鎬京也,謂之西周。周,王城也,謂之東周。幽王之亂而宗周滅,平王東遷,政遂微弱,下列于諸侯,其詩不能復《雅》,而同于《國風》焉。”本來,首都及其周邊(京畿)地區的詩是要編入《雅》而不是《風》的,但是,由於王室的權力弱化到諸侯不相上下,甚至還不如諸侯(如“春秋五霸”),所以不稱“雅”而稱“風”。我們姑且認可這種說法的合理性,那麼王風的作者應該是在東都洛邑(今洛陽),或者說,〈黍離〉的寫作地點是在洛邑,而不是故都鎬京(今西安市西南之斗門鎮)。但其寫作的物件或者題材恰恰是鎬京。也就是說,這不應該是現場寫作。問題是:我們讀這首詩時,明確感覺到它的在場性和寫生性。那麼,是否是作者去鎬京“采風”之後,回到洛邑寫的呢? 我們就算承認,作者在離開現場之後,依然憑著充分的才華能惟妙惟肖地營造出在場性和寫生性;但是,我們來看具體的文本,就會對這種假設產生懷疑。 詩中寫到了一年中的三個時間:“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和“彼稷之實”,即高粱還是苗的時候、長出了穗的時候和已經成熟的時候。難道他在這三個時間都去采風了嗎?要知道,在上古,從洛邑到鎬京,可是路途遙遠啊。他這一年中就不幹別的,光是來往於兩地之間了。而毛亨是這樣陳述它的寫作情景的:“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此“行役”不像是多次,更不像是正好逢著“苗”、“穗”和“實”這三個時節。因此,“閔宗周”之說問題多多。


 那麼,這首詩的作者到底是誰?題旨到底為何?


 我小時候最初接觸《詩經》,讀的是余冠英先生的《詩經選譯》。他認為,這首詩寫的是“流浪者訴述他的憂思”。我至今認定為精當之論。《詩經》中的很多作品都是無名氏的率性寄情之作。余先生沒有像漢儒那樣去沒事找“事”,也沒有像宋儒那樣去強詞奪“理”,而是用心去體會;可以說是找准了解釋《詩經》的法門——“心解”。


 我以為,這是中國最早的“流浪(漢)詩”。我們可以拿它跟《詩經》中的另外兩首被公認的“流浪(漢)詩”放在一起讀解。〈葛藟〉和〈杕杜〉是兩首主旨明確的作品,它們的構思與〈黍離〉相似:都以植物意象起興,都寫到了孤獨和人與人之間的冷漠,不是沒有他人同行,而是他人不理解“我”〈黍離〉,甚或不理睬“我”——那些人不像自家兄弟那樣會幫助“我”(〈杕杜〉),在“我”稱他們兄弟的情況下依然對“我”不聞不顧(〈葛藟〉)。且不說屬於“唐風”的〈杕杜〉,〈葛藟〉同樣屬於“王風”,一再歎息“終遠兄弟”,歷代論家卻從來不把這兄弟分離的責任推到鎬京的淪落上去,其實,做那樣的推論也可以找出似乎順理成章的理由。那麼,有什麼理由非得要把〈黍離〉的背景推到淪落了的鎬京呢?難道僅僅是因為它被置於“王風”之首嗎?


 跟〈杕杜〉和〈葛藟〉一樣,〈黍離〉也是“流浪(漢)詩”:一個流浪漢來到首都洛邑,但是城裏生活成本太高,他住不起,所以,徘徊在郊區的田野裏。他一直想謀個好生計,但是,從“苗”到“穗”到“實”,一直沒有得著好機會,心中的理想因為屢屢遭受挫折而幾近破滅——這理想肯定不僅僅在於好生計。隨著時序的推進,他心中的憂愁越來越濃烈。但是,有幾個人能瞭解或理解他的憂愁呢?不瞭解的人不僅不幫他,還質問他到底想要什麼——“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其實,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這是流浪漢的典型心態),所以他只好問老天爺,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持“閔宗周”之說的學者會坐實“此何人”為那個要為西周滅亡負責的人,以至於有人把最後一句譯成“是誰弄得國家不堪回首?”而我認為,此人就是抒情主人公自己。既然他是流浪漢,我們也就不必要去追問或考證他姓甚名誰。


 其實,這位流浪漢自己已經在追問或者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和依據,天地玄黃,“我”何去何從?“我”處於一個什麼樣的位置?正如有論者指出的,這首詩最後提出的是“我是誰?”的問題,一個存在主義的根本問題。“篇終接混茫”,接的是形而上的終極關懷。幾千年來,這首詩之所以能穿透時空,直擊我們的心靈;就是因為它的這最後一問,觸及到了每個人的人生之終極問題。如果是“閔宗周”、故國之思、亡國之痛或撫今追昔等等都不可能達到這樣的境界。而〈杕杜〉和〈葛藟〉的境界卻是具體、直接而傖俗,前者的抒情主人公央求得到別人的幫助——“人無兄弟,胡不佽焉?”(“我連兄弟都沒了,您還不行行好?”)——這首詩因此被稱為中國最早的乞丐詩;後者的抒情主人公抱怨別人漠視自己——“謂他人父,亦莫我顧!”(“我都叫他爹了,他卻還是不理我!”)如果說〈杕杜〉中主人公的訴求完全是物質的話,那麼〈葛藟〉中主人公的訴求已經介於物質與精神之間,而〈黍離〉的訴求則進入了精神的境界,超越了物質的層面。



   由此,我認定,〈黍離〉的流浪主要是一種精神流浪,它的追問是一種思想追問。它在《詩經》時代的姐妹篇是〈杕杜〉和〈葛藟〉,在境界上又遠遠超過那兩篇;它在後世的遺響也就不是曹植的〈情詩〉、向秀的〈思舊賦〉、劉禹錫的〈烏衣巷〉和姜夔的〈揚州慢〉——儘管千岩老人(蕭德藻)以為,這首感慨今昔之詞有“〈黍離〉”之悲。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倒是與它在精神上異代同聲、隔世知音——“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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